故土 :生命的勾连
作者: 文剑故土是什么,它就是一根绳索,你越长大,离它越远,就越能感受隔着时空的拉扯,不管走到哪里,你心绪始终有个接头,那是绳索勾连的地方。
中庄之于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这也是妈妈度过了欢乐少年的地方,直至退休,后来到西安生活,她还认为自己是中庄人,虽然她的头脑里构想不出故土、生命之根这类文雅且具备文化含量的词语,可她一提到中庄,或者和中庄村的亲人语音聊天时,她的脸上总是有难以抑制的喜悦,这样的喜悦是通过那根绳索勾连的,我相信,她的心头始终有个地方,是被中庄占据着的。
生活的行进,大抵以故土为起点,妈妈是这样的,父亲也是,不同的是,一个顺从了命运的指引,从中庄村回归了早该回归的城市家庭,有了一份稳定而不用下苦力的工作,一个从三志沟村背了卷铺盖,抱着改写命理的渴望,前来讨生活,我爸算是来对了,他和我妈在青化砭镇遇见了。
城市生活开启了,但中庄和三志沟依旧是我爸妈各自的牵挂,我爸妈的牵挂更多是实际行动,老姨的换季衣服、米面油肉及其他生活用品,我妈一样不落地往中庄送。三志沟更偏远,村民日子过得更苦焦些,一到冬天,我爸就雇车装满煤,卸到川道边,再由我四爸用毛驴车把煤拉回村里,确保我奶奶能取暖过冬,煤火旺于柴火。记得我妈曾给我奶亲手织了一件羊毛毛衣,据说,我奶是三志沟村第一位穿上纯羊毛毛衣的老太太,新毛衣紧身,我奶便看着煤火有了想法,她把毛衣放进大锅里蒸了会,一出锅,毛衣变形萎缩而毁掉了,我奶心疼也无济于事了,她性子随和,爱开玩笑,后来,还经常就此事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小学时的一天晚上,我爸喝醉了,叫嚷着要回三志沟,还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可是我奶还有很多好吃的没有吃过呢,他要给往回送呢,我妈说那你送去吧,我爸一挺身问,咋送,我妈说骑上个自行车送去,我爸被这句调侃的话刺激到了,骂了句脏话,倒头睡去了,看来那晚,我爸心里的接头被三志沟给勾连住了。
生活大于一切,生活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最高指示,我爸妈要工作,我便被送回中庄由老姨抚养照顾了,这个过程的繁琐与操心可想而知,我老姨把这一系列外人看不见的过程,化为那句我妈“躲安稳”的话了,甚至到了我读小学后,假期回中庄,老姨时不时地还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呢。
中庄与延安的距离大约40公里,从延安往东,路过桥儿沟,穿过李渠镇,到姚店镇的分岔路口,再东拐,走上十公里左右,青化砭就到了,过桥,走东向的川道,两公里后,中庄就在你眼前了。
这世界上的每个地方,不管大小,无论穷富,都会有个地标性建筑或标志性的物件,成为这个地方无声的形象凝结与代言,它可以是塔、是桥、是楼,甚或是一口钟、一棵树,它的出现,意味着你的归回。在你想起故土的时刻,它会率先盘桓在你的脑海里,四季变化的更迭里,它始终是春天的颜色,或者说,它在你记忆里,永远是置身于春天的背景下的。
中庄也是如此,河对岸的一座山丘上,有一座土地庙,没有门窗,远远望去像一个口字,老一辈人也说不清,这座小庙修建于何时,只有谁家孩子不舒服了,会用红布包裹点祭品,爬到山丘上,走进小庙去磕头祷告,祈求平顺。而逢年过节,中庄村人是没有祭庙的习惯的,也不能说没有,只是大伙会去两公里外的青化砭,那个叫青化寺的地方祭祀,在这个颇具规模的寺院里,香火很旺,每年都有庙会,而中庄的小庙常年冷清,可中庄人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下意识地望向这座山丘之上的小庙,好像在心里告诉它,回来了。
每次回中庄,最先看到的是小庙,就像每次离去,也会情不自禁地望向它那样,它也是我回老姨家的必经之路,由小庙身后的土坡朝右边上去,直至一座土山把你挡住,老姨家就到了,我无数次走过这里,老姨、老姨夫及舅舅、姨们,还有胖奶奶,都曾走在这条坡道上,这些人曾不止一次地注视着这座小庙,各有各的心事,脚步却并没有停歇。
这座山丘是没有路的,近乎100度的土坡被脚踩出几个泥坑就是路了,所以,你去土地庙需要有点体力、脚力,胆子还不能小,我只去过一次,是和玩伴们,趔趔趄趄上去的,里面安置一张供桌,供桌上是一个香炉,香灰混合着尘埃,有年久的味道,地下一个草蒲团,用来跪拜的,小庙正位上没有任何神灵的造型,墙壁两侧有村民用红对联纸写的祈求庇佑的字,字迹神圣却又有些潦草,就像这座小庙内部的感觉那样。
再后来,老姨和红舅住到川道上的一处阳坡了,我也读到小学高年级了,再也没有去过河对岸。然而,这处阳坡正对着小庙,我便能在每个晨曦或日落,能在四季的更替里,看到小庙的不同轮廓与样子。
老姨住在阳坡的新房子里,等于和对岸的生活告别了,我却时常怀念河对岸的日子。那时,姨们和红舅都没成家,老姨家的日子满是欢声笑语,农家人的日常是炊烟,劳作,也是嬉戏以及欢笑声里对好日子的期盼。
在河对岸老姨家,夏天没雨的时候,我和玩伴们玩得最多的游戏是求雨。这些小小年纪的孩子,在空旷的场地里,手拿一枝杨柳,边跑边唱,万明下雨了,万明下雨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跟着跑着唱着,现在想来,这个万明应该是外面吧,只是陕北人的发音将其混淆了。如果真的下雨了,最开心的莫过于求雨的孩子们了,认为那是老天爷开恩了,庄稼借此雨水生长了。
有人说,一个孩子有农村成长的经历,其情感是丰富的,我觉着,这种丰富还有种万物有灵的信仰,有了这种信仰,你情感或认知的边界便被打开了,就像我和玩伴们进入小庙后的神圣之感,就像我们祈雨保护庄稼那样。而小庙这个地标,对我而言,是精神与情感的,因为我内心深处也有个接头,是被这座小庙勾连着的。
(责任编辑:王雨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