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罗诗歌代表作品选

作者: 巴音博罗

白菜心

羞花还是闭月?当我

轻轻地揽过,这田畴上壮健的处女

让我轻轻,轻轻地掀开

那千层万层翠绿的裙裾

啊,我爱——我渴望看你赤裸

的心,而不是洁白的手臂

在遮掩。如果这羞涩

是春天隐秘的一半,花朵或天鹅

就是另一半。就是,敞开的语言

湖水覆舟的深处。惊愕吗?

也许是接受,是美——

为欣赏者拉开的距离。是错象

我该独享。罪欲说:“我该悄悄地

酝酿,越过肉体的屏障。”

而心——那产生美的源泉

要一层层剥掉——一层层!

语言在断折。她体内青青畅流的战栗

会渗出——在洁白的断臂上

爱是残酷的,恋人离死亡

那么近!千层万层翠绿的

裙裾呀,当我剥掉最后一片

一片翅翼——晚风凄迷

“她是无意的。”菜根说:

“这是一棵空心菜!”

废 灯

灯在灯的生涯中老了

这就是黑暗想要的

整整一代烈士鲜血养育的光芒辉映着古老的

国度

并迫使这心脏病患者的头颅慢慢熄灭

像漆黑的上涨的海水

灌满了寂静的房间,前途难测

生活,因为没有阴影而显得

更为虚幻,像老掉词儿的歌谣

对死亡保持缄默,这也是灯的

权利。可是持灯者

你还能忍受多久?在心灵的黑暗中

待久了,血液就是最易燃烧的光芒

一个纸团

他拿起那张纸,用手把它揉成一团儿

扔掉了

一个纸团的秘密在于,它被揉皱前

是一张干净的平展展的纸

是一棵树生长的千分之一秒

是一叶苇草在风中的万分之一次摇曳

是一个人在书案前凝神的一刹那

抑或,一页纸包含的秘密仅仅是

他的一次书写失误,他把错误转嫁给白纸

使无辜的雪片不得不领受毁灭

那么,白纸的重生会是他的新生吗?

他拿起一张纸,把它揉皱的青春

扔到废纸篓里,扔进深渊

时间被折断一次,咔嚓——

这拦腰斩断的生命

是我们轻轻扬手的一瞬……

我看见一只老等站在水洼里

在岫岩县城与雅河乡的交界处

我看见一只老等站在水洼里

它静峙的姿态很美,仿佛一个人

在低头沉思。浅而缓的流水上

有它朦胧的倒影,风摸一摸它的肩膀

它还是一动不动,如同一只标本鸟

我也有好一阵一动不动,我担心

一旦惊动它,一旦它扬起翅膀一飞冲天

整条河会不会被它顺势带起,一齐消失于穹空

就这样又过了许久,当一朵偶然路过的云

也停下时,我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

离开了那里。老等的学名叫苍鹭

我叫巴音博罗,我们都是田间诗人

听那支乐队

迎春花盛开了,几乎在一夜之间

路畔田头的迎春花突然枝条明亮

像满蘸柠檬黄颜料的笔

我停下来,闭上眼

听那支乐队在枝条上演奏

它们的乐器都是黄金和蜜蜡做成的

是春天的小轰炸机——那野蜂群

嗡嗡响的翅膀和纺车

而梦是梦想者的衣裳,是冒烟的脚趾

我努力让脚步不发出声响

而迎春花挺拔的枝条却仍然像一根根

柔软的鞭子,细细抽打我的脊梁

山脚下的路显然太寂静了,青草发出欢呼

但抵不住鸟儿的鸣叫

鸟儿鸣叫时,使一棵柳树躬了躬腰身

因而乐队停顿一下,让这个春天形成了光影

光影是梦的一角,是我此刻的忆念缠绵

这时,又一支乐队开始了演奏

它们用风在湖面上刻下透明的音符!

盲人按摩师

经过多少波涛的翻滚

他沉默了,他用他的手弹奏

当一个人在他的手下终于变成骨骼

肉在溃散,歌声像飞扬的疼痛

阳光会从经络的云层中辐射吗?会吗?

我不止一次倾听盲人按摩师的演奏

他拉我的肢体如揉琴弦

我被他弹拨得柔软如面团

而穴位如雷,痛点似闪电

我因痛苦而呻吟,因呻吟而快乐

这是人类普遍拥有的哲理

当身体被一遍遍翻遍,鸟从骨缝中飞出

一个人已没有什么隐秘和遗憾

他像一件乐器在黑暗的舞台上战栗

在盲人按摩师重见光明之时!

被大雨兜头浇灌的人

被大雨兜头浇灌的人

雷声早已在千里之外了

雷霆是否可以继续揣在怀里前行

我的嗓音始终是沙哑的

假设闪电像鞭子抽打过苍茫大地

我的身上会不会有鞭痕,会不会痛?

现在,暴雨教育我们如何清洗

而我至今还没学会如何活着

在倾盆大雨中我不必泪流满面

狂风扶不起的我该如何安身立命?

天空把我变成了落汤鸡

我却考虑如何把这整个的一场雨

一滴不剩地,全部收进我的舌苔!

那个一直站在河流中间的人

那个纹丝不动一直站在河流中间的人

劈开了湍急的流水

他这样长久地站着,会不会对河流

造成伤害?他以肉身分隔开紧密无间的水

使滚滚世代瞬间停顿一下

他像一枚钉子,钉进人类思想史的暗处

你如果不思索,就会完全将其忽略掉

我惊讶于河水痊愈的能力。流水也会有伤疤吗?

抽刀断水,水会不会喊疼?

假设一滴滴雨是钉子,从穹空极速钉进这河的

皮肤里,河流是将其融化

还是带着满身伤疤继续前行

假设一万个人散开,站在河的中心

河水会不会像梳子,梳过的头发将随风飘扬

但河水始终是沉郁混浊的,如同老去英雄的眸子

清澈只是梦里河山的一角

我昂起头,甘心被这河水敲打、捆绑、吞噬……

我从滔滔大河中牵出一匹马

河水从我的腹胸和鼻息里掏出一腔痛哭!

屋子中央立着一匹马

屋地中央,一匹高头大马兀立

它浑身散发的热度,足以使墙壁退却

地板出汗。马蹄如碗,盛装的

是骑手的乡愁和哭泣

这样的年代,原野已然消失

因而无须奔驰,马尾拖带来的一条河

成为我们闲搁多年的琴弦

马咴咴低鸣,书架上的典籍成为碎片

马眼中的幽暗成为人类永久的黑夜和梦境

现在,歌声弥漫如马的呼吸起伏不定

马头高昂早已穿越天花板探出屋外

马在幻觉中奔跑,如同当代人在荧屏上成长

其忧伤比马咀嚼过的青草更适合盐和泪水……

但人类为什么要在汽车时代仍钟情于一匹马?

马腹和脖颈的弧度仍然弯曲如道路

马垂下头时,落日正在客厅的一角踌躇

马的肋骨如出鞘之剑,横亘于阔大的写字台前

现在,钟表的嘀嗒终于稍慢于马的呼吸

马血,终于可以献给神灵和末日

马放弃了骑手,因此人类迟暮的心

更适于破碎!

马以不朽得到的,其实只是这短短一瞬

马绝尘而去,留下背影供我们沉默

独自赶往沙漠的人会不会变为一粒沙子

他滚动,借助风的威力

他不会顾及自己,也不会在太阳的

威慑下融化、消失

在巨大的荒漠中,我用活血喂养他

用马肺中的烈焰持续烧灼

他的焦唇和瞎眸

我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一条饥渴的河

在灰色荆棘上翻滚,起伏

戈壁之舟骆驼以嘴喷出黑色蚁团

我不会禁止任何人哭泣,当炽热摧毁了

法令,吹笛人将一颗沉睡的石头

从千年之外唤醒,领回一只小蜥蜴将断尾

举过头顶,另一只惊慌失措的沙鼠趁机

钻进历史的洞穴,它将被黑暗吞噬

而风滚草则应声一直滚到我的稿纸上

我停止了写作,我不想再一次揭开

这大地的伤口,在黄色硫黄中独自赶往沙漠的

那人,仅仅使沙海增加了一毫米的厚度

在夜里我磨亮一块石头

去黎明的路还很远

如果爱是可以折叠的,罪是否也可以?

夜里我失眠时,首先把一首歌折叠成

三分之一,之后折叠月光

折叠去梦乡的返乡之路

去黎明的路还有很远,我有足够的耐心

我数钟表的嘀嗒声如数心跳

但时代的水管一直在漏水

火车开进一堵墙中

疾病,像黑色大地睡进止痛药片的小瓶里……

我在深夜开始磨一块石头

直到手掌磨出血,夜磨出血

直到一直咬紧牙关沉默的石头

发出呼喊

我向大海索要手稿

我向大海索要手稿,大海还我以浪

而我向前摸索的手也会缩回,因为指尖触碰

到了火

大海从千百万人身上践踏过去,却没有一个人

喊疼。火车巨大的轮子碾轧着铁轨

我们的目光被无限地拉长了。我们

会用这海盐融化的盔甲武装自己吗?

长久以来,我习惯于在铁器上生存,是因为

渴望自己能变成锈。我在时光凿出的房屋里

诵念经卷,沙粒儿一般的词语黝黑透亮

我们人类的眼睛其实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

就像羊群垂首觅食,从一根草尖上感受

雷霆的力量。我们将故乡的大山一直藏在

衣襟下,让胸腔里的乳汁顺流而下

我们的裤子是野麻编织的

我们的心也是。我把我的头盖骨取出来

我用一棵栗树打造一间小剧场

我看见三只地鼠和四只野兔子蜂拥而来

它们要演唱《小寡妇思春》,我却将瞎子阿炳

请到了舞台中央——海阵痛和抽搐的中心!

我就是那个从大海归来还口渴的人

我阅读这本汹涌波动的液态书卷如读

沥青铺展的大道,我用流浪汉充当海胆

用拇指抹去嘴角的盐粒儿

大海会携带我向古老的墙体继续撞击吗?

我用拇指抹去那只老海狮的血在铁丝网上

我咳痰,痛哭,编织海星的手指头以求忏悔

我还会重新被碾碎吗?我的皮肤就是那

高高扬起的帆,我还会和大陆上的山体一起

涌进这海的深蓝里吗?当众鸟的高歌

终于竭尽、休止……

海用一万颗钢钉灌溉我,我的胃袋里装满尘土

我的拖拉机在浪谷间耕耘,黏土的屠户们

挥刀向前,轰响的割肉机切下这血块

文明首先是在废墟里遗存,死去的老船长的干尸

在燃烧,我被海平线绑定,又被泡沫包裹

我说,打开这祭奠的大广场让更多的人舔舐

海图上的路从汹涌的方向伸展为监牢

我用海沟里阴暗的泥浆冲刷自己却不会弄湿

我的心,我就是那个从大海归来

还一直口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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