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妻妾成群》中的古典叙事姿态
作者: 张耀文作为文学转型期的代表性作家,苏童早期创作虽然浸润于先锋派实验的浪潮,却在现代性叙事探索中始终保持着对古典叙事传统的回望。这种独特的创作姿态在《妻妾成群》中实现了艺术突破,在实验性与古典性之间建立起独特的审美范式。《妻妾成群》写现代女性的婚姻悲剧,却带有一种传统写实小说的忧伤、颓败的气息,流畅而优雅的叙事风格流露出传统文人小说风味。小说中的意象尤为突出,用意象暗示人物的命运发展,彰显了古典叙事美学。这种对古典叙事资源的多维激活,不仅体现在叙事结构的程式回归,更渗透于诗性语言的炼铸、隐喻系统的建构以及全知视角的运用之中,使作品既区别于新写实小说的零度叙事,也与传统现实主义形成美学分野。
一、传统叙事结构的回归
先锋小说对于小说形式的革新主要体现对叙事策略的突破,通过非线性叙事等方式,打破了传统的叙事模式。但《妻妾成群》在叙事结构上实现了对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模式的回归,以颂莲进入陈府为叙事起点,遵循故事发展的自然时序,构建线性的叙事结构,陈府妻妾之间的纷争、颂莲与飞浦的纠葛、梅珊的悲剧等核心情节依次展开,使得故事脉络清晰、情节完整性高。同时,《妻妾成群》中对传统叙事结构的回归不仅仅是时间的延续,而是通过时间循环结构和季节更替的叙事标记,实现对古典叙事智慧的创新转化,在现代语境下赋予时间更深层的象征意蕴。
中国传统小说中的时间循环叙事,在循环叙事的过程中形成独特的审美张力,通过时间的往复运动,使叙事获得自我延展的内在动力,深化作品的历史意蕴和现实思考,如《红楼梦》中由盛到衰的脉络,深刻地揭示了封建贵族家庭的兴衰史以及整个时代的巨变,而《妻妾成群》在继承这一叙事传统的同时,将其聚焦于封建社会女性的命运悲剧。小说的开头用白描式的话语交代了颂莲被送入陈家花园的时空信息,然后讲述了颂莲从得宠到冷落的轨迹,构建起完整的叙事循环;小说的结尾五太太文竹的登场虽然没有详述,但可以通过叙事的留白暗示悲剧的轮回。这种叙事策略不仅实现了故事的自我延续,更强化了命运的不可抗性,陈府的生存困境在循环叙事中被不断放大,人们的挣扎更为压抑和荒凉,叙事的循环虽然在情节上带来了新的开始,消解了悲剧的结局,但是增强了故事的痛苦感和恐惧感,具有更强烈的现实性和讽刺意味。
《妻妾成群》在时间叙事上承袭了中国古典小说以四季更迭结构叙事的传统,将自然时序的循环与人物命运的流转巧妙融合,深化了作品的象征意蕴。颂莲的故事从一个秋日开始,随着秋意渐浓,颂莲渐次陷入后院的权力旋涡之中,她在枯枝残叶的凋落中渐渐丧失生气。寒冬时节,梅珊的悲剧性死亡与颂莲的精神崩溃形成双重高潮,而五太太文竹在春日被抬进陈府的叙事安排,则暗含新一轮命运循环的开始。季节的变换既作为时间标记,又写出了人物的心理变化和处境。颂莲从秋日的惆帐到冬日的绝望,其心理温度随着季节递降,最终在彻骨的寒意中完成悲剧的蜕变,赋予小说以浓郁的古典韵味。
传统的时间循环叙事结构,拓展了小说的想象空间,强化了故事的悲剧张力。季节变换作为叙事的时间标记,不仅延续了古典小说的美学传统,更在循环往复中深化了作品的宿命色彩,架构起独特的审美空间。
二、古典叙事表达的隐喻
在《妻妾成群》中,苏童描写了丰富的意象,如声音凄清悠远的知更鸟、清淡摇曳的紫藤、枯萎发黑的大丽菊、冰冷恐怖的废井等,既承担着古典美学的审美意蕴,又蕴含着某种特殊含义。作家将人物的情感与命运融入这些意象中,营造出一种荒诞而悲凉的叙事意境,其中“井”和“紫藤”作为核心意象,展现了文本的隐喻空间。
“井”这一意象在小说中具有多重象征功能。首先,井是痛苦和恐惧的具象化。井水蓝黑色的视觉意象、狭窄逼仄的井口、晃动的倒影、被放大的喘息声的听觉渲染,共同构建了一个令人室息的封闭空间。其次,并作为叙事线索,通过不同人物的叙述逐渐揭示其恐怖的本质。卓云的忌讳与陈佐千的轻描淡写形成鲜明对比,正如陈佐千所说“女人永远爬不到男人的头上来”,与命运挣扎的梅珊最后只能被投井而死,凸显了封建男权对女性生命的漠视。井被人当作了污秽之地、罪恶的深渊,也带给颂莲巨大的恐惧。最后,并成为女性命运的终极隐喻。它不仅吞噬了梅珊等反抗者的生命,更通过颂莲的心理投射,展现了封建制度对女性精神的摧残。当颂莲感受到井的召唤时,实际上是她对自身悲剧命运的清醒认知,这种认知最终导致其精神崩溃。井作为带有死亡阴影的恐惧象征,将颂莲一点点引向了疯癫。在父权制的压迫下,井是与封建男权抗争过的女性的刑场,深宅大院中女性自主意识苏醒的结局是走向死亡。
“紫藤”与陈家花园中的女性有着相似的形态,美丽的花随着故事的发展走向凋零,隐喻着天真的女人在后院的争斗中走向枯槁,以花喻人,具有古典悲剧美学意蕴。紫藤原本是美好的,在进入陈家花园前,颂莲在学校的紫藤架下读书,此时的紫藤是自由而充满希望的,从院外到院内的空间转换,暗示了女性从自由到禁锢的命运转折,紫藤就成了悲剧的象征。紫藤的凋零过程与颂莲的精神衰败形成同步对应,花朵一天天地清减,也代表着颂莲人生的逐渐暗淡,紫藤开始落花,颂莲向着封建深渊滑落,“痛苦中的四个女人,在痛苦中一起拴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中,像四棵枯萎的紫藤在稀薄的空气中互相绞杀,为争夺她们的泥土和空气”,生动地展现了封建家庭中女性为生存而相互倾轧的悲剧性图景。紫藤不可逆转的衰败过程,既是对自然规律的隐喻,也是对封建制度下女性命运的深刻揭示,为这场悲剧增添了一份无奈和惋惜。
意象是中国传统小说不可或缺的要素,运用意象暗示故事情节的走向体现了中国古典叙事的含蓄性。在陈家花园这一封闭空间中,自然意象超越了单纯的景物描写功能,成为人物命运的见证者和参与者。紫藤的凋零、废井的阴森、寒风的萧瑟,构成了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叙事场域。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却在表面的繁华中逐渐丧失生命力。这种意象与人物命运的共振,不仅增强了文本的审美张力,也为读者提供了对封建制度下女性生存困境的深层思考空间。
三、诗性语言风格的构建
苏童的小说创作呈现出独特的诗性美学特征,这种诗性特质不仅体现在叙事结构的精巧设计上,更渗透于语言肌理的深层建构中。《妻妾成群》中的叙事语言有着传统文人的诗意,正如张学昕在《苏童论》中所言:“苏童最具个性的文学魅力则在于,他的写作和文本中呈现出的南方气质、‘南方想象’和与之相映的美学风范。这种气质和风范,也成为贯注苏童写作始终的内在底色和基调,形成别具风貌的文学叙事。”从《妻妾成群》的语言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古典诗歌对于作家创作的影响,语言中透着古典和雅致,具有较强的抒情性和主体性,强调词语对感觉的真切表达,强调叙述的情景,追求叙述向着感觉还原,其中大量的意象性话语和抒情性话语的使用,隐喻、象征中蕴含的智慧,在古典美学与现代意识之间建立其独特的叙事空间。
语言的诗意化反映在作家对小说中意象的选取和刻画上,《妻妾成群》中意象的选取符合苏童南方作家的生活体验和文化背景,凋落的紫藤、萧瑟的秋雨、幽深的庭院等意象的设置,不仅与人物的情感命运相联系,也让小说富有诗意。小说中的语言风格强调感觉的真实呈现与情景的细腻还原,“紫藤花一直沉沉地开着。…紫色的絮状花朵在秋风中摇曳,一天天地清淡”,紫藤花从夏到秋的变化给人一种绚烂生命逐渐走向陨落的既视感,如花一样美丽的人在后院的钩心斗角中渐渐丧失生命力,是文本在叙事层面获得诗意的升华。小说中的秋雨营造了一种阴郁、凄婉的氛围,“窗外天色阴晦,细雨绵延不绝地落在花园里,从紫荆、石榴树的枝叶上溅起碎玉般的声音”,萧瑟的秋雨原本在文人笔下就蕴含着一种别样的意味,细腻的听觉描写将秋雨的萧瑟悲凉更上一层,写出了缠綿的诗意。传统的白描手法在小说中也有展现,作家运用白描意象化地勾勒出富有古典美感的故事情景,文字质朴干净,情感的传达更为流畅。
作品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与氛围营造表达情感,在精准把握情感的同时,流露出一种文人的忧郁和对历史的叹惋。小说中对于颂莲的心理描写尤为传神,不多着墨自有文人神韵,如颂莲新婚第一夜中有一句心理描写,“人浮在怅然之上,悲哀之下”,仅用寥寥数语就精准捕捉到人物复杂的精神状态,颂莲就像浮萍一样在夜晚上下沉浮,一下子就让人感受到了颂莲的迷离悲惋。在此之前小说写到“知更鸟在石榴树上啼囀几声,留下凄清悠远的余音”,与《红楼梦》中黛玉《葬花吟》中的“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形成互文,细腻的描写,既是心情,也是命运,生动地写出了颂莲面对命运的无力感。
《妻妾成群》以诗性语言为叙事骨架,构建了一个凋零与挣扎并存的女性世界。作家摒弃宏大叙事,转而通过意象的碎片化呈现,勾勒出封建家庭中女性的生存困境。紫藤的颓败、秋雨的绵密、庭院的荫翳等,无一不是人物命运的隐喻。这些浸透南方潮湿气息的意象,既延续了古典文学的抒情传统,又在现代化的解读中裂变出新的叙事张力。
四、第三视角的冷静观望
中国古典小说的叙述视角以全知视角为主导,叙述者充当了“说书人”的角色,既掌控着故事的叙述节奏,又对人物命运进行道德评判。《妻妾成群》也采用第三人称视角的叙事方式,小说中的人物心理都得到了细致的刻画,选取意象隐喻人物命运。相较于古典小说叙述者树立的评判道德的权威姿态,《妻妾成群》的叙事有一定的进步,叙述者以冷静、客观的姿态观察和讲述故事,与人物和事件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种视角既保留了古典小说全知全能的叙事传统,又融入了现代小说对叙事距离的探索。
第三人称视角的叙事在小说中构建了一种独特的“凝视”机制,叙述者与被叙述者之间形成一种“看”与“被看”的关系。小说的每个场景都带有上帝视角的审视,如开篇对颂莲的描写即体现了这种叙事特征:颂莲还留着齐耳的短发,不施脂粉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身影单薄纤细,俨然一副干干净净、质朴文雅的女学生形象。同时,小说也写出了仆人们眼中的颂莲:用衣袖擦汗,这一群体性的特殊动作被惯于察言观色的仆人们捕捉到,颂莲在仆人们的阶级标准中已经落了下风。这种双重观察不仅揭示了人物所处的社会关系网络,更暗示了其即将面临的生存困境。颂莲原本的质朴和单纯反而成了后宅生存的弱点,在这个充满等级秩序和压迫感的封建牢笼中,颂莲不得已将原本的自己撕碎重组,成长为妻妾斗争的适存者。叙述者通过这种全知视角的审视,展现故事中人物的生存状态,为后续情节的发展埋下伏笔。
叙述者并没有直接介入故事,而是以一种冷静、客观的姿态观察和讲述,这种叙事方式使得读者能够更加自主地理解和评判人物的行为和命运,而不是被叙述者的主观情感所左右。小说的结尾三太太梅珊“含羞投井”,四太太颂莲精神失常,作者并没有对这种悲剧结局作过多的评判,而是依旧冷静地给了故事一个新的开始,平静地交代陈府接下来的生活:五太太文竹进门,四太太颂莲终日绕着噩梦般的废井发疯。站在陈府之上审视这后宅中发生的一切,比直接带入主观情感更加悲哀,更能让读者感受到封建制度的冰冷和封建牢笼之中女性悲剧命运的无解,平静的文字蕴含着触及灵魂的力量。这种叙事距离的把握,使得小说在保留古典小说全知全能叙事传统的同时,又融入了新的创作实验的要求,悲剧背后的痛苦和恐惧清晰可见。
通过这种第三人称视角的叙事,作家成功地构建了一个具有古典小说韵味,同时又不失新的创作思考的封建后宅庭院,颂莲等人物的形象和命运在这个情境中得到深层刻画,而读者也在叙述者的引导下,逐渐深入到这个充满复杂人际关系和权力斗争的家庭内部,感受到其中的压抑和无奈。
《妻妾成群》强调语言感觉和叙事句法,带有回归传统的意向,展现出独特的古典叙事姿态。传统的时间循环串联整个故事情节,意象的雕琢隐喻悲剧的走向,白描的手法和富有诗意的语言为小说增添几分古典的纯粹的味道,赋予悲剧以室息的美感。这部小说是苏童回归传统写作手法的尝试,通过运用独特的叙述手法,成功地构建了富有古典气质的叙事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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