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人物描写的写意性

作者: 邹海兰

浅谈人物描写的写意性0

石昌渝在《中国小说源流论》一书中将中国叙事文学的艺术表现方式归结为写实和写意两种。写实性叙事方式主要目的是记录历史事件,注意情节的完整合理以及细节的周到逼真;写意性叙事方式则表现着一种诗化的倾向,追求意境和意趣的隽永,主要是为了表现某种精神和思想。写意性是《世说新语》的整体叙事风格,在人物描写上表现为借助意象使人物刻画达到写貌传神的效果,不求形似求神似,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追求的是本质、精神,即所谓的“传神”。

《世说新语》作为魏晋志人小说的杰出代表,与传统的史传散文有着截然不同的特征,即写意性叙事。其创作宗旨不在叙述人物的生平事迹,因而并不讲求叙事的完整性和情节的故事性,只是通过只言片语的意象化和片段化的叙述,来追求人物品貌的传神逼真。写意性叙事在人物形象刻画中表现为:采用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自然意象,以形传神,以意象现风采,展现人物的神韵气质,表现魏晋名士超凡脱俗的品貌和精神气质。这种写意性的人物塑造方式,为后世小说创作也提供了经验借鉴。

一、何为“写意性”?

《战国策·赵策二》中最早提及“写意”一词:“忠可以写意,信可以远期。”这里的“写意”可以理解为“表露、表明心意”。《辞源》中“写意”注释有:一是表露心意,二是国画的一种,以精练之笔勾勒物之神意,不以工细形似见长。“写意性”这个名词更多的是在绘画领域被提及,与写实性相对应的。写意性强调绘画作品的内在精神实质的表达,要求在形象中有所蕴含和寄寓,让“象”具有表意功能或者成为表意的手段。《庄子·外物》中所提出的“得意忘言”说是写意性特征在文学领域的表现:“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由此可知,语言作为文学艺术的表现方式,只是传情达意的手段,主要目的是领略文本所表达的思想意蕴。魏晋玄学家则在“言”与“意”中找到了“象”作为媒介,以“立象尽意”的方式,将不可说之“意”转化为可说之“言”。在《世说新语》这部志人小说当中,对于魏晋名士外貌风神和言行举止、逸闻趣事的描写就是“象”,而所展现的魏晋名士风度及其思想就是这部作品想要传达的“意”。更进一步而言,《世说新语》的作者在辑录人物的过程中为了表现人物特征所采用的意象和表现技巧是“象”,通过这些艺术表现手段所传达出来的魏晋名士风度即是“意”。写意性叙事的传统可以追溯到《论语》。《论语·雍也》中记叙了两段孔子对于颜回的评价:“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子曰:‘贤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作者没有将颜回置于某一完整的故事情节当中展现人物的生平经历,也没有关于人物信息的具体介绍,而是通过孔子对颜回只言片语的评价和对颜回生活片段的记叙,展现出一个符合儒家思想标准的颜回形象:即使生活清贫也能坚守内心的道德修养,对于“仁德”的遵循和实践始终如一。其以“言行”为“象”,传儒家思想之“意”。

《世说新语》继承了写意性的叙事方式。同样是以人物为叙事中心,《世说新语》与写实性叙事的史传文学的最大区别在于,它的创作目的不是为人物作传,而是通过一定的艺术手段,如借助意象,展现人物的内在神韵。李泽厚《美的历程》认为:“《世说新语》津津有味地论述着那么多的神情笑貌,传闻逸事,其中并不都是功臣名将们的赫赫战功或忠臣义士的烈烈操守,相反,更多的是手执尘佛,口吐玄言,扪虱而谈,辩才无碍。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貌;而所谓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观体现出人的内在智慧和品格。”这说明《世说新语》不以客观实录为其创作风格,而是更加注重对人物风神的渲染。其创作宗旨不是记录魏晋士人一生的经历,更不承担传记的任务,甚至不想记录魏晋士人经历的某一事件的完整过程,而是借用有丰富内涵的自然意象展现人物的神韵和个性,展现了在魏晋玄学风气的渲染下士族群体的审美追求,让我们得以从中窥探魏晋时代士族群体完整的精神风貌及其尚玄远、崇旷达的思想特征。

二、写意性特征在《世说新语》中的表现

写意性特征在《世说新语》中的突出表现就是,借意象以传神,展现魏晋名士风采。《世说新语》是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评风气盛行的产物。魏晋时期,社会混乱,政治黑暗,士族对于入仕的信心有所削弱,故而经学衰微、玄学兴盛,人物品评的政治性不断消解。对人物政治才能、道德行为的评价被艺术欣赏式评鉴取代。受此影响,《世说新语》关于人物的品评有着浓厚的老庄玄理的审美特征,多用自然物象表现人物品貌。自然不仅培养了人超越世俗的品格,又给人以熏陶,使之具备优美、从容、高雅的情趣,它结合了德行与美感的双重价值。为了更好地表现人物的内在气质和神韵,《世说新语》选用具有丰富内涵的意象来表现魏晋士人的形神气韵,所用意象多为自然之物,其中以“松”和“玉”最为典型。

《世说新语》以“松”为意象,展现魏晋名士的高尚品格。松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有着丰富的意蕴,被称为“岁寒三友”之一,多与正直坚毅的优良品格和清俊气质相关联。《论语》当中就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世说新语》中也多用“松”这一意象来表现人物的品德。《容止》篇第五则中就有用“松”这一意象来表现嵇康豪俊的气质:“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稀康身形高俊,思想敏锐,性格刚烈,“风姿特秀”真是可以想见。在《世说新语》常见的比拟方法中,“松”通常是正直和严峻的象征,但说嵇康“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则又在正直和严峻之中,融入一种萧散、洒脱的神韵。除了身高,作者不曾为读者具体描摹嵇康的模样,但是他的豪俊之姿却跃然纸上。《伤逝》篇用千丈松之崩塌比喻长與的逝去:“有人哭和长舆曰:‘峨峨若千丈松崩。’”其以“松”这一肃穆威严的植物为意象,以华盖之松崩喻人之逝。可见死者气概之峻伟巍峨,风神之超逸卓然,名声之广博,令人敬意倍增。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wxji20251192.pd原版全文

总体而言,“松”这一意象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有着君子的特征。《世说新语》中,“松”多被用来形容人物正直豪俊的特征,以及声名如松树般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的形象。这种象征性的表现方式,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物的品貌。除了“松”以外,中国文化传统当中,古代人通过佩戴玉佩来约束自己的言行。“玉”既有符合礼制的特点,又象征着高尚美好的君子德行。

《世说新语》以“玉”为意象,展现魏晋名士的貌德双修。以玉比德,展现人物的君子德行。《容止》篇写:“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麤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其用“玉”这一意象,表现裴令公的非凡气质。裴令公虽穿着朴素,但仪表出众,走起路来就像璧玉焕发着光彩。裴令公有俊美的容貌,有渊博的学识,有仕途上的成就,德高望重,令人敬佩。以玉喻人的描写,展现了裴令公外貌的俊美和内在的高尚德行。以玉比貌,展现君子风采。这在《容止》篇中尤其常见,如第三则载:“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这则简短记叙用“蒹葭”这一意象表现魏明帝皇后的弟弟毛曾的相貌丑陋、人品微贱,用“玉树”这一意象表现夏侯玄的相貌俊美、品德高尚;又采用了对比的手法,芦苇和玉树两个意象对比鲜明,更加突出了夏侯玄的德貌双全。也有以白玉比喻肤白凝脂之美的,如《容止》篇第八则载:“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塵尾,与手都无分别。”王衍的道具塵尾是清谈的标志,而清谈则是名士显示自己才华的方式。同时,白玉柄的塵尾也衬托出王衍的肤白,因为当他把塵尾拿在手上的时候,白玉柄和手已经无法分辨了。美貌加上出众的清谈才能,表现了王衍在当时以双重魅力,为时人所仰慕。

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指出:“中国叙事文学是一种高文化浓度的文学,这种文化浓度不仅存在于它的结构、时间意识和视角形态之中,而且更具体而真切地容纳在它的意象之中。研究中国叙事文学必须把意象以及意象叙事方式作为基本命题之一,进行正面而深入的剖析,才能贴切地发现中国文学有别于其他民族文学的神采之所在、重要特征之所在。”《世说新语》借用意象刻画人物神韵,以物喻人,寓意于象;借助比喻的方式,诱发人们的想象,通过意象更生动、深刻地展现人物的精神风貌。这种写意性的叙事方式,也使得文本更加简约、生动。如上例所说,评价人物行事风格有“肃肃如松下风”,评价人物神貌则有“蒹葭倚玉树”。王衍容貌整丽,肤如凝脂,如“白玉柄塵尾”这些精妙的比喻,不仅是魏晋言语机锋的真实反映,也是《世说新语》写意性特征的表现。

三、写意性特征在后世小说创作中的影响

写意性是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突出特征,不追求故事情节的完整,也不对人物事迹做全景式的记录,而追求语言的玄韵和意境的隽永,或是用比喻的手法,或是借助意象,传神写照地刻画人物。正如明人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称:“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然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世说新语》的写意性特征在人物塑造方面表现在借助意象来写人物的神韵,借意象以传神。读者在有限的语言文字当中,可以发挥其想象力在脑海中构筑出人物的神貌,使得文本更有张力。

《世说新语》写意传神的叙事技巧,在后世文言小说创作中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继承和发展。骆玉明在《简明中国文学史》一书中指出:“《世说新语》一向受到古代文士的特别喜爱,后世笔记小说记人物言行,往往模仿其笔调。”人物是小说的重要因素之一,但是笔记体小说篇幅短小,要在有限的文本当中展现人物的典型特征,就不得不借助有着丰富内涵的意象,以此激发读者的想象力。《聊斋志异》作为文言笔记小说的代表作,在人物塑造上有写意性的影子。人物外貌的刻画语言简练,抓住人物的典型特征,把人物的气质神韵凸显出来。《簿饪娼》描写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太太:“见一娼,可八九十岁,鸡皮橐背,衰发可数。”这一处的外貌描写借用“鸡皮橐背”这个意象,抓住了老太太驼背、头发稀、面糙的特点,非常传神。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形象,便浮现在读者脑海中。此外,长篇章回体小说对于人物塑造也继承了写意性的艺术手法,尤其是对于女性人物的外貌描写。不求形似,但求神似。《红楼梦》对于林黛玉的描写:“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屩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此处借“花”和“柳”两种意象传神写照,用“蒲柳之姿”展现林黛玉的病娇之态传神又贴切。这些借助意象表现人物特征的艺术技巧,都是对于写意性叙事手段的继承和发展。

借物传神,言浅意深的写意性的叙事技巧,不仅在文言小说中得到了继承和发展,而且对当代篇幅短小的文体,如微型小说和新闻通讯的创作都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凌焕新在《微型小说探胜》一文中指出,微型小说的人物塑造应注重写意,追求神似,讲究虚实相生。中国企业报协会会长张思源在其《〈聊斋志异》人物塑造的“写意”手法》一文当中指出,“如果能有意识地把写意手法运用在我们的新闻通讯写作中,或许会有帮助”,呼吁新闻工作者学习写意性的人物塑造技巧。可见,写意性的人物描写技巧是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宝贵经验,值得我们认真学习掌握,并继承发展。

浅谈人物描写的写意性1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wxji20251192.pd原版全文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