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拉火车” 反思历史教学对史料的运用

一、史料存疑

日前观摩某教师讲授近代交通变迁时引用一则史料，内容如下：

材料1：1879年，开平矿务局总办唐廷枢请求修筑铁路，顽固派以“破坏风水”“与民争利”等理由反对。经李鸿章多次斡旋，1881年中国人自建的第一条铁路唐胥铁路通车，全长11公里，但通车后不久朝廷就下令禁止使用机车，于是改用骡马拖曳。到1911年，全国铁路近1万公里，但 90 % 受外国人控制。

摘编自白寿彝《中国通史》

他的设计意图是希望从史料中感受近代中国交通发展落后，史料引自2021年某省一模试卷，其实唐胥铁路采用马拉火车的现象在很多模拟题中都有出现，这里列举两题：

题1：1865年英商在北京宣武门外修了一里多长的铁路，朝廷视其怪异勒令拆除；开平矿务局为了运煤修了唐胥铁路，但朝廷竟怕火车震惊皇陵，只许用骡马拉曳。这说明清政府

A．阻碍民族资本主义进一步发展B．专制愚昧的思想阻碍中国交通近代化C．试图中止洋务运动的继续推行D．维护国家铁路交通主权意识开始觉醒

题2：唐山机务段火车头纪念碑上镌刻一行文字“中华铁路，师夷之技，源唐胥始，于龙号（机车编号）起，几多艰难，历经风雨”。其实唐胥铁路申建过程中，顽固派借口机车驶动“震动陵寝”，引发了“阳路”风波，铁路修建一度搁置。对此解读合理的是

A.唐胥铁路是中国第一条铁路B.推翻专制是当务之急C.唐山是中国近代工业的起源D.早期现代化步履维艰

分析材料1和两道选择题发现两个共同点：一是都认为马拉火车是因为怕震动陵寝破坏风水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二是都认为马拉火车说明了清政府专制愚昧与近代中国的落后。但同时也有一个不同点，即有的材料指出唐胥铁路因为阻力较大一开始就只许用马拉火车；有的材料则指出唐胥铁路一开始使用机车但因为反对声很大而改为马拉火车；有的材料则对两种运行方式出现的顺序模棱两可。笔者不禁思考真相究竟是什么？也开始对这些史料存疑，继而思考出三处疑点：

1.唐胥铁路究竟是先使用机车牵引还是先使用

马拉火车？2.反对唐胥铁路采用机车牵引的理由是否是因为怕“震动陵寝”？3.马拉火车现象能否说明近代中国落后？

二、史料辨析

辨析1：

带着疑惑先找到白寿彝先生主编的《中国通史》，关于这段内容原文如下：

“光绪七年五月十三日（1881年6月9日）唐胥铁路破土动工。该路由唐山煤矿起至胥各庄止，当年十一月告竣，全长20华里。钢轨轨距为四英尺八英寸半，遂为日后中国轨距之定例。这就是在中国土地上自行建造的第一条铁路。铁路修成后，因怕反对派禁阻使用机车，声明以驴马拖载，遂成为铁路史上之奇观。第二年才敢用机车牵引。”[1]

原文中可以明显看出唐胥铁路是先用“驴马拖载”，再用“机车牵引”，可见材料1在引用时进行了改编，并且改编后的意思偏离了原文。秉着孤证不立原则，笔者继续查找金士宣等著作《中国铁路发展史1876—1949》，记载如下：

“唐胥铁路是中国自建的第一条标准轨运货铁路因守旧官员施压下被清政府撤销，直到次年复请修建才获准。开始曾用驴马拖拽，后改机车曳引。”[2]

经由两则材料互为论证，第一处疑问已有答案，唐胥铁路一开始使用的运行方式就是马拉火车。

辨析2：

反对唐胥铁路采用机车牵引的理由是否因为怕“震动陵寝”？《中国通史》中也有记载：

“后虽连续遭言官弹劾，‘谓机车直驶，震动东陵，且喷出黑烟，有伤禾稼，遭奉旨查办，旋勒令停驶’，但几经周折后，仍照常开驶。”[3]

白寿彝先生也注明“震动东陵”“有伤禾稼”这些内容是引自上世纪30年代编写完成的《交通史路政编》，笔者找到原文比对后发现并无错误。接着再查询资料，发现潘向明在2019年发表的文章中认为这种说法是误传，原文如下：

“唐胥铁路兴建期间及其建成以后，从未有人上过所谓机车‘喷出黑烟，有伤禾稼’及‘震动东陵’之类的奏章，清廷也不曾就唐胥铁路行驶机车之事有过任何谕旨。因而，这类说法也是错误的，实不宜再沿用。”[4]

类似观点在苏生文2017年出版的著作中也有记载：

“但有学者表示怀疑，因迄今未见李鸿章的奏折、朝廷的谕旨和守旧派阻挠的证据。唐胥铁路可能是在朝廷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修建的，用骡马拖载车厢，也不是因为受到顽固派阻挠才这样做的，而是另有原因。”[5]

关于这个“另有原因”也有学者考证因唐胥铁路距离较短并不适合机车牵引，也有学者考证李鸿章最早的设想就是“马拉火车”。总之，关于第2处疑点不同学者有不同观点，史料研究仍在深入。

辨析3：

以马拉火车为史料大都指向清政府的专制和愚味，强调近代中国的落后，这里的逻辑关系是否成立？笔者继续探究并在李思逸的《铁路现代性》中找到一段叙述：

“‘马拉火车’并不必然指向着传统与愚昧，从交通运输史的角度来看，它其实是19世纪普遍存在的现象蒸汽火车和马拉火车是早期铁路运输系统中并行不悖的两种方式不仅马拉火车并不少见，就连我们对清政府是由于无知才用马去拉火车的定见也有可能是误解。”[6]

从文中可以看出李思逸认为马拉火车是正常现象，不能说明清政府的落后与愚昧。同时笔者又找到喜来的文章，原文如下：

“在200年前的英国煤矿，钢轨上行走的运煤小车是靠一匹马或几匹马作为动力前行的。…有轨马车可搭载双倍于普通马车的乘客和货物。直到19世纪70年代以后，有轨马车才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7]

从文中发现与唐胥铁路同时期国外使用马拉火车也是一种常见的现象，这些都证明马拉火车不能说明清政府的愚味与落后。

三、历史教学中运用史料的反思

史料实证是历史学科核心素养的重要内容，教师要想培养学生史料实证素养必然要从自身做起，正确合理地运用史料进行教学。历史是一门注重逻辑推理和严密论证的实证性的人文社会学科。[8重现历史真实的重要前提是基于史料的探究推理和严密论证，因此，必须重视史料的搜集、整理和辨析，去伪存真。[有关马拉火车的误解也正好说明历史教学正确运用史料的重要性，笔者有以下反思：

1.从史料本身来看，要关注史料质量

郭沫若先生曾说：“材料不够，固然大成问题，而材料的真伪或时代性如未规定清楚，那比缺乏材料还要危险。因为材料缺乏，顶多得不出结论而已，而材料不正确，便会得出错误结论，比没有更要有害。”[10]因此，运用史料教学时一定要重视史料的质量，确保史料的正确性。第一，关注史料的来源。伴随着信息化社会的发展，搜寻史料越来越便捷，可获得的史料也越来越丰富，很多史料在传播过程中可能会经过几次加工而偏离真相，例如有人在摘编《中国通史》时把马拉火车和机车牵引的运行顺序弄颠倒而发生错误，这就提醒历史教师在运用史料时要正本清源，尽量采用原始史料，确保史料的正确性。第二，关注史料的价值。史料从类型上看有文献史料、实物史料、图像史料和口述史料等，从与历史发生的关系来看也可以分为直接史料和间接史料等。教师要对不同类型和属性的史料正确分析，依据教学重点选择相对合适且更有价值的史料运用于教学中，佐证教学内容。第三，重视史料互证。历史研究强调孤证不立，不同学者对马拉火车有不同看法，教师在面对有明显矛盾的史料时要秉持求真原则小心求证，尤其在选择史料时就要关注到不同史料之间的表述差异，尽可能搜集更多的史料进行互补互证，采用多重证据确保史料价值。在运用史料教学时也要把这种史学方法教授给学生，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培养学生史料实证素养。

2.从教师角度来看，史料解读要客观

从史料的产生来说，史料都是由人制作的，在制作的过程中也就必然带有制作者的主观倾向性和视角局限性，所以处于不同的阶级立场看待历史就有不同的观点。张汉林认为史料的制作存在着“幸存者偏差”，经过了时代、文化、阶层、作者等几层筛子的筛选，留下的信息不可避免具有选择性和倾向性，并非历史的全貌。因此采用史料教学时要注意多方寻找史料并互补互证，力图把这种选择性和倾向性尽可能降低，保持史料的最大客观性，更加逼近历史的真实。从史料的使用者角度来看，教师运用史料其实就是在解读史料，这种解读是教师作为主体对史料客体的能动反映，具有主观性。教师自身的专业水平、观察角度和思维方式的不同会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史料教学。《普通高中历史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指出“所有历史叙述在本质上都是对历史的解释，即便是对基本事实的叙述也包含了陈述者的主观认识”。[越想接近历史真实就越要在解读史料时保持客观。第一，解读史料时要避免“倒放电影”倾向，即用当下的观念和标准解释史料。比如用现在的眼光看马拉火车的确像个笑话，但是不能把这种主观判断引申到史料解读中，这就违背了历史唯物主义，背离了真实历史。第二，解读史料时要努力克服“坏的主观性”，即完全忽视史料的客观性而放任主观性的无限制发展。教师对某一历史问题先入为主，从而依据主观臆测寻找甚至篡改史料为自身观点服务，这必然不利于重现历史真实。如果教师对清朝的认识总是局限在愚昧和落后的印象中，那他自然会用马拉火车来进行佐证，这种先入为主的主观臆测不利于开展史料教学。第三，教师要关注历史学科发展的前沿成果，与时俱进。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历史学研究成果不断丰富，历史教师也要不断学习和吸收新成果，并将其作为补充史料适当地引入课堂教学中，体现历史学科的时代性，开阔学生的视野，培养学生的探究意识。例如因为害怕“震动陵寝”而马拉火车从而体现清政府的落后，这基本都是21世纪之前的观点，而在21世纪之后有不少学者对此持反对意见并给出比较充分的理由。历史教师也要时刻关注历史研究的新变化，运用史料教学引导学生全面深入学习历史。总之，从教师角度来说，运用史料教学时要保持客观性和边界感，在解读具体史料时要保持足够清醒和专业，确保解读史料的准确性。

时代发展和技术提升在为历史教学提供更好的条件和注入新的活力的同时，也对历史教师提出更高的要求和挑战。要不断提高专业技能，以身作则用科学学习历史的方法引导学生运用史料探究历史真相，全面认识历史，感受历史魅力，落实培养核心素养。

【注释】

[1]白寿彝：《中国通史第十一卷近代前编上册》，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21页。[2]金士宣，徐文述.：《中国铁路发展史1876-1949》，北

京：中国铁道出版社，1986年，第13页。[3]白寿彝：《中国通史第十一卷近代前编上册》，1999

年，第621页。[4]潘向明：《唐胥铁路史实考辨》，《江海学刊》2009年

第4期，第185—191页。[5]苏生文：《晚清以降：西力冲击下的社会变迁》，北

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40页。[6]李思逸：《铁路现代性：晚清至民国的时空体验与文化

想象》，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3年，第60一61页。[7]喜来：《从马拉火车到蒸汽火车》，《交通与运输》

2015年第1期，第44—45页。[8]徐蓝，朱汉源：《普通高中历史课程标准（2017年版）

解读》，《教育研究与评论（中学教育教学）》2018年第6期，

第95-96页。[9]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普通高中历史课程标准

（2017年版2020年修订）》，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

年，第5页。[10]姬秉新：《理解与实践高中历史新课程：与高中历史教

师的对话》，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68页。[11]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普通高中历史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2020年，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