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
作者:李敬泽皮五先生蹲在阳关门口。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阳关外,阳光照,皮五满地跑……皮五停不下来了,心里一个童子跳着脚唱歌,阳关外阳光照,童子被绕口令缠上了,从西边马上就要过来一个喇嘛了。
然而并没有喇嘛,也没有芳草。时当正午,黄沙漫漫,阳光呼啸,右前方不远处的坡上立着一具白色框架,皮五端详了一会儿,这就是一个空空的框子,应该是某个当代艺术家搞出的玩意儿,一件装置:“空框”等于“空旷”,空旷有了形式。
当然,他想多了。那边一对男女牵手走来,好男好女,皮五先生现在慈祥,看见年轻男女不由自主就把自己放到爹娘位置上,慈眉善目地打量,那女孩子一袭红裙一顶遮阳大帽子,显然专为配这黄沙漫漫而来,男孩子倒是一身家常,手里郑重地端着小炮一般的相机。两个人嘀嘀咕咕地商量,女的便在那个框子前摆种种姿态,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她要飞,她在框子里表演飞翔。皮五恍然,那个框子就是一个相框,它立在那里,标志出最佳取景点,空框等待着被红裙填充。
皮五先生暗自一笑,他觉得挺好,小两口必是看了小红书上的攻略,景区当局善解人意,生怕人家大老远来了找不着,这是最出片的地方,找不着或对不准不是白来了吗?索性在这里立一个相框,这不是什么空旷,这是充实。
皮五先生忽然想起了老白——老白永远默然倦怠地立着,它好像完全忘了它的天命是飞。你飞一下啊,你是一只苍鹭啊老兄,但是,老白立在那儿,八风不动。这只大鸟,5月6月,就在奥森公园水中央的堤道上孑然孤立,让人怀疑,它不是飞来的,也不会飞走,它只是在时间之轴的永恒转动中准时现身。他把它叫老白,他其实不知道今年看见的老白还是不是去年的老白,它反正会出现的,已经连续四年了,它就这样提示着世界隐秘的重复。也许,明年此时,他皮五也会这样蹲在阳关门口,看着黄沙漫漫,看着相框空着,然后,同样的一男一女走过来,那红裙女子走进了相框。
阳光汤汤,皮五先生有点酥了困了,他打起精神,扭头瞟一眼老海。老海毛发灰白缭乱,蹲在这儿老鸟一样瘦骨嶙峋。这个诗人,他坚定地宣称自己在千年以前来自波斯,他的某一世就是鲁米,他的眼睛是蓝的,多年前是深邃的幽蓝,现在是浅蓝,人啊,哪里会游到海水变蓝,只会游到海水变浅,然后上岸,晒太阳。
老海咳嗽一声,掏出烟,一人一根点上,接着刚才的话说。刚才他们在谈论短视频上看见的王朔的访谈,慨叹王朔老矣。老海说:20多年前吧,有一回上北京,晚上一群人喝酒,王朔来了。他一来一群人都没话了,不用说了,全听他一个人说,只顾了疯笑。那时候,他可真是天花乱坠啊。最后散了,上了车,我也忘了为什么和王朔上了一辆车,那时候还有交通广播,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在那儿哇哩哇啦地说,说的是“年过半百的老同志”如何如何。我和王朔坐在后座上听着,都喝多了,王朔也没话了。忽然王朔一阵爆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呢,也不知道他笑什么,喝多了嘛,也跟着笑,实在笑不动了,王朔说,我还在这儿傻听呢,“年过半百的老同志”,说谁呢,不就是说我呢嘛!
皮五和老海一起笑了,老海在地上按灭了烟,站起来:咱们还说王朔老了,咱现在都是年过花甲的老同志啦。
刚才那一对男女没了踪影,皮五和老海一起向着相框走去,把脑袋伸进相框里,放眼望,下面是疏勒河谷,有斑驳的绿,是沙枣、红柳,越过河谷,越过沙丘,再望,就是无边无尽的戈壁。
那时,老海一个人走在戈壁上,开着一辆丁零哐啷的北京吉普,一去就是两天三天四天。老海是一只狐狸。你永远不知道一只狐狸为什么在戈壁游荡,戈壁就是狐狸的黄金天堂。
金币、金条、黄金之液,黄金的布匹,
它们堆成金山,挡住了天堂的大门,年轻人忙了一整夜,
把一袋袋黄金运走
那是鲁米的诗。皮五是从老海这儿知道鲁米的。那时的老海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诗人,像一切诗人一样,对一切诗人骂骂咧咧,除了鲁米。第一次见面,喝醉了酒,他拉着皮五的手按在胸口上:听见没有?听见没有?皮五吓呆了,他不知道该用他的手去听什么,老海的眼睛都要蓝出水来:听见了没有?鲁米啊,这儿,是鲁米的声音!
那是二十几年前,那时的老海已经是西亚、中亚和西域古钱币的大藏家,拥有国内最完备、最系统的一份私人收藏。关键是,老海眼毒,老海一眼断真假,一眼看得出一枚古钱币的出处来路。那时,皮五正做着丝绸之路的博士论文,为了一个脚注专门坐着绿皮火车跑到甘肃,向老海请教。喝过一顿大酒,老海开着破车就带他上了戈壁,不在戈壁滩上过一夜,你怎么知道什么是丝绸之路,你怎么知道那帮家伙大老远跑来都经历了什么!
戈壁上,皮五和老海躺在那儿望着星空,那是最晶莹最盛大的宫殿,无法用语言形容,流星如雨,如缓慢绽放的烟花。皮五惊呆了,皮五几乎窒息,没有身体了,只有一滴泪从他的眼球上缓慢地溢出。老海喃喃地说:这就是鲁米的诗,你看着,星星落下的地方,就有钱币。那些人走在戈壁上,他们睡着了,他们不知道,天上有多少星星落下,地上就有多少钱币留下。
传说中,老海那份宝藏就是从戈壁上捡来的,一个人,日日夜夜在戈壁滩上游荡。直到现在,人们走在戈壁上,还会说,看着点,也许翻开一块石头就能捡到波斯银币呢,就像老海那样。
老海冷笑:他们什么都捡不到了。早些年,他们以为能像老子一样捡到金币银币,后来,他们捡石头,捡戈壁玉,他们把每一块石头都捡起来仔细地看,看看那是不是落下来的星星。
皮五先生转过头,看着老海:那你呢,你真的是那个捡到星星的家伙?
老海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知道,从23岁起,我就在戈壁上转悠,我睡在戈壁上的时间比睡在床上的时间都多,好多好多年前,我从波斯赶着骆驼过来,我在阿富汗的山里碰见了鲁米。我写诗,我不能不写啊,我身上有鲁米,他不走啊。我在戈壁上游荡了1000年,我不着急,没有人比我更有耐心,我是个长期主义者啊,我都不知道我有多长期,我见过了波斯人,见过了阿拉伯人、蒙古人,我最终成为了元朝的汉人,我走在戈壁上,只要走得动,就会一直走下去。走不动了,我就找一块石头,藏在石头底下,但愿那帮蠢货别把我翻出来。
老海转过头,看着皮五,眼睛里的蓝色渐渐浓了:
他们那些人,他们怎么和我比呢?他们什么都捡不到,天上的星星不会为他们落下,钱币,还有戈壁玉,只有我,知道它就在哪里,关键是,你得走啊,你不能停,走着走着,你就不是你了,你就走出你自己了,你就什么都看见了,这戈壁上每一块石头底下都有一个灵魂,其中一个就是我,就是鲁米。
老海这套话,二十几年没变过,皮五一笑:行了,你个老鬼,还停不下来了。
老海有点急了:你呢,你敢说你身上就没有司马迁、左丘明?
皮五想了想:你知道,《史记》里最好的一句话是什么?是陈胜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得好!
老海笑了:那你得承认,你身上有一个陈胜。
皮五先生没话了,不自洽了,也只好一笑:我要是陈胜,就不在戈壁滩上乱转,直接分你的宝贝。
哈哈,那些破玩意本来也不是我的。我都想好了,最后我把它们全都散了,扔在石头底下,等着另一个老海另一个鲁米捡回去。
无话。皮五和老海转过身,看见那边过来一对男女,女的一袭红裙一顶大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