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新生态:反大厂的AI创业
作者: 杨立赟“好多年没有这样的氛围了,像是回到了2017年,大家眼里都有光。”今年5月,有赞联合创始人崔玉松在杭州良渚参加完一场AI主题聚会后对《财经》记者感叹。
杭州科创在2025年初成为社会焦点,DeepSeek的横空出世引发对“六小龙”现象持续数月的讨论,全国各地的考察团到杭州地毯式调研,拿着放大镜想要看清这座城市为何突然成了科创高地。在放大镜的检索下,杭州郊外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被关注,这里没有任何一条“小龙”,却跟早期硅谷的气氛接近,车库创业、家酿计算机俱乐部这样的生态比比皆是。这里的创业者跟人们熟悉的“大厂”模式完全不同,他们反内卷,讲求工作生活平衡,讲求小团队创业,甚至一人创业。他们的创业大多是用AI技术满足娱乐/休闲/社交需求,尚未出现市值千百亿的“硬核”项目。
这里就是良渚文化村,占地8平方公里,位于余杭区良渚街道,距离杭州市中心20公里,距离良渚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保护区2公里。良渚文化村的开发建设始于本世纪初,2006年后由万科接手,定位是“休闲旅游、居住、经济文化为一体的新田园小镇”。良渚文化村在很长时间里都是文旅概念,村民代表是艺术家,后来艺术家们逐渐离散,村民代表成了拥有数字技术的年轻人,他们以小团队、小成本的方式在泛AI领域创业。随着AI技术迭代升级,“一人创业”成为现实,独立开发者越来越多。良渚文化村的新村民还有设计师、自媒体博主等群体,他们在这里生活、创业、社交,自发形成一个个社群,形成了小型虹吸效应。
良渚文化村的创业者们一半是阿里巴巴、网易等杭州大企业的人才外溢,一半来自天南海北。吸引他们来此创业的共性,是优美自然环境下松弛的生活节奏,以及良好的创业气氛。
无论从创业模式还是理念上,良渚都隐隐透出“反大厂”的气息。互联网大厂一度是无数年轻人向往的雇主,但后来逐渐变成“内卷”的代名词,很多员工受困于系统性内卷与精神内耗、工具化与螺丝钉化、年龄歧视与职业周期压缩等问题。他们中的一部分拒绝继续卷在这场游戏里,用脚投票,来到良渚这个更能平衡生活与工作的地方。良渚的另一部分数字居民则从一开始就拒绝内卷,而AI技术的突飞猛进,AI Agent(人工智能体)的兴起,又让小团队和一人创业成为可能,他们通过口耳相传来到良渚,把这里当成栖息地。
AI是当今时代最强劲的技术风口,良渚模式呼应了独立开发、个人创业的趋势,它能结出多大的果实有待时间验证,但至少带来新的可能性,新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
一人创业
陈清国是典型的“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他最常用的就是AI编程工具Cursor,这个工具能替代几个员工,帮他节省了人力成本。
2024年至今,陈清国一口气做了五个产品,就像自媒体博主,同时起几个号去赛马,测试市场反应。这五个产品的灵感都来自陈清国自己的实际需求,赛马机制下,目前其中两个相对成功。
一个是专门给产品经理使用的产品原型设计工具,名为“PMAI”。这个工具帮他们短时间内做出产品原型,然后拿着原型给开发团队明确任务。为了给记者展示它的性能,陈清国在五分钟之内为《财经》杂志设计了一个网站草图。
这个工具在2025年上线,定价分两种,一个月19元或一年128元。它的本质相当于产品经理的“外挂”。陈清国打了个比方,过去产品经理手动画一个原型可能需要五天时间,现在有了这个“外挂”,一天就完成了作业,剩下四天可以做其他工作。因此,大多数用户自掏腰包购买这个产品。也有小企业接了项目,购买这个产品去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省下时间和人工成本,等于增加了净利润。

陈清国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他非常明白产品经理的需求。目前,PMAI已经盈利,有上千名付费用户,40个微信用户群积累了约8000人。
另一个产品是识别婴儿哭声的App“宝宝不哭”——这来自于他自己生活中的痛点——“我的孩子太难带了!”作为新手奶爸,陈清国听不懂孩子的哭声究竟是什么需求,于是研发了这个App,解救自己,顺便赚点钱。产品上线后,打到了很多用户的痛点,还在社交媒体形成了自传播。
这几个产品的收入支撑他现在过得“挺滋润”。陈清国没有透露具体的收入水平,只是表示“养家没问题”。他并不打算融资。
“我现在是作坊式创业,这种方式因为不需要组织人和资金,比较简单,生命周期比较久。”这样的结论源于他的创业经历。这并不是陈清国第一次创业,五年前,他做了一家SaaS公司,种子轮融资之后倍感压力,第二笔融资即将签协议的时候,他叫停了。“当时我盘了盘,拿了这笔钱要干嘛?融资之后必须砸钱做市场投放、招人,但是SaaS市场前景并不乐观,怎么算,ROI(投资回报率)都平不了。”他说。
对他而言,这种形式的创业耗费太多心力,每天都在操心融资节奏、行业格局、产品竞争、人力组织。需要精密的计算,才有可能凑好一副牌。陈清国很担心在一定规模后没有足够的能力撑起整个盘子,无法承担风险。
那次创业的结局是把公司卖掉,给各方一个交代,他也算“全身而退”。
“前几年还可以用一轮轮融资的方式,但是现在经济形势下,不适合高举高打。”他说。美元基金退出,人民币基金都有回购条款,如今越来越多创业者开始着眼于更稳健的创业方式。
上一次创业之后,陈清国表示目前没有融资的想法。他笑着说:“之前融资过,现在想试试不融资、用更自然的方式创业。而且在AI的加持下,小团队甚至个人也有做出好产品的可能,虽然规模做不大,但是可以很健康。”他身边不少作坊式创业者,用佛系的心态、松弛的节奏对待创业这件事,工作日还能摸鱼——不是在电脑前“摸鱼”,是真的在良渚的小溪里摸鱼,实现了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事——工作与生活平衡。
工作日“摸鱼”
工作日在良渚的森林里睡吊床、在小溪里摸鱼的人,就是王朝辉。他说,这是他的“良渚福尼亚时刻”。
良渚没有高楼大厦,只有鳞次栉比的居民楼、小别墅以及少数商业区,植被覆盖率极高,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这是工作日“摸鱼”的前提条件。
王朝辉的团队做了一个名为“Grow”的运动监测App,目前全球用户数量已经接近400万人次。
Grow的诞生也源自他自己的兴趣爱好。王朝辉是一名跑步爱好者,在过去的十年时间里参加过上百场半程和全程的马拉松比赛,也是“量化自我”理念的践行者,会用各种工具监测睡眠、记录饮水数据和身体指标等等。
2021年,他和团队做出Grow,可以记录步数、睡眠、运动、饮水、HRV心理压力等各类身体指标,还通过不同的社区挑战激励用户去运动。
王朝辉的团队一共有七个人,其中三人在北京、上海和墨尔本,在杭州的四个人分散在城市不同角落。他们没有实体办公室,同事之间通过飞书在线上协作。一开始团队成员都在杭州的时候,大家一个月一起吃顿饭,后来散落各地,基本不碰面,没有日会,只有两周一次线上开会。工作节奏也以周为单位来计划产出,没有每天必须交付的工作。
“我做这家公司是为了自己。”王朝辉说,他喜欢运动,并且需要一个松散的节奏,可以带娃。他讨厌上下班通勤,尤其是杭州雨天堵车严重、冬季天寒地冻,都是他不愿忍受的。
Grow的商业化水平在良渚算比较成功的,除了刚起步时天使轮有个人投资者投了50万元,后来再无融资。目前这个App有10万订阅用户,年收入达到千万元人民币级别。

“我们不烧钱,烧不起钱,就按小团队生长的方式,踩准了一个市场,不断优化产品,保持现有的规模,不太主动扩张。”他说,不想做大数倍,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
他也经历过风投热潮,在2016年与人联合创业时,产品还没有做完,500万元天使投资已经到了。不过,融资也不是他的优势能力。当设计出身的他主导这一次创业时,最注重的是打造产品。Grow证明了自己的造血能力之后,他也不需要融资了。
和陈清国一样,王朝辉心目中,产品就是他的作品,能够获得世界上一部分人对他产品的认可,就是最骄傲的事。虽然AI设计已经被普遍应用,但是Grow里的用户徽章,都是手绘完成,这是他对细节、对“匠心”的坚持。他说:“AI画出来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用户不喜欢。AI降低了很多人打造产品的成本,但是生产出来的垃圾也越来越多。”
让老外学会用AI算命
当FateTell的团队第一次在良渚展示他们的“AI算命产品”时,正赶上DeepSeek爆火,社交媒体上掀起“DeepSeek算命”热潮。其实在这股热浪来袭之前,FateTell已经开发了相关产品,并且主打海外市场。目前其注册用户超过1万人。
AI算命、付费产品、出海?让老外花钱用AI算八字?脑洞大开的产品。
FateTell的创始人程昊把这条赛道定义为玄学的“专业服务”,从传统的命理八字切入,结合自然语言生成技术,用AI为用户提供事业、婚姻、个人成长、健康状况等各类建议。“我们的定位不是一家玄学公司,而是AI科技公司。”
FateTell是一个出海项目,主要瞄准海外C端市场,付费用户的客单价超80美元。“很多人不知道,不少老外对中国的八字、阴阳等传统文化非常感兴趣。就好像中医、中药在海外也有自己的市场。”他说。
程昊曾经当过两年的大厂员工。创业之后,他的产品只花了小几个月就做出来了,正在启动天使轮融资。“AI时代就是这样的,通过AI赋能,搭小团队就够了。”他说,“以前融资之后马上扩充一两百人的团队,现在不是这个玩法了。”
包括程昊在内,FateTell目前有五名全职员工,其中两人在良渚,其余的分散在天津、云南、浙江的不同城市,大家远程办公。

程昊与良渚的缘分是误打误撞。他原先在字节的老板想到良渚养老,给他安利了这个地方。结果在2024年初,程昊搬到良渚生活,FateTell也诞生于此。
和“一人创业”不同,FateTell需要资本的助力,在6月启动天使轮。需不需要融资,取决于它的梦想有多大。程昊想把FateTell做成一个全球性的文化平台,不是个人工作室,不是小打小闹的小作坊。从大学开始,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兴趣和研究已经持续了十多年,海外市场需求、支付能力也已经被验证,从算账的角度,把公司做大、出海,他的边际成本才会无限降低。
从价值观的角度,程昊有自己的一套精神动力。作为一个长期研究东方哲学的科技创业者,在他看来,如今时代走到了科技和人文交汇的十字路口,这是他的机会,也是使命。“各个大模型的底层,是不同文化属性,科技竞争的底层是文化竞争。比如DeepSeek写的古诗词,就和ChatGPT写得很不一样。我对中国传统文化几千年流淌的底色着迷,希望用现代科技方式,让世界各地的人领略到古老东方智慧、底蕴和价值,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他说。
融资之后,他计划把公司规模控制在20人以内,“AI时代的创业不同,不比拼人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