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我是红灯

作者: 赵龙驹

电梯停在29楼,好长时间不见下来,红色的数字仿佛凝固了。是坏了,还是29楼把电梯当成他家的了?薇怒气冲冲,很想一脚踹向电梯门。好不容易终于听到了电梯运行的轻微噪声,显示楼层的阿拉伯数字不断变换,直到变成11。电梯门开了,薇刚想发火,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来到一楼门厅,薇看见靠墙停着一辆电动车,粉红色,小巧,艳丽,在过道灯的照射下,猫似的趴着。骑这辆车的,肯定是个年轻女人。薇心里忽然又来了气,想抬脚踢那辆车,想想,忍住了。走出小区大门,薇看见一辆深灰色的SUV停在路边,那车高大威猛,后车身亮着两个红色的示廓灯,后窗上贴着的,除了椭圆形黄底红字的“实习”标志,还有一张红白相间的贴纸,飘带似的,上面印了两行字:女新手,就当我是红灯。贴纸上还印着两只可爱的小猫造型,不知是从哪个表情包里下载下来印上去的。看着“就当我是红灯”那几个字,薇大致能想象出女司机是什么样子,一定是有气场,有钱,有模样,有时间,常在男人堆里混的那种。当你是红灯?全世界的男人都得在你面前停下吗?薇在心里暗骂着,你这是在警示人,还是在故意吸引男人眼球?

深夜的街头落寞而寂寥,路灯灯光从高高的灯柱顶端洒下来,将夜色分割成一块一块的。人行道上,一棵棵小叶香樟站在幽暗里,显得战战兢兢的,像是怀揣着一些秘密,怕被人一眼看穿。街道上过往车辆不多,一辆洒水车响着悦耳的音乐缓慢地开过来,两道水柱呈扇面状紧贴路面冲刷着,水雾朝人行道袭来,带着一股强烈的泥腥味,薇赶紧退到路旁一家店铺紧闭的卷闸门前。洒水车过去后,其他车辆也陆续驶过,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吱的响声。

站在店铺的卷闸门前,等着那难闻的水汽渐渐散开,薇才记起来自己没有下单预约出租车,便拿起手机想约,却不知道该去哪。她把手机塞入大衣口袋,走到马路牙子上,在路灯下伸手招车。然而,令她窝火的是,平日里出租车成堆,今天招了十分钟却还没拦到一辆。

终于,一辆白色的轿车在她身旁停下了。薇看到这辆车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不像其他出租车,车身漆有绿色、黄色或蓝色的色块。车窗摇了下来,司机探出头,问她去哪里。声音听起来很是生硬。薇没有回答,兀自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上了车,借助车窗外透进来的路灯灯光,薇发现车内很整洁,座位上还铺了暗红色的坐垫,大大的车载屏幕上显示着市区地图,倒像是一辆私家车。薇朝司机看了一眼,只见年轻的司机瘦瘦的,身着黑色西服、白衬衫,系一条深红色的领带,一副有色眼镜让那张脸显得颇为帅气。司机将双手伸得很直,紧紧握住方向盘两侧,白手套里面的手指细而长。薇看见他露出衣袖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只黑色的手环,手环显示屏上有一个红色的光点在闪烁,像是一盏小小的红灯。司机转过脸来,微笑着问她去哪里。薇没有回答。司机又问了一遍,笑容和声音都显得非常职业化。

去哪里?究竟去哪里呢?薇一时也说不上来,她是真的想不起自己该去哪里。

司机催促她下单,说只有公司后台发出指令确定了目的地,他才能将乘客送达。薇看见他左腕上的那只手环,在他说话的时候,红色的亮点不时拉成一条起起伏伏的波段,就像是病人床头监控仪上的心电图。见薇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环,司机笑笑,说这是公司的要求,上班必须得戴。薇想了一下,告诉司机说,随便去哪里都行,就在城里转,一直跑到天亮,她按时间付费。司机对这种漫无目的的游荡式乘车表示不赞同,尽管薇一再说可以给他双倍的钱,他还是坚持请薇先确定目的地。他说不能违反公司规定,笑容和声音还是非常职业化的那种,热情,礼貌,沉稳,中规中矩,当然也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执拗、强硬和冷淡。这让薇觉得有点不太舒服,这个时候,如果这位年轻帅气的司机开一句玩笑,哪怕是谈谈天气什么的,她的心情也许会好一些。

“那就去红叶谷吧。”薇终于想到了郊区的一处地方。前年她去过一次那里,那里有山坡,有溪流,有漫山遍野的红叶,还有度假山庄;山庄里有音乐酒吧,还有通宵营业的烧烤店。

司机的手环上闪过一道红线。“红叶谷?那么远,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他的口气听上去有些犹豫,但总体上仍然平淡而不失礼貌。

薇有点生气:“有单不跑,那你出来干什么?”

“请别误会,”司机说,“请您下单吧。”

车子驶出环城西路,沿着一条两车道的公路缓慢行驶着。那条路上路灯比市中心昏暗了许多,而且路两边的房子都不高,三层或四层居多,一栋紧挨着一栋,有的房子贴着黄色或白色的瓷砖,有的裸露出红砖或者灰色的水泥墙。那些房子的一楼几乎全是门面房,各种各样的店铺一溜排开。那些店铺的卷闸门一律紧闭着。

司机一路无话。薇望着城郊夜色中的景象,想问问司机有没有来过这里,看他正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只好打消了搭话的念头。

在那条很窄的街道上开了十多分钟后,车辆拐了一个急弯,驶入了一条更窄的水泥路。车载屏幕显示,目的地红叶谷离这里还有六公里多。这条路弯道不少,而且路两旁没有路灯,车开得很慢,车前灯发射出的两道雪白的光柱射向路边的乱石、土坎、菜地或草丛。司机端坐在方向盘前,目光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面。薇扭过头看见他紧张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就在这时,车子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薇没控制住身体,猛地朝前一倾,等抬起头,看到了前方车灯灯光里一只灰色的小小身影,不知是野兔还是松鼠,从车前嗖一下蹿过去了,迅速消失在路旁的草丛里。

薇大声叫道:“停车,下去看看。”

司机的手环上骤然亮起落差巨大的红色波纹线,他并没有停车,只是将车速降了下来。“别下去,不安全。”

薇说:“别搞得紧张兮兮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司机还是坚持:“我要为乘客的安全负责。”

这人也太死板了。薇想了想,换了一副口气,对他说:“那么,请来点音乐可以吗?”

司机抬起右手,伸出看上去有些僵硬的食指,指了指方向盘一侧的屏幕,仍旧慢条斯理地说:“所有的车载音乐都在里面,包括视频,乘客可以根据需要自行选择。”

薇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不早说?”

车子在夜色中驶进了红叶谷。借着车灯,薇终于看见了前方那扇废弃的大门。门口没有路灯,没有保安,拦车杆折成两截被丢在大门一侧的花坛内。整个景区看过去漆黑一片。

车子停住,熄火。导航提示说:“您已到达目的地。”

司机问:“是不是这里?”

“前年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薇自语。

司机隔着车窗朝四下看了看,对薇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您说的什么山庄、酒吧,看样子都没了。返程另算,请您下单。”

薇有些生气:“下单下单,就知道下单。进去,往里开。”

见司机还在迟疑,薇拍了一下车门大声说:“放心,不会让你白跑的。”

见薇执意要进去,司机不再坚持,面色平静地对她说:“请您发一下定位给家人,还有车牌。”

“发定位给家人?”薇有些诧异,但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没必要。我看你也不像坏人。”

“还是发一个好,免得他们担心,毕竟已经这么晚了。另外,我也得向公司报备。”

薇摁下车窗玻璃,看着外面的夜色,幽幽地说:“要是有人担心我,我还至于深更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外来?”

车辆启动,朝红叶谷景区里面缓缓开去。路基两旁,不时可以看到蒙着灰尘的野花、杂草、落叶、泥土,还有许多无人清理的白色垃圾。两排黑黢黢的行道树枝头上挂着一些枯叶,无精打采地站在路两旁。公路弯弯曲曲,一遇到转弯,车灯就会照到公路以外的树林、水塘、小石桥、草亭子、玻璃房屋、风车等上面,间或还可以看见一些石羊、石牛的雕像,以及稍远处的小山包。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进来?”

“怕了?”

对方没有应声。

很快,他们拐进了一条更窄的水泥路,开了大约五六分钟,然后在一处破旧的山庄前停了下来。借着车灯,她打量着山庄那扇敞开的大铁门,以及门上那残存的山庄名称“红叶山庄”四个字。那四个字原本是灯管做成的,焊在铁门上方弧形的铁栏上,现在灯管碎掉了,只留下几个断臂残腿的笔画立在那里。薇往院子里面望去,演出的舞台好像还在。她记得前年,就是这个红叶山庄,每天晚上都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月色、霓虹、吉他、音乐、啤酒、尖叫,一切都好似刚打开的香槟,带着泡沫,向整个夜晚喷射。真的,一切都让人亢奋,叫人忘情,令人满足,使人疲惫。而现在,这里太荒凉太冷清太寂静了,四周全是深入骨髓的静。

薇回过头,朝车里大声说:“下车吧,别关灯。”

司机还在犹豫。薇看见他用另一只手在手环上按了一下,手环显示屏上又闪过一串红色波段,连续几秒。接着,他解开安全带,从车里走了出来,动作迟缓而僵硬。薇看见他确实很瘦,那套黑色的西服仿佛挂在身上一般,衣摆和裤管被夜风吹得鼓了起来。

薇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走,我们进去。”尽管戴着手套,她还是感觉到他的手很凉,手指摸上去也硬邦邦的。

薇和司机打开手机的手电,微弱的手电光照亮了院子里的两张小桌和几把椅子,它们东倒西歪地被丢弃在那里;地上还躺着许多酒瓶,散落着不少易拉罐、酸奶盒、饭盒、一次性筷子、纸巾,以及装啤酒的破纸箱。院子里靠房子那里搭着一个舞台,差不多有一米高,用木板搭成,两侧有几级木楼梯。

薇沿着楼梯走上舞台,一直走到舞台中央。她关掉手机的手电,闭上双眼,用力呼吸着湿冷而清冽的空气。司机站在台下,一言不发地举着亮着手电的手机。薇就那样站了很长时间,然后突然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对着夜空长长地叫了一声:“啊——”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传出很远。就那么叫了几嗓子之后,薇重新打开手电,对着夜空摇晃起来,目光却盯着舞台下的司机,大声对他叫道:“小哥哥,咱们唱吧!”

司机将手电的光对着舞台,轻轻摇动着,但嘴里却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一句喝彩、一声应合。

“唱吧!跳啊!多么美好的夜晚!”薇尖声叫着。

司机还是站在那里,机械地挥动着手机。

“你是冷血吗?”薇大声质问对方。

司机还是无动于衷。

薇停下了动作,指着车子大声对他叫道:“去,把车载音乐打开,声音开到最大!快去!”

司机走出院门,按照薇的要求,将车载音乐打开,并且把音量调到了最大。伴随着强劲的音乐声,薇在舞台上扭得更加来劲,不断有泪水混合着汗水从她脸上淌下来。

司机的手环显示屏上又闪过一排红色波段。他说:“女士,你该回去了。”

“不,我想喝酒。”薇从舞台上跳下来,走到他身边,一把扭住他的手臂。“你车上有酒吗?”

“我车上怎么会有酒?”

正说着话,薇忽然听到一阵摩托车发出的“突突”的响声。扭头一看,一辆摩托车亮着灯在夜色中径直朝他们开了过来。摩托车停在他们的车子旁,一个身影跳下来,打开手电筒朝他们晃。强烈的光照在他们身上,与此同时,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传了过来:“谁在那里?干什么的?”

薇推了司机一把,见他不作声,便大声回答:“我们是来这里玩儿的。”

一个穿黄色军大衣的老头走了过来,他身材矮小,乱蓬蓬的头发稀疏而花白。老头走到他们面前,手电筒的光不住地在他们脸上晃:“深更半夜,有什么好玩的?”然后他的目光盯住司机,问他:“她是你什么人?”

薇将脑袋靠到司机胸前,对老头说:“我是他女朋友。”她看到司机的手环显示屏上又闪过一道红光。

“谈恋爱哪里谈不行?这么晚了,跑到景区里来干什么?”

薇生气了:“我们乐意,你管得着吗?你是谁?”

老头振振有词:“我是景区的管理人员,请你们马上离开。”

“就这破地方,还景区?这破地方现在也配叫景区?!”薇气冲冲地对老头说。

老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薇趁机拉了拉司机的衣角,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向车子走去。薇走得很夸张,仿佛刚才真的喝了不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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