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街男孩
作者: 解永敏1
布谷一开始就告诉我,她曾在省城那所令很多人向往的大学里读了本科,又读了硕士。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成了一所中学里的英语教师。”布谷说。
“那所中学也在省城?”我又问。
“在黄河口。”布谷说。
“咋又去了美国?”我再问。
“不安分呗。”布谷说。
“为啥会不安分?”我继续问。
“我当了两年中学英语教师后,自费去了日本留学,之后认识了同样在日本留学的美国人阿斯克顿。”布谷说。
“男朋友?”我问。
“那时是,如今他是我的丈夫。”布谷说。
“阿斯克顿把你带到了美国?”我问。
“没有他,我到不了美国。”布谷说。
这些,都是那几年布谷在QQ上告诉我的。刚开始,我对布谷的话半信半疑,以为她的话会有很大的水分。后来,我才知道她没有说半句假话。
那天下午,我正睡得昏天黑地,她突然打来电话。没有她的电话,我怕是睡到黄昏也醒不了。头天晚上,我们《新闻周刊》做的封面选题遭到老总的痛骂,我加班到凌晨四点半才回到住处。躺在床上,我的神经依然紧张,没有任何睡意。中午,我跑到芙蓉街上吃完大米面皮和肉夹馍后,眼睛就睁不开了,回到住处倒头便睡。
我的手机铃声很怪异,像狗叫,又像蛤蟆叫,还像蛐蛐叫,几种叫声混合在一起,怪异得如同地狱里的鬼在唱歌。有一次,老总听到我手机怪异的铃声,瞪着眼睛问:“咋回事?阎王爷要和你通话吗?”由此,手下的几名记者编辑悄悄送给我一个外号“阎王爷”。
布谷竟然知道我的外号。估计是有一次让一位女编辑在QQ上问布谷要纽约街头的照片时,女编辑把我出卖了。
我按下接听键,手机那边传来布谷的声音:“去地狱了吗,阎王爷?”认识好多年,她第一次这么称呼我。
“布谷?”我睡意蒙眬。
“还在睡觉?”
“午睡呢,不是很正常吗?”我说。
“一个人?”布谷说。
“你想我几个人?”我说。
“你愿意几个人,不关我的事。”布谷说。
我们从没见过面,能够如此随意地交流,是因为几次采访下来相互熟络了。有一次,布谷说:“想芙蓉街了,想吃芙蓉街上的小吃了,想从芙蓉街南头吃到北头。”我说:“回来吧,带你到芙蓉街吃个遍,想吃多少吃多少。”她说:“你付钱?”我说:“自然,你远道而来,只能由我付钱。”她笑了,说:“有你这个朋友,三生有幸。”
没想到,今天她真的回来了。
2
我所在的《新闻周刊》,在省内省外,甚至在华人较多的东南亚地区,都颇具影响力,刚做出来的新闻选题经常很快被多家媒体转载或被更有影响力的媒体继续深入报道。作为负责采编工作的副总编辑,能认识常年生活在美国的布谷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布谷可以不定期地为我们提供具有国际视角的美国新闻素材或新闻照片。《新闻周刊》有关国际新闻方面的选题,几乎都有她提供的素材。而且她给我的感觉是无所不能的,总会把关于美国或世界的一些重大新闻素材或新闻照片及时发过来。
其实,认识布谷很偶然。有一次,我采访省城某高校的一位教授,结束采访后我们喝茶聊天。教授很健谈,问:“你们《新闻周刊》需要海外的新闻资源吗?”我说:“当然需要,但条件有限,不容易获得。”教授又说:“我的一位研究生在纽约,关心国内新闻也关心国际新闻,有需要的话你们可以联系她。”说完,教授写下了一个QQ号给我,也将我的QQ号记在了笔记本上。之后,我也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教授写给我的QQ号竟然不知道被我丢到哪去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加班,忙得不可开交,电脑上的QQ突然闪烁起来,新好友通知页面上写着:导师让加您。
“导师?”我回复道。
“我的研究生导师。”对方说。
我想起了教授说过的话,便马上通过了添加好友的请求,跟对方建立起了联系。
那些日子,我们老总似乎眼界大开,每一期的选题都盯着世界的角角落落,大有把《新闻周刊》做成一个“在这里能够读懂世界”的媒体。正好那些天纽约发生了“占领华尔街”的群众活动,上千名示威者聚集在美国纽约的曼哈顿,试图占领华尔街,有人甚至在街头搭起了帐篷,扬言长期坚持下去。
“无论如何也得想想办法,弄一些纽约街头的照片过来,做一个深度选题……”
“这样的选题通过我们周刊的视角做出来,估计能震慑整个媒体圈!”
我们《新闻周刊》的老总很牛,会随时给我们下达指令,指令得不到落实时,必然会引来她的一通臭骂。比如,“一群废物,连点新闻资源都找不到”“长了个脑袋是光用来吃饭的吗?就不知道想想如何把选题做好……”一颗颗语言炮弹,轰得我们整个采编团队晕头转向。老总的臭骂成了习惯,我们也习惯了被臭骂。在她的臭骂下,我们把新闻选题一个接着一个地做了出来。毕竟大家都有自尊心,也怀揣着新闻理想,还是要尽最大的努力把老总的指令落实到位,不想成为她老人家眼里的“废物”。
那期的封面选题《占领华尔街:公共艺术还是公共过程》做出来之后,在新闻圈子里产生了较大影响,有省级和中央级媒体直接打电话过来,询问“占领华尔街”的现场照片和新闻素材是怎么弄到的。
后来,布谷被我们聘为特约记者。凭借她提供的素材,我们先后做出了十几期国际视角的新闻选题,《新闻周刊》的影响力一下子提升了很多。布谷问我:“你们周刊有稿费吗?我给你们提供了新闻照片和文章,起码得给点解馋的费用吧?”我笑着说:“你馋吗?”她说:“哪个女孩不馋呢?”我再问:“馋什么?”她说:“馋芙蓉街上的小吃。”我说:“没问题,哪天你回来,让你从芙蓉街南头吃到北头,费用我来掏。”这都是玩笑话,我们还是按照规定支付给布谷稿酬。
有如此之交情,等布谷回来,我必须尽一下地主之谊。
我与布谷约在芙蓉街南口。正值傍晚,芙蓉街华灯初上,人头攒动,小吃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我徘徊着,生怕一下子认不出布谷,惹来她的讥讽。她性格如此,每一次和我聊天都是夹枪带棒,稍不注意就被她挖苦得不知如何回答。当然,她爽快的性格,也拉近了我们两个人的关系。
“嗨!阎王爷……”
随着说话声,我感觉自己的腰被捅了一下,回头一看,见一位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姑娘站在背后。她手里举着一支亮闪闪的冰糖葫芦,漂亮的笑脸如夜色中的一道霓虹,分外妖娆。
“布谷?”我说。
“总编?”她说。
“副的。”我说。
“副的也是总编。”她说。
就像在QQ上聊天那样,我和布谷相谈甚欢,不停地爽朗大笑。
依照我的承诺,我们从芙蓉街南口开始逛,任由她一个店铺接着一个店铺地选着自己想吃的东西,不一会儿她的手里就拿不了了。她笑着说,这些小吃被自己托在手里,感觉像是托举着一个济南呢。
“济南有这么小吗?”我说。
“应该说,济南有这么大吗?”她说。
“为啥?”我说。
“这些小吃全是济南的特产吗?”她说。
“不是济南的,是哪里的?”我说。
“成都的抄手、西安的凉皮、昆明的饵块、南京的鸡汁汤包、东北的烤鸡架……这不是代表着全中国吗?”布谷说。
还真是!我天天在芙蓉街上走来走去,怎么就没有如此之认识呢?“聪明啊,聪明!”我说。
“夸我吗?”她问。
“当然。”我说。
布谷笑了,笑得满脸灿烂。
3
“明天就走了。”布谷说。
“刚回来咋就要走?”我问。
“有事要去日本。”布谷说。
“也就是说,今天见你一面,明天就没影儿了?”我说。
“对头。”她学着我在QQ上的语气。
布谷说,她留恋的地方有很多,比如,曾经待过七年的大学校园,爬过无数次的千佛山,惬意徘徊的曲水亭街,还有大佛头、南部山区……三十岁后,她去了国外的很多地方,可感觉总是没滋没味的,唯有济南这些刻进血脉里的地方,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为什么?”我问。
“因为自己,也因为一个男孩。”布谷说。
“自己?男孩?”我再问。
“自己在这里待过,男孩是在这里出生的。”布谷说。
我原本不想继续追问,觉得布谷有难言之隐,但布谷察觉出了我眼神里流露出的好奇,就给我讲了那个男孩的故事。她说她去过一次圣彼得堡,在那里遇到一个来自纽约的中国男孩,没想到男孩竟然是济南人,家住芙蓉街,多次说起芙蓉街上的小吃。这令她感到很意外,也令她感到很温馨。这些年游历了二十多个国家,感受了许多不同的文化,接触了很多不同国籍的人,但就是忘不掉这个芙蓉街上的男孩。男孩给她留下了无尽的想象。
“想象?”我问。
“对!”布谷说。
“为啥?”我再问。
“不知道。”布谷说。
我察觉到了布谷的伤感,没敢再往下问,只是跟着她在芙蓉街上缓缓地走着。走到王府池子边上的时候,望着一池清水,她流下了泪水。沉默了一会儿,她转移了话题,说很多人跑去圣彼得堡潜水,那里有白夜,有芬兰湾和拉多加湖,更北一点还有白海,人们都想去那里看个新鲜。
“在圣彼得堡潜水,是不是很有意思?”我问。
布谷没有回答我,悲伤地站在王府池子边上,看着水里的游鱼,继续流着泪水。
济南这座城市泉水多,王府池子这个占地六百多平方米的池子就是一处名泉,名为“濯缨泉”。泉水清澈,人气旺,周围热闹非凡,颇显老济南风情,喝酒划拳的声音不时从饭馆里传来。以前,无论夏天还是冬天,都有人在水里游泳,发出拍打池水的声音,到了晚上,甚至还有人脱光衣服在里面裸泳。后来有了规定,不允许人们在池子里游泳了,芙蓉街上的泳痴们离开王府池子里的水,似乎都活不下去了,纷纷去找居委会。居委会主任解释这个规定是为了保护泉水,维护城市形象。泳痴们没有办法,只好戒掉游泳的习惯,逐渐变成了饭馆里的喝酒划拳者。
布谷告诉我,这些都是那个男孩和她说的。男孩曾是芙蓉街上的泳痴,夏天有时一天能在王府池子里泡上八个小时。后来,他不能在水里泡着了,感觉末日来临一般。男孩站在涅瓦河边,遥望着冬宫,述说当年与芙蓉街上的一个长发女孩共同戏水的情形,感怀不已,仿佛在圣彼得堡阴沉的天空下,能望见女孩清秀的脸。
“姐姐,咱们一同回家吧。”回到纽约后,男孩曾无数次对布谷说。
“为什么要回家呢?”布谷问。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回家。”男孩说。
布谷开始时不怎么搭理男孩,由着他的性子来,在他发疯般闹个不停的时候,布谷会伸手揽过他的头,抚摸着他刺猬一般的短发,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语重心长地说:“父母为你花了那么多钱,得珍惜呢,学业如何?未来如何?都要好好考虑啊。好不容易来了纽约,难道就是为了回家吗?”
对于布谷的话,男孩不怎么听得进去,但他很依恋布谷,经常跑到布谷工作的地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一次,男孩双手攀住布谷的脖子,嘴里喊着“姐姐”,脸上堆满了泪水。布谷望着男孩的样子很心疼,将他轻轻扶到沙发上,倒了一杯冰冷的水给他,说:“喝下这杯水吧,喝下去你会平静下来,心情平静了也就会想通很多事情。”恰巧这时候,阿斯克顿来了。他一直很反感男孩。他冲着布谷喊了一声:“别管他,他就是一个无赖!”听到阿斯克顿的喊声,男孩露出得意的神情,朝着阿斯克顿做了一个鬼脸。然后,男孩轻声哼着歌:
我喝一口这清凉的泉水啊,
忍不住想起你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