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笑声

1

老邱肠子都悔青了，但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这会儿，人们像一群马蜂一样围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像电影里被打倒的老财一样，抱着头，蹲在地上，不作声。

最开始的时候，老邱听到了马长秀屋里啊的一声，过了一小会儿，马长秀就从屋里出来破口大骂，骂色胆包天的家伙偷看她身子。老邱刚好路过这里，他听见动静拔腿就跑，却一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然后，他就发觉自己被人反剪着手按在了地上。一股酒气袭击了老邱，他扭头一看，是胡奇志，就牙齿发颤着说，你搞啥？胡奇志说，你偷看女人。老邱说，我咋偷看女人了？胡奇志说，人家马长秀都看见了。老邱心中一股火气迅速上升，直冲头顶，但他不好对稻浪坪村的首富胡奇志发怒，于是，只好梗着脖子对着空气说，我冤枉！

马长秀听见动静，停住骂声，走了过来。见老邱被摁在地上，她就边哭边骂，挨刀的老邱，你坏我的名声……老邱想动却动不了，狗日的胡奇志像狗熊一样有力气。老邱扭头对马长秀说，你哪只眼看见是我？马长秀说，不是你你跑啥？然后她就对着空气大声喊，都快出来哟，抓住一个不要脸的。一听有好戏看，村里正在睡觉的人从床上一骨碌就爬了起来，玩手机的人也迅速放下手机。人们从不同方向，飞奔到发出声音的大柳树下。刚才在屋里热得大汗淋漓，这时大柳树下刚好有一丝丝风，人们觉得过来不仅可以了解情况，还蹭了凉，真是一举两得的美事。但是，他们都不作声，他们首先要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才能给出自己的态度。他们看到了被胡奇志按在地上的老邱，就静等胡奇志和马长秀的解释。

很快，人们在胡奇志和马长秀一问一答互相补充的“审讯”，以及老邱歇斯底里的辩解中，找到了答案。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很是义愤填膺，要么冷言热讽，要么破口大骂，只有少数人，环抱双臂，摇头皱眉，不作声。

胡奇志见形势一边倒，就放开了老邱。

这会儿，老邱知道自个儿百口莫辩，索性抱着头，蹲在地上，不作声。他肠子都悔青了，心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晚上出来瞎溜达，更不该，在那个时候溜达到马长秀家的稻场边。可是呢，我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咋就不能出来溜达？

一部分年轻的留守妇女觉得没多大意思，陆续回家继续玩手机去了。多数对在大柳树下有纳凉情结的中老年人，仍不愿意散去，原因一是这里凉快，二是他们还没了解到精彩的细节——比如说老邱到底是怎么偷看的，偷看到了啥，马长秀的衣服到底脱光没脱光，她又是咋发现有人偷看的……都需要深入了解。

胡奇志问马长秀，这事咋弄？

马长秀的嘴像刚启动的抽水机一样，吭吭地吸了几声，然后对着老邱吐出一坨口水。口水飞溅到老邱脸上，不均匀地分散在几处，各自顺着脸颊往下流。老邱用手抹了一把脸说，你咋这样，咋这样？没人能看清老邱的脸色，但老邱知道自个儿的脸有些发烧，与之相伴的还有心中的愤怒和屈辱。他不敢发怒，他知道只要他一勃然大怒，就会引起众怒，就要挨揍。于是，他继续蹲在那里。

马长秀说，你们看着办，我不管了。

马长秀屁股一扭，走了。老邱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忽地站起来吼道，冯主任呢，咋不说句公道话？

胡奇志说，想搬救星？莫指望了，冯主任喝醉了，正在“四方寨”上睡大觉。人群里有人问，你咋晓得的？胡奇志说，我当的陪客嘛。那人说，那你就是武松，喝醉了还能打老虎。人群里有人附和着那人，干笑了几声。胡奇志做绿松石生意，是稻浪坪村的首富。

老邱不吭气。胡奇志对着人群说，受害人走了，我们咋弄？

马长秀一走，人们想深入了解事情的希望变得渺茫了，因此，大家对胡奇志提出的问题没有积极回答。二秃子从人群里走出来嘻嘻哈哈地说，老邱，你看到了她的奶奶没？人群里顿时迸发出一片不正经的笑声。

老邱剜了二秃子一眼，看到是狗！

老留守妇女王昌英假装一本正经地说，老邱，看到就是看到，有啥隐瞒的？

老邱忽然扭头说，我看你的也不会看她的！

又是一阵哄笑。人们在笑声中忘记了炎热的天气，也忘记了一天的烦恼。这真是快活的纳凉时光。

王昌英引火烧身，不高兴了，屁股一扭，也走了。

老邱站起了身，胡奇志没有阻拦他。老邱见人们都不动，不知道自个儿是应该走还是应该不走，就杵在那里。

桂兰从人群中走出来，貌似有些生气地说，都不要拿丢别人的丑寻开心，都回家去。桂兰是一个年轻的留守妇女。

二秃子嘻嘻哈哈地对桂兰说，要的，我们回家睡觉去。桂兰啐了他一口。二秃子没有避让，他知道桂兰只是做了一个向他吐口水的动作。

人们嘻嘻哈哈地散了。

老邱走在人群的最后，他心想，桂兰也吐口水，也吐。

2

一晚上，老邱像烙炕炕馍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越想越憋屈，越想火气越大。天刚蒙蒙亮，他就出了门。

一个人影也没有。像老邱这个年龄的男人，一般这个时候正搂着女人睡觉。老邱没有女人，这让他想起来就有些嫉妒有些生气。他像游魂一样行走在村街上。他时断时续的咳嗽声引起了狗们的注意，它们狂吠着，以驱赶老邱，也为了向主人报信邀功。

村主任冯天宝家在村东头。主任全家都没起床。他家没有狗，这让老邱有些不解，也有些庆幸。他就坐在主任家稻场边的花坛上，静等主任起床。

这样静坐太过空洞和无聊，老邱就点了一支烟，每当他烦躁或者太无聊的时候就想抽烟。他在烟雾缭绕中打量着主任家的小洋楼。像主任家这样的小洋楼，村里有不少。论气派，主任家不如胡奇志家，但论规模，主任家肯定是最大的。其他家的小洋楼都是单门独栋，只有主任家的小洋楼是分开的两栋，中间是一片水泥空地，两边用围墙围了起来。这样，主任家的两栋小洋楼就连成一体了。主任为啥要盖两栋小洋楼呢？因为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一栋。老邱现在看到的是靠前的一栋，大门也开在这一栋一层的正中。当然，这都与老邱没啥关系，他只是要等主任起床。

没等到抽两根烟的工夫，就有人从主任家门前路过。他们要么是趁着凉快上坡地薅草，要么是走亲戚。他们好像忘记了昨晚的事情，都跟老邱打着哈哈，算是打招呼。

老邱，这么早，给主任看门啊？

老邱不知道怎么回答合适，只是看了人家一眼，继续抽烟。打招呼的人有些无趣，继续走自个儿的路。他们好像忘记了昨晚的事情，但老邱没忘记，他很生气。

这个时候，主任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缝里露出主任女人的头。主任女人没继续打开门，她说，老邱，这么早干啥？老邱说，我找主任有事。主任女人说，是公事还是私事？老邱顿了一下说，公事。主任女人说，公事就到村委会去等他，他八点半准时过去。

老邱就到村委会去。村委会离镇街不远，但离村街有好几里路。他刚到村委会门口，冯主任就骑着摩托过来了。

冯主任像不认识老邱似的，把摩托停在大院里，就径直拿着钥匙去开办公室的门。老邱心中的火苗又被点燃了，他跟到主任办公室门口说，主任，你认不得我？冯主任冷冷地说，你有啥事？老邱说，我想请你主持公道。冯主任歪着头说，昨晚的事？老邱说，是的。冯主任像抽刀断水一样大手一挥，昨晚的事不提我不生气，你还大声嚷嚷要我说句公道话，都是你干的好事，还要啥公道？

老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你当时都没在场，咋晓得是我干的？冯主任说，我没去现场，就不兴人家跟我汇报？主任又摆摆手说，反正这事连人家马长秀都没追究，你还是算了，回去好好反省下自个儿，绝对不能有下次！

老邱的牙齿有些打战地说，你这样说？

冯主任说，再有下次，就把你扭到派出所。

老邱说，马长秀还吐我口水。

冯主任说，你还饱了眼福。

老邱说，你看，主任。

冯主任看时，老邱已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冯主任忽地站起身说，你娃子吃了豹子胆，敢跟国家干部动刀？

老邱一只手把皮带撸了一下，他的裤子就掉到了地上，露出花裤头。他把菜刀对着自己的裤头说，一大早为等你，到现在都没吃早饭，你要不主持公道，我就把雀雀割了！

冯主任的脸上迅疾挤出一片笑容，你娃子莫冲动，有话好好说。

老邱继续把刀对着裤头，你咋说？

冯主任说，你把刀收起来，把裤子穿上，好好说。

老邱就把刀放到沙发上，把裤子穿上。冯主任说，你把事情的经过详细给我说说。老邱就把他如何在村街上散步，又如何莫名其妙地被马长秀的一声惊叫吓得拔腿就跑，又如何被胡奇志按住，又如何被众人嘲笑侮辱，详细地向冯主任说了一遍。

冯主任说，这不能证明你没偷看人家啊。

老邱说，也不能证明我偷看人家。

冯主任笑着说，你娃子跟我老实说，你到底偷看了没？

老邱说，我要看了就让雷劈死，我只是路过。

冯主任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说你路过？马长秀家是平房，窗户窟窿眼多，随便一个窟窿眼就能看到。

老邱额头上冒了汗，他说，看你说的。

冯主任说，这事既然你无法证明自个儿没偷看，人家也没追究，我看你还是算了。

老邱说，我本来就是光棍儿一条，现在名声被搞臭了，更说不到媳妇了。

冯主任笑着说，你不提我还想不起来，你不是有前科吗，前几年不是偷老张家的鸡被逮住过吗。所以，不能怪大家伙儿怀疑你，再说你刚好就在现场。至于打光棍儿，你都四十老几的人了，打光棍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与这事关系不大。

主任的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无懈可击，老邱只有吭哧吭哧地说，反正我没看，你要主持公道。

冯主任两手一摊说，我也没办法。然后，他又做起了老邱的工作，让老邱想开些，这事就算了。又看到老邱像生气的蛤蟆一样，气鼓鼓地脸朝天花板，就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十块钱，递给老邱说，身子要紧，快去吃饭，吃了饭好继续给我添乱。

老邱没接钱，他说，主任说得有道理，但我是冤枉的。

老邱把菜刀放到怀里，出了门。冯主任在后面叮嘱，你娃子想开些，没啥大不了的。

老邱没回头。

3

老邱在镇街上吃了一屉小笼包，就往派出所方向走。

派出所门卫不让老邱进去，说他要是给里面的任意一个人打了电话，就让进。老邱没有派出所里任意一个人的电话，就蹲在门口等。过了一会儿，一个年龄挺大的人向门口走来。那人没穿警服，老邱猜他是一个老公安，他从来没直接跟公安打过交道，心里有些胆怯。忽然，他内心的不平之气让他有了勇气，他梗着脖子对人家说，公安同志，我找你报案。老公安听说有案子，就来了兴趣，把他领到接待室，让他先坐一会儿。

老公安没有再来，后来进来的是一个穿警服的年轻人。年轻公安把老邱领到一间办公室，给老邱泡了一杯茶说，我姓赵，张教导出去有公务，有啥事跟我说。

按照办案程序，赵公安拿出一个本本，记录了老邱的基本情况后，就让老邱把事情经过详细说一遍。老邱就把刚跟冯主任陈述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开始的时候，赵公安还忙不迭地在本本上写写画画，后来就不写了，他说你这也不叫案子啊。老邱说，咋不能叫？赵公安笑着说，这点事最多算一个民事纠纷，你们村委会就能解决。老邱说，正是因为村委会解决不了才来找你们。赵公安说，那你接着回去找村委会，我们手头上有很多案子要办，任何一个案子都比你这大。

老邱额头上冒了汗，他说，他们侵犯了我的名誉权，算不算违法？

赵公安笑了，你还晓得名誉权，你要告哪个？

老邱说，马长秀、胡奇志，还有在场的所有人，他们都冤枉了我。

赵公安说，人家也许就是跟你闹着玩儿的，不然你有这么太平？

老邱说，他们比打我一顿还狠。

赵公安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总之，你要恢复名誉，可以到法院去起诉，前提是证明你没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