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写作:文字不止于药方和疗愈
作者: 陈振华80后青年女作家夏群,在一家文学杂志做编辑,同时也从事文学创作,因此,阅读、思考、创作成了她日常生活的基本存在方式。在当下喧嚣的80后作家或一众青年女作家中,或许她并不显山露水,但她一直以自己朴实、沉稳、诗意、温润的文字,默默构建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且不断扩展自己写作的边界和影响。在安徽文学的广阔天地里,她的小说创作已然成为无法忽视的存在。小说集《文字药房》(安徽文艺出版社,2025年1月版)是作家最近几年发表于全国各大文学刊物上的中短篇小说的集结,质量上乘,共收录了《亲情存折》《玻璃迷宫》《文字药房》《A或非A》《为时不晚》《木子旁们》《出走的语言》《从终点出发》8部中短篇小说,聚焦生命、生活、心理的现场。她的文字不仅仅是药方,也不止于心灵、情感的疗愈,还有着对深邃的人性、代际、命运、生活、情感的多重勘察与思考。
对亲情与代际关系洞幽烛微地书写,是小说集《文字药房》的重要主题。《亲情存折》中,故事是从父亲的愿望开始的。父亲的一个愿望是近万册藏书有一个好的归宿,但遗憾的是,姐弟俩都不是爱读书的主儿,自然他们那儿不是藏书的好去处。藏书最后捐给了大学图书馆,算是适得其所。父亲的另一个愿望是姐姐(宋明月)和弟弟(宋一帆)要坚持守护亲情,从工作开始每个月都要给对方存一笔钱,当对方陷入困境时,拿出来救急。父亲可谓用心良苦,在亲情日渐淡漠的年代,他想用这种方式作为维系亲情的纽带。宋明月和“我”在执行这一约定时的种种心理与行为,深刻揭示了亲情的本质以及人性中的自私与善良、狭隘与宽容的矛盾统一。小说的构思别出心裁,以“亲情存折”为线索,在父辈和子女辈亲情观念的代际差异与时代演进的时间链条中,摹画了当今时代非常真实的生活现场与幽微的心理图景。《出走的语言》同样是对亲情与代际关系的书写。父亲郑水生和妻子在儿媳妇的请求下到城里生活,每天接送孙子上下学,负责家庭的一日三餐及其他琐碎的家务。因为观念的不同、生活习惯的差异以及日常琐事的影响,父母辈与子女辈原本和谐的关系出现了裂隙并日渐扩张,家庭气氛沉闷压抑,人们开始缄默不语,以至于导致代际之间“语言的出走”和亲情关系的尴尬处境。最终,郑水生离开城里回到了故土茶树坡,妻子也找回了曾经的快乐,亲情也在双方拉开距离之后,实现了代际的和解。小说以《出走的语言》为题目,直面代际、亲情的现实困境,读者可以在文本中获得深刻的启示,从而更好地面对生活的挑战。
现实生活中有太多的生存苦难与心灵创伤,这就是生命本身,我们无从逃避,这也是文集的基本主题。《玻璃迷宫》状写了一个外卖员的生存困苦与情感劫难。因保险行业饱和,秦阳只好做在风里雨里穿行于大街小巷的外卖员,跟时间赛跑,与危险相伴。果不其然,送外卖的途中,他被撞伤住院。他不仅需要面对肉体的伤痛,还需要面临精神的劫难。女友肖月歧视秦阳的工作,他们的爱情也得不到肖月父母的认可,在送外卖的过程中秦阳还受到他人的羞辱。在身体与心理的双重伤痛打击之下,秦阳陷入巨大的痛苦与迷茫之中,找不到人生的出口,进而开始怀疑人生的意义。在写好遗书准备轻生的途中,他为了救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而身负重伤,生命垂危。他感叹道,“我的人生就像一只坏钟的钟摆,即将停滞不前”。秦阳救小孩的行为能完成自我拯救吗?——前提是这次他能活下来。小说给了一个不那么悲观的隐喻:“有一大片的白云在慢慢游移,中间有一个规则的空隙,像极了一扇门。”这或许就是人生的出口。《文字药房》是和文集同题的一篇小说。小说的主题正如其名,文字成为疗愈精神创痛的良药。主人公邹莉痛失女儿,陷入痛苦、失眠和抑郁之中而难以走出困境。心理医生开设的“文字药房”以文字为药方,消解人难以承受的心灵苦楚。在治疗的过程中,邹莉的心理症候得以缓解,并逐步走向疗愈。而开设“文字药房”的男人可能受过情伤,至今还是单身。他以这种独特而有效的方式渡人,同时也是自我疗伤。男人和邹莉一样,不愿删除那些痛苦的记忆。他们愿意带着伤痛生活,因为那些伤痛就是曾经的生活本身,构成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小说的结尾,邹莉加入了志愿者行列,成了渡人亦渡己的又一个人生实践者。《A或非A》主要讲述了老布和小A因网络评论相遇的经历,以及他们之间的交流过程。老布试图通过音乐和心理公众号来接近小A,而小A则表现出孤独心理的防御性。故事穿插了老布的情感回忆。他和商丽的关系,和情人敏儿的关系以及他作为网约车司机的经历,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小说的主题同样指向现代人的精神创伤以及婚恋关系的现代性症候。小说通过把逻辑命题“A或非A”、音乐符号《Forever Now》、网络社交等元素熔铸为叙事装置,成功地将私人化的个体情感暗疾升华为对一代人精神创伤的书写,从而让小说的主题具备了普遍的意义。
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代际关系与观念在社会和文化方面的继承与嬗变。《木子旁们》为我们生动地描绘了一幅守望传统与现代嬗变的命运图景。小说以杜椿的家族故事为主线,通过对“以木字起名”为传统的家族故事的讲述,展现了家族文化的传承与变迁,以及现代观念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当然,小说还涉及父子亲情、成长等主题,内涵非常丰富。杜椿的太爷爷、爷爷、父亲、叔叔都是木匠,传承着古老的木工工艺,延续着“木子旁”昔日的荣光、声誉与辉煌。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现代性观念的影响,古老的木工工艺在现代化大机器时代逐渐走向了衰落。到了杜椿这一代,他从小就嫌弃自己的木字旁名字:椿。等长大成人,他彻底放弃了对传统木工工艺的继承,而选择了紧随时代的人生新路。然而,杜椿的父亲杜榆对昔日的木工工艺以及那些早期手工制作的“老物件”难以割舍,在老屋收集了墨斗、风车、木凳、雕花床、五斗橱等过去年代使用的木器物件。它们承载着木工工匠的匠心、情感甚至灵魂。杜榆生前一直想把老屋建成一个木器陈列馆,杜椿却想把老屋建成民宿,于是上演了传统与现代冲突的戏码。小说做了一个折中的处理:陈列馆在杜榆的徒弟洪枫的精心修复与张罗下顺利开张,昭示着守望传统与现代变迁并非非此即彼的矛盾关系,而是在继承中图发展,在“守正”“返本”中谋创新。小说中的洪枫并非杜氏家族的后人,而是外姓,反而传承了杜氏家族的工匠精神与传统,这不是从另一个方面实现了当代人对传统文化的突破和创新吗?这一角色的营构,可谓神来之笔,充分体现了作家的艺术才情。
临终关怀是当前社会的一个重要命题,随着老龄化社会的加速到来,如何破解这个命题尤为迫切。青年作家夏群对这一主题的深度探究有点出乎我的预料。《从终点出发》所关注的就是如何善待那些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生者。小说在开篇引用了桑顿·怀尔德的名言,“在生者的国度与死者的国度之间,有一座桥,而那座桥就是爱”“它是唯一的幸存之物,它是唯一的意义”。小说以一个志愿者顾愿的视角,串接起费大爷(38号)、丁格姑娘(39号)临终的生命故事,深度揭示了“善终”对人生的重要意义。所谓临终关怀就是给人们足够的关心、呵护与爱,让人们在最后的时光里能够享受人间真情与温暖,战胜对死亡的恐惧,不留遗憾,有尊严而体面地离去。尽管费大爷年轻时犯下了几乎不可饶恕的罪愆,但他在精神分裂、生命奄奄一息的时刻,仍然期待亲人的到来,争取他们的原谅。死前,他也真心实现了自我忏悔,说出了压在心底的三个字“对不起”。丁格姑娘心心念念的同班男同学在班主任带领下到病房探望她,使她完成了人生的一个愿望。费大爷和丁格姑娘在病逝前还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他们为顾愿提供梦境的素材,为后续的研究和服务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只有走好生命的最后一个段落,生命才算充盈、圆满。每一个生命个体都应该享有临终的关怀,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这种重要的关怀却被多数人忽略或无视。小说中的顾愿也是在痛失爱子之后,才作为志愿者加入临终关怀队伍的。她对生命的流逝,尤其是年轻生命的夭折倍感痛心,为了儿子的遗愿,也为了最后“向死而生”的温暖,她选择了以“爱”搭建起两个“国度”之间的桥梁,让那些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人能安心地走向彼岸——“生命必须穿越复杂性,才能追求纯美的境界,最终走向涅槃”。小说《为时不晚》也是一篇优秀的小说,主要写“我”的儿时伙伴夏平安的故事。尽管他生活窘迫,年轻时还因为偷盗被捕入狱,但他最终实现了自我悔改,可谓“为时不晚”。
8篇小说的选材具有当下的关注度、问题的症候性和时代的普遍性,每一篇都质地坚实,令人回味无穷、感同身受。除了思想意蕴的深厚,小说的艺术表现也颇令人称道。每一篇都有自己的独特叙事结构,比如,《亲情存折》采用线性叙事,父亲的突然离世拉开了故事的帷幕;《为时不晚》总体上也是线性结构,倒叙的开头增添了悬念。《玻璃迷宫》则采用了非线性的叙事,回忆与现实、真实与梦境互相交织,构造了一种恍惚迷离的叙事方式,这也呼应了小说的题目《玻璃迷宫》。《A或非A》则调动了很多时尚叙事元素,给人丰盈的后现代叙事观感,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婚恋关系的精神困境与现代性症候。《文字药房》则以邹莉跟踪一个爱看书的男人的事件引出“文字药房”,情节层层递进,随后展开她痛失女儿的精神痛苦,以及她在“文字药房”从抗拒到接受治疗的完整过程。另外几篇,如《出走的语言》《从终点出发》《木子旁们》也体现了作家良好的艺术营构能力。不仅如此,小说在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方面,也令人印象深刻。《亲情存折》中对“我”心理的深度剖析,《文字药房》中对邹莉心理的深度挖掘,《从终点出发》中对费大爷、丁格姑娘内心世界的探究,《A或非A》中对老布心理的揭示,《玻璃迷宫》中“我”心理状态的展现等等,无不体现作家对人性、人心、意识、心理的挖掘之深,之幽微,之纤毫毕现。此外,小说的语言非常成熟、简洁且富有诗意,叙事节奏也把握得恰如其分,人物形象饱满鲜明,凡此种种,都充分展现了一个成熟作家不俗的艺术功力。
曾经,80后的创作被认为缺乏真实生活的现场感,进而切断了与时间、历史、社会、世界的联系,是缺乏“历史感”的小时代文学,郭敬明、张悦然们固执地将文学的领地从广阔的社会生活中撤回到“自我”“青春”“成长”“创伤”“时尚”等个人化或私人化的空间。而同样作为80后的青年作家夏群,并没有出现这种创作症候——“历史虚无主义和某种浅薄的存在主义已经在这一代人身上内在化了”,她的创作没有固囿于“个人狭窄的天空”。小说集《文字药房》中的故事和人物都与现实息息相关,走向了更为广阔的社会与日常生活,接通了“存在”的意义通道,每一个生命故事都充满了生活的“在场”感,读者或多或少都能从文本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从而引发对生活的反思。小说集如一面镜子,映照出生活的复杂、人性的多面以及心灵的幽微。80后青年作家夏群是一个低调的实力派,期待她能够被文学界、批评界和更多的读者“看见”,未来会有更好的作品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