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美丽的(外二篇)
作者: 李永康生命是美丽的
举目远眺,没有绿色,天是黄的,地是黄的,路两边的蒿草是焦黑的。尽管来这个地方之前,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大吃一惊。最难的是给乡村孩子们上课,书上好多外面世界的精彩,他们闻所未闻。一些新鲜的词汇,我往往旁征博引设喻举例讲得口干舌燥,他们却是一脸陌生。
有一天上自然课讲到鱼,我问同学们鲫鱼和鲤鱼的区别,他们一个个都摇头。他们压根儿就没走出过大山见到过鱼呀!我和学校领导商量,买几条回来做活体解剖,校领导露出一脸难色。我只好借了辆自行车利用星期天骑了三十多里路到一个小镇上自掏腰包买了几条回来。
那节课,同学们高兴得像过节一样,我却流下了热泪。
听当地的老师讲,这里的学生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上课爱迟到。但开学两个月来,我教的班还未发现过这样的现象,为此,我非常得意。我当年读初中的时候,不喜欢哪位老师的课,就常常采取这种极端的行为来“报复”。虽然最终受伤害的是我,我当时就是不明白。现在我也为人师表了,如果我的学生这样对待我,我又作何感想呢?
世界上的事就是怪,不想发生的事偏发生了。我把那位迟到的学生带到办公室了解情况。原来他家离学校有二十多里路,他如果要准时到校的话,早晨5点钟就得起床,还要摸黑走上十几里山路。夏天还可以对付,可眼下是深冬—寒风刺骨。我要求他住校,他说他回家和父母说说。第二天,他却没来上课。我非常着急,找了个与他家相隔几个山头的同学去通知他,他还是没来。
我在当地老乡的带领下,来到了他家。忽然间,“家徒四壁”这个成语从我的记忆深处冒了出来。面对他的父母,我哽咽着对他说,老师不要求你住校,只要你每天坚持来上课就行。离开他家的时候,他父母默默地把我送过好几道山梁。
出乎意料的是,家访的第二天,他居然背着被褥来到学校。我心里非常激动。可没隔几天,他又不来上课了。
我再次来到他家里。他父母告诉我,说他小时候常患病,身体弱,有尿床的毛病,他怕在学校尿床被同学笑话。
我问他想不想走出大山。
他说,想。
我说,要走出大山就得好好读书。
他抹着眼泪点点头。
我说,相信老师,老师会帮助你的。
这个冬天,每天早晨等上课铃响过后,我和另一位老师轮换着去查他的被褥。如果是湿的,我们就悄悄地拿到自己的寝室里烘干。
做这些工作,我们既是在尽责任,更是凭良知。坦率地说,我心里也有过埋怨:这个学生从来就没有当面向我说过半个“谢”字—想到这一点我就脸红—我是不是太自私太虚荣太渴望回报了呢?
一件事净化了我的灵魂。
我知道山村孩子的渴求,他们需要知识,更需要做人的道理。
课外活动时,我尝试着给他们读一些脍炙人口的诗篇:“风雨沉沉的夜里 前面一片荒郊 走尽荒郊 便是人们的道 呀,黑暗里歧路万千 叫我怎样走好 上帝!快给我些光明吧 让我好向前跑 上帝说:光明 我没处给你找 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
一双双纯洁晶亮的眼睛盯着我。我又声情并茂地朗读着穆旦的《理想》:“没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在春天生发,到秋日枯黄。没有理想的人像是流火,为什么听不见它的歌唱?原来他被现实的泥沙,逐渐淤塞,变成污浊的池塘……”
下课后,同学们都围过来,要我把诗集借给他们传抄。我既高兴又担心。
我看了他们摘抄的诗,有的抄了顾城的《一代人》,有的摘录了惠特曼的《我自己之歌》,有的摘了穆旦的《森林之魅》。我心里充满了喜悦。那尿床的学生却写了这样一句话:老师,你让我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生命是美丽的!
霎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原载《宜春日报》,入选北京市等全国31个省市区部分学校中考、高考语文模拟试题。)
十二岁出门远行
鸡叫第二遍,妈就把我喊起来。妈说,先洗一帕冷水脸清醒清醒。我知道妈不会为了一小盆水浪费一小捆柴火。一小捆柴火可以卖两角钱,两角钱可以买两斤多盐,买十多盒火柴了。但我确实需要冷静冷静。昨晚,妈试探着问我,敢不敢一个人进城去看看你爸。我夸下海口说,敢!妈说,我还是担心。我缠着妈说,就让我出一趟远门嘛。妈好不容易同意了,我兴奋得一夜也没睡落实。
洗过脸,妈拿出一个鼓鼓的半旧军用帆布包斜挎在我的肩上。妈边挂边叮嘱,一路上要小心。我边啃昨晚蒸的玉米窝头边“嗯”着。遇到啥事,你要端端地走,千万不要去凑热闹,千万不要去扒车。妈说着,又将我的腰带—一根帆布绳子解开,从裤裆里扯出一个布袋对我说钱就装在这里面,路上千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见到你爸才把它拿出来。妈试着将布袋扽了扽,感觉结实了,才又塞进去。然后,蹲下,将腰带绾了几个死结,用牙咬着扯得紧紧的。妈直起身子又说,路上口渴了也不要去田边水塘捧生水喝,走到你爸那里有糖开水。我用兴奋的口吻催着妈问,可以走了吗?妈紧紧地捏了捏我的手腕,似乎才刚刚下定决心说,走吧。
推开院门,雾像浓烟一样涌过来包围着我和妈。四周白茫茫一片,脚下的路只能见着簸箕大一团。妈陪着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把我叫住,说等雾散开了再走。我极不情愿地停下。路边的马蹄子、线线草,还有不知名的小花像刚刚被一场小雨淋过一样,绿的黄的叶子颜色越发地亮,叶尖、花瓣挂着水珠儿像举着放大镜一样—我有点吃惊自己的发现,正要蹲下身拿食指去逗亮晶晶的水珠玩,妈又说,算了,走!我在前,妈在后—上了大路—碎石路,我才发现。我要妈回去,妈说,等雾再散一下。我在前,妈在后,又走。
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不晓得走了多长时间,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远处一些人家的竹笼和房屋了,我才想起该叫妈回去了。转过身,不知啥时候已经回了。空荡荡的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心里一片茫然。
我静立了一分钟,把搭在屁股上的包移到肩胛下,那里面装着两件给爸用来换洗的衣服和我的午饭—两个玉米面窝头,最最重要的是衣服里还藏着一张纸条,那上面记着爸的地址,弄丢了,我去城里就会成为瞎子—找不着爸。我在包上轻轻压了压,又摸了摸裤裆处,就挺挺胸,迈开大步带劲地走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门远行啊!
起初,我目不旁视,只埋头走路。渐渐地,顽皮性就显露出来。时不时把一小块浮石踢着在路上滚得远远的。有时,劲用得大,石子碰着石子飞溅到路边的农田里,我就不由得伸伸舌头,四下里瞄瞄,生怕被人看见挨骂。农田里还有一些稻草垛,东一块西一块堆放着,像教科书上画的蒙古包一样。收割后的稻茬儿已长出一些尺把长的粗粗的墨绿色秧苗。田里东一团西一团正由嫩黄返油绿的,远看如针一样细的秧苗密密的,那是打谷机作业过的地方。
公路弯了又直,直了又弯,好像没有尽头。
一段坡路上,有辆驴车拉着尖尖一车蜂窝煤在道路中间很吃力地往上爬。我赶快过去帮忙。推上坡后,车把式抹把汗,看了我一眼笑着问我,去哪里?
和车把式说了地点后,我才想起妈的叮嘱,就有点后悔。
车把式看也不看我一眼拖长声调漫不经心地说,还远着呢。
我脸上有些不快地问,还有多远啊?
车把式又说,其实说远呢是逗你的,我天天走这条路,不紧不慢的,我从来就不晓得这条路有多远。你跟着我走吧,消磨一定的时间自然而然就会到的。
我跟着驴车走,它快我也快,它慢我也慢。听着驴踢踏,还有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声音,我心里的不快也烟消云散。
过了桥,就进城了。
我从书包里搜出纸来问了一位老大爷。经他的指点,很快就找到了爸住院的医院。一打听,爸早上已经出院回家了。我二话没说,撒腿就打了转身。
那天,我回到家夜已经很深了。爸妈还坐在灶房的煤油灯下焦急地等待着。见着我,爸说:我也是走走停停休憩着回的家,咋在路上就没有看见你呢?
我默默地摇头。
妈把书包接过去打开,取出压扁的玉米窝头问,你中午都没有吃饭?我才感到肚子饿得发慌。爸用虚弱的声音吩咐妈,赶快去抱捆柴火进来烧盆滚水给娃烫烫脚。爸说,娃娃今天走了八十多里地呢。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伏在饭桌上就呜呜呜地大声哭了起来。
那年,我虚岁十二刚上初一。
(原载《东方少年》,入选河南省2020—2021学年高二下学期第三次联考语文试题,连续多年入选中高考语文模拟试题等。)
盲人与小偷
淡灰色的防盗门虚掩着,他轻轻拉开后,露出一道菜花色的老式镶板门,他非常兴奋。他不止一次开过这种双重门进过这种貌似朴素的居室。传言,有一些贪官就是用这样的房子来掩人耳目窝藏赃款的。他瞄准锁孔插入工具。开这种鸭舌式的锁对他来说太小儿科了,毫无半点技术含量,他甚至有点怀疑这家主人太弱智了,居然还用这样一种锁来迷惑人。
他小心翼翼地把两道门带上,然后蹲下抄起一只拖鞋扔了出去。砸出的响声不大,像猫逮老鼠时跳跃触地般发出的。室内没有一丁点反应。他胆子壮了起来,便站直身子朝里走。
“二娃子,你来啦?”声音不大,很平静。他疑心是自己心里发出来的,所以没有停下,继续往屋里走。
“你今天是先拖地还是先抹窗子?”这次他听得清清楚楚,声音是一个中年男子从客厅进门转拐处的沙发上发出的。客厅的窗帘拉着,光线很暗,刚进屋很难发现沙发上还坐着人。
“糟糕,今天失手了!”他不由得暗暗在心里叫了一声苦,转回头往门口退去,试图根据情况夺路而逃。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一动不动地指挥道:“你去把厨房的水瓶提过来,先泡两杯茶,我今天请你尝尝二级峨嵋毛峰。”
他不敢回应。
沙发上坐着的人又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不能说话,最早姐姐把你带来的时候就告诉过我,说你心明眼亮,耳朵好使,可以耐心地听我这个看不见的人说话,你不知道,我等你好长时间了,你来了,我说着话心里就亮堂了许多。”
原来沙发上坐着的是个盲人,他一下子放松了,便停止了逃走的打算。
“水瓶提过来没有?先喝一口茶,再慢慢做卫生,要不,今天就不抹窗子了,只拖地,房间里也可以不拖,只拖厨房卫生间和客厅,要不,都不做,反正等几天你又要来做,我就想和你喝喝茶说说话,你不知道,这茶是我姐姐用我自己第一次挣的钱买的,我姐姐人可好了,我父母去得早,是姐姐把我带大的,她下岗好多年了,拖着侄儿和我在中介所打零工。”
他换上拖鞋,不由自主地去厨房提来水瓶泡茶。他开始同情这个盲人了。
“说真心话,二娃子,我有点佩服你,你说你又说不来话,自己出来打工挣钱养活自己不说,还要供养自己残疾的父母。”
他很想告诉沙发上的盲人,他不是二娃子,也不是残疾人,他好手好脚,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他不敢吭声。今天他是一位聋哑人。他要把这场戏演到底。
沙发上的人说:“喝茶喝茶。”
他呷了一口,有些苦涩。
沙发上的人又说:“我去盲人按摩所上班,一是受到你的启发,你都那么能干,我好脚好手的咋不能自食其力呢,二是想帮衬我姐姐一把,我姐姐她太苦了,先前每个月挣的钱就花在我们两个无用的男人身上,我侄儿虽然十九岁多了,可他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现在连站起来都困难,整天只能躺在床上,几年前我姐夫下岗后承受不了压力,精神失常后走丢了,为了我姐夫,我姐姐花光了所有积蓄,把房子也卖了,这个房子都是租的,我很佩服我姐姐,她确实是女中豪杰,比男人还能干。”
他情不自禁地去厕所拿来拖把,开始打扫客厅。
“二娃子,如果你嫌我啰嗦就使劲跺两脚,我听到后就不说话了,来,喝茶喝茶。”
他把客厅拖完,又去喝了一口。一股淡淡的清香味沁人肺腑。
“这茶味道说不出的好。”坐在沙发上的人卖个关子动情地说,“简直有点像书上说的,妙处难与君说。二娃子,你早就品尝过这种美滋滋的味道是不是?可对我来说却是第一次啊,用自己劳动挣来的钱生活,是世间上最美的享受!”
这盲人的生活态度深深地感染着他。
“你再倒点水,我给侄儿也喝一口。”沙发上的人边说话边站起来,端着杯子熟练地往里屋走去。
下午三点,打扫完卫生,他从包里掏出四张五元的钱放在茶几上。正要出门,门吱扭一声开了,一个和他年龄相当的敦实青年背着个帆布工作包走了进来。那人啊啊地对他比划了几下,他点点头侧身让了一下出了门。
楼梯上洒满斑斑点点的阳光。
(原载《青年作家》,2012年入选洛阳市高三年语文综合试卷文学类阅读题、全国多地语文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