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山中雨
作者: 黄文山不大不小的雨,落在天心岩上,落在绵绵芊芊的松枝上。雨珠落处,听不到从接堞的屋瓦上响起的那样一片生脆而急骤的乐声,却弹起了淡淡的烟雾。千树万树,在雨中轻轻地摇晃,仿佛正沉浸在一阕优美乐章的旋律中。氤氲的云气似乎便是此时从每一片舞蹈的叶子间飘浮出来,在树梢聚止,然后升腾而去。于是,一片片淡如棉花的浮云,便粘在远近的峰峦上,粘出了一幅烟雨迷蒙的图景。
我们是经天心岩往观大红袍的。出门时,天虽然有些阴,但不像有雨。没料到,山雨说来就来,簌簌地拍打着每一位游客的肩膀,令人不得不加快了脚步。但因此,却添了一段机缘,得以在永乐禅寺古朴的僧寮下躲雨。
寺僧泽道法师已在禅堂迎候。他双手合十,将雨声轻掩于寺门外。法师亲自把盏,为我们上茶。茶是寺庙自产的老丛水仙,甫开盖,即清香四溢,仿佛有一群妙龄女子,正从我们身旁飘然而过。呷一口茶,顿觉齿颊生香,回甘绵长。大家都说:“好茶!”法师微微一笑,于是,一段佛茶的因缘故事在氤氲缥缈的茶香中向我们走来。
唐初,有僧人入武夷山,在五曲溪边的云窝建石堂寺,为了维持生计,他们于寺旁峡谷间开辟茶园。因石堂寺生产出的茶叶品质卓佳,吸引了大批文人前来斗诗赏茶,此地遂被称为“茶洞”。寺院也借此得以生存。
唐德宗兴元元年,禅师百丈怀海,整顿禅宗戒律,著《百丈清规》,不但鼓励出家人参加生产,还对禅门饮茶作出专门规定。武夷山佛院的兴盛,便得益于茶。当是时,武夷山三十六峰,峰峰有寺,寺寺种茶。武夷山寺茶还被当地官员作为礼品进献京城,获雅号“晚甘侯”。佛寺中设有专门的茶堂,进山的道中建有茶亭,众僧中也有“种茶僧”“制茶僧”“茶头”“施茶僧”等分工。而坐禅饮茶更成了僧俗交流的千古雅事。赵州和尚有句著名的禅语“吃茶去”,说的便是平常是道,茶中有道。可见唐时佛院中喝茶已为常事。
“清代僧人释超全是永乐禅寺著名的茶僧,他在《武夷茶歌》中这样写道:‘积雨山楼苦昼间,一宵茶话留千载。重烹山茗沃枯肠,雨声杂沓松涛沸。’僧人的苦乐其实都在茶中了。”
在泽道法师娓娓的讲述中,万千禅机似在一盏盏琥珀色的茶汤中隐约闪现。
山雨渐歇。我们重拾行程,踩着湿漉漉的石阶,回头一望,永乐禅寺就像两朵并立于绿色湖波中的莲荷。临别,法师递给每个人一张永乐禅寺的介绍图片,上面便有佛家的“缘启”二字。“缘启”即“缘起”,法师意味深长地说:“譬如下雨,看是雨兴雨止,其实,雨才是开始。”
道路穿由一处峡谷迤逦而行。这是一条新辟的小道,两旁都是森森的峭壁。雨后,空气格外清新,看不见,但感觉得到原始的野气在身边流荡。幽寂的峡间,忽然有了脚步,传来人声,大峡谷似乎还来不及收拾停当,一副匆匆而就的模样:野藤还垂在树梢,乱草还爬在崖前……
峡谷的草木一样被云气轻笼着。看来,云并非都凝结在树梢,更多的云还蛰伏在岩穴间酣眠。大概被雨声敲醒,懵懵懂懂地一窝蜂涌了出来。于是林中生成的云,岩穴涌出的云,渐渐地聚成云团、汇成云阵,而后浩浩荡荡地簇拥出峡。那云阵出行的壮观场面,让人见了怎么也忘不了。
峡谷里的风景似乎是被这场不期而至的朝雨给激活了。路边一弯凝碧的流水,忽然发起性子,冲得水草前俯后仰,叠皱的波痕,像是有几艘快艇同时犁过水面。三两只冬眠的青蛙,迷迷糊糊地跳上石头,互相对视着,有些不知所措。
一不留神,一条壮实的瀑布从悬崖砉然而下。那神气十足的模样,让人想到一位洒脱的舞者在自娱自乐。仔细看,周围崖壁上,似乎没有水流的痕迹。那么,这条瀑布究竟从何方来,为什么选在这处游人稀少的峡谷,选在这个冬日阴冷的早晨?也许是一时迷了路,但也许,只是山雨的即兴之作?
而因了这场朝雨,一切都在不经意中发生,在不经意中成为风景。
小心翼翼地踩着涧中的石磴,而后,又穿过一道逼仄的石门,眼前豁然开朗。这里便是九龙窠,大红袍的原产地。崖壁上的六株大红袍老丛,被雨水洗得碧绿晶莹。一道陡壁,锁住了得天独厚的岩韵清香,同时也幽囚着三百四十年的悠悠岁月。什么时候,它们已然走下峭崖,同时走出地老天荒的故事?崖下分明就是一畦畦大红袍的新丛,挂珠滴翠,生机勃发。
我们坐在九龙窠的茶寮里饮茶。四围草木的清新气息,让人醺然欲醉。三巡茶毕,胸怀大畅。此时再揣想适才泽道法师说到佛家的“缘起”,顿觉回味无穷。
邂逅石头部落
到罗源鉴江的井水村,是一个冬日晴朗的早晨。近日北方寒流南下,气温骤然降至3摄氏度,甫下汽车,便觉得一股凉意侵来。热情的主人邀请我们先到村前的咖啡屋坐下,喝一杯意式咖啡暖身。咖啡屋是敞开式的,装修简洁雅致,别具风味。山陬海隅之处,竟有现代咖啡屋,真令我大开眼界。作为进村的第一站,一间可以观景的咖啡屋,自然格外引人。这里视野十分开阔,远山近海,尽收眼底。坐在长桌上,品咖啡,也品海。那香味绵长的咖啡里便多了如许海的滋味。
井水村位于罗源鉴江镇的一道狭长半岛上。从空中俯瞰,井水半岛就像一只壁虎,静静地趴在三沙湾。半岛三面临海。北边是宁德的三都澳,东边隔官井洋与霞浦东冲半岛相望。眼前的大海,波平如镜,风光旖旎。一面面鱼排,相衔连片,蔚为壮观,形成一处海上牧场。这时,一艘快艇轻捷地犁开湛蓝的水面,带出一簇簇白色的浪花,这是村里几位渔民要上鱼排作业。不由让我想起这样一句话:“门前流水,可耕可渔。”大海从来就是井水村民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田园。
村主任向我们介绍说,因为水质好,井水村的鲍鱼养殖远近驰名。此地虽名为井水村,其实无井,但井水村有海有石。大海养育了这座村庄,石头则成就了一方风景。
有说,这一片孤悬海中的陆地,是在一亿年前的白垩纪时期,由于火山爆发而从海里升起来的。这也是一片石头的新生。一亿年前,当这群石头从海底缓缓升起,就注定了它们一生的命运。它们甚至来不及转动一下身躯,变更一下姿势,就这么被永久地留在世间,定格成现在的模样。
累累岩石,一块摞着一块,一方挨着一方,半岛其实就是一座绵延的石山。村庄紧贴着南面向阳的山坡而建,一幢幢石砌的房屋,连同一道道迤逦的石阶,仿佛就是山体自身的一部分。石们簇拥着幢幢房屋走进村落,又跟着道道石阶,坦坦然一直走入大海。这片海,对于它们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因为它们自己曾经就是海的一分子。
太阳出来了。在阳光的抚摸下,漫山遍野的石头忽然一下都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石头部落。
山上看不到参天大树,但不乏相思木和丛生植物。一块块大大小小裸露的石头,布满山坡,如同一群群石头的聚会。满山的石头,在蓝天白云下,或团团围坐一圈,相对怡然;或摩肩贴颊,喁喁私语;或独卧草丛,悠然忘机;或昂首凸肚,仰天长啸……这里是石的家园,也是石的舞台,石们在这里尽情展示它们的个性,却让人看到世间万象。至于花草树木、霞光云影,都是山峦朴美的衣装。有了这份衣装的衬托,那时隐时现、时刚时柔的石头便沾了几分世态人情,也就有了让人亲近的愿望。
在村主任引领下,我们去访“一线天”。位于村旁山头上的“一线天”,是到井水村来的游客最想登临的地方。石阶蜿蜒向上。访石之路,并不平坦,但也充满了探幽的野趣。登上山头,四外空旷,仰望是湛蓝的天空,俯瞰则是浩渺的大海。悬崖下矗立着两爿巨石,如两道石门对峙,中间只有一道缝隙,是为“一线天”。石门上方横搁一道石梁,如天造地设。奇妙的是,缝隙里居然被凿出了一条陡峭的石阶,顺着仅容一人的狭窄石阶,便可以一直走到海边。所以人们称之为通天达海“一线天”。其实,不用走石阶,就只是透过石缝,一样可以看到大海。这管中窥豹,更别有韵致,自然也是摄影爱好者们的首选镜头。
我们走进村子,村庄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石头的图片,这也是石头的众生相。其如“憨猪拱海”,树丛间,露出一个浑圆的猪脑袋,向着海的方向,伸长了鼻子。一个“拱”字,将一个天真的动作,演绎出多少地老天荒的故事?“锦鲤问天”,一条稚气可掬的鲤鱼,噘起嘴巴,圆睁着眼,仰望天穹,无声的发问中,却藏着无限玄机。还有如“河马卧波”“犀牛望月”“金蟾欲跃”,皆惟妙惟肖。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带着不同的情绪,就会有不同的想象。比如那块正对着村庄的嵚崟岩石,在我眼中仿如天地草木间端坐着一尊大佛,宽大的袈裟上洒满阳光,似在讲经说法。在他的身旁,簇拥着、匍匐着的石头和树丛,都是虔诚的听众。当然,石佛毕竟不是佛,不同于庙宇殿堂里的人工造像,倘若走到跟前看它,便只是一块二十多米高的普通石头,兀立挺拔,实在看不出多少神秘的色彩。只有拉开距离,才产生了佛的想象。
人们到井水村,就是看海看石头。唯众石皆默,众石且倔,总是远远地避开人群、避开尘闹,同时也避开是非。不费几分辛苦,不流几身汗水,就近不得它们身旁,自然也无缘得识窍石的真颜。
阳光和煦,照在肩头上,暖酥酥的。走着走着,额头上沁出汗水,两腿开始发颤。正踌躇间,一仰首、一顾盼,什么时候石们已然悄悄来到近旁。它们有的当道袒胸酣睡,旁若无人;有的隔涧相峙,似在纹枰对弈;有的探身峭崖,作一脸惊险状;有的息影草丛,过几分隐士瘾;还有的近乎羞怯,扯一片云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任你千呼万唤,也不肯轻易露脸……你只有拾阶而上,向它们走去,走得累了,石们朝你一笑,那疲乏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都说石是山之骨。倘若没有石头,山便挺不起脊梁;倘若没有石头,山便少了个性。大约还是这些石头吧,让人们来井水村寻幽探胜并倾情于此。在石头部落徜徉,看看石头们的生态模样,总让人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
清晨,朝日裹着海气升起;傍晚,夕阳衔着岚光落下。倘若住在这样的村庄里,进村出村,抬抬头,向大海问一声好,再和石头打个招呼,心胸自然也变得坦荡变得纯净了。
东台的记忆
一个村庄的记忆,总会由道路开始。
古时的福州,西北高山重叠,溪流湍急;南面则大江横亘,给行旅增添了不少困难。因此,自宋代开始在官道上每隔二十里设立驿铺。据《三山志》记载:福州南出莆田,凡五驿十铺。由莆田北行,第一站为蒜岭铺,之后是常思铺,翻过常思岭(今相思岭),则进入闽县地界。
连绵高耸的相思岭,是戴云山东行的最后脚步,却也是横亘在闽侯和福清之间的天然屏障。《榕城考古略》里有这样的文字:“常思岭在方岳里,距(福州)城东南一百二十里,界于福清。高数千仞,袤二三里,又名相思岭。”关于这座山岭,民间流传着好几种故事,皆凄婉动人。而东台村的老人,讲述的故事似乎更加深沉。这个故事里的主角就是明代万历、天启年间两任首辅的福清名士叶向高。相传叶向高有一个他最钟爱的儿子,叫叶成学。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叶成学到京城看望父亲后回返福清,途中暴病死在这处山岭。叶向高闻耗非常伤心。后来,他几次路过这里,都要停下凭吊,悲痛不已。有说,福清地界原划在山岭的南面,因古人忌讳路死他乡,福建官员为宽慰叶相,便将县界移到岭上,且取名“常思岭”,并在这座山岭上设驿铺“常思铺”。由于“常思”“相思”福州话同音,渐渐衍变成了“相思岭”。东台村就位于相思岭下。叶向高思子心切,亲自勘察地形后,选择东台村后的一处小山丘作为自己百年后的归宿之地。这座小山丘正对着相思岭,背后则有七座连绵起伏的山峰呈扇形环抱,风水上称作“七星坠地”。从此,父子两人,在山岚烟霞中,朝夕对望,无言相吊。因了这段前尘往事,相思岭,从此才有了真正的相思意。
原本寂寂无闻的东台村,也因此名声大噪。毕竟,这里有明朝宰相的墓地。而叶向高,历官三朝,两入中枢,人品文章,独步当世。因此,四百多年来,前来凭吊瞻仰的官绅士子不绝于途。
东台村是双江陈氏的聚居地。相传陈氏原籍河南固始,是唐末跟随王审知入闽的十八姓之一。陈氏最初辟土长乐鹤上,清康熙年间,由于人口增长,开基始祖陈兴开率一支族人从鹤上迁来东台村。历经二十年勤劳创业,东台村五业兴旺,成为一座农商并举的富裕村落。至乾隆年间,村庄迎来经济繁盛期,一大片建筑群随之拔地而起。这其中便有第四世族人陈永皇建造的一处大厝。它占地五千多平方米,正面两幢毗连,拥有通透二进近百间房,不仅供自己一家居住,还用于接待南来北往的官员和社会名流贤达,民间因之称为“官厅”。在古驿道附近的东台村建这样一处“官厅”,当然可以看出主人的用心。由于“官厅”地处要津,加之主人雅好交友,不少僧俗闻人都曾经是这里的座上客。陈氏大宅遂成为一处有着浓厚乡野情趣的地方庄园。宾客们都喜欢来这里吟诗作画,高谈阔论,寓目云天,优游林泉,度过一段无拘无束的浪漫时光。
“官厅”坐北朝南,带有典型的清代江南建筑风格,红墙碧瓦,高宅深院,雕梁画栋,古朴大气。宅前是一方大埕场,便于来客停车歇马。推开厚重的大门,进入庭院,只见回廊四通八达,连接着大大小小近百个房间。一二进各有天井,用于排水采光。三进为后花园,虽只剩断石残垣,但古木依然,可以想见当年花木葳蕤、曲径通幽的景象。正面大厅,更是布置得富丽堂皇,这里是主人接待达官贵人的场所,也是家族举行重要仪典的地方。
大堂的梁柱上镌刻着一副副对联,它们书写了陈氏家族的历史渊源和崇文重教的传统。如:派衍双江源远流长累代官裳绵世泽;堂依五岫地灵人杰盈厅诗礼振家声。其中一副是明末画家王叶敏所题:德从宽处积,福向俭中求。这正是陈氏族人立家的根本。
厅堂里还有一块横铺的斗灯形拜殿大理石,格外引人注目。村里的老人介绍说,过去每逢传统节日时,族里的晚辈都要一一站在这里向长辈礼拜。它又叫作宽心石。一旦遇到家族中子女有不规矩的行为,往往会被罚站在宽心石上,令其思过。这块宽心石,也成了走出村庄,旅居他乡的陈氏子弟终身不能忘却的记忆。
关于他们的先祖,陈氏族人流传着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在东台村最初的开发时期,陈兴开结识了附近塘下、坑边自然村的王世盛和刘友道,三人意气相投,遂结拜为异姓兄弟。他们都认为应该靠互助的力量,相濡以沫,才能兴建新家园。从此,三村打破界限,同耕一片地,共饮一源水,一家有事,众人相帮,做到水土资源共享,实现共同富裕。多少年来,三村间来往频密,亲如一家人。三人作古后,根据他们的生前盟誓,后人将他们一起葬在相思岭的矮头山上。好让他们日日守望着山下唇齿相依的三座村庄,守望着他们的田园宅院,同时守望着各自族人和谐绵长的生活。
这是一个有故事有温度的村庄。因为这道山岭,因为这座古厝,东台鲜明的记忆,便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