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四种
作者: 简福海泥 土
山在大山的深处,这是对不太诗意的山旮旯里的家乡诗意的表达。山多了,田就少,其实是一个困阵。尘网劳蛛似的乡亲们,便自力更生地从山坡野地去寻求生命的依靠。土堆山冈被削下去,沟壑坑洼被填起来,在同一个等高线上,梯田的长埂以最柔软的线条和最坚硬的质地,堤坝式地砌起。是的,它们的使命就是一道坝,誓死拦截百姓一箸一碗里的着落,打败贫苦的咒语。
依山赋形的结果是千层万叠向上的铺展中尽显高低、层次、阔狭、弯直及弧线、拐角的变化。那里,时空弯曲,乾坤挪移。它们的名字叫梯田,苦涩而又美丽。它们是乡亲们的粮仓;有一天,竟也成了镜头的焦点,形形色色的人,在此行行摄摄。
田埂泾渭分明地分割出大大小小的田块,归属不同的主人,各植所需。表面看,一丘田,就是一座孤岛,互不相干,各自为阵,然而,当你引水灌溉时,便会发现远不是这么回事。如果某一块田远离沟渠,隔着别家的田,三丘五丘,要实现饮水解渴,得顺着渠口,依次将每一丘田灌饱了才行,其间没有“捷径”,这是乡村的秩序:田,有水一起喝;人,才能有饭一起吃!当依偎连片的青葱在面前涌动,你豁然醒悟:许多的美,在自然天地,在泥土之下,在植株的根部,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细水长流地秘密流转。这是田头地尾的另一种水到渠成—植物最后都会出落得水润纯良,好比伺候这片田地的美丽的乡亲、美好的规则。
乡下的土地是活着的,是有一口气的。地气一动,便要呼出那一波又一波的绿色。这不,一俟节令敲锣打鼓,最先感知的往往是泥土,尽管霜雪覆盖之下沉睡一冬,但当这第一声鸣锣响鼓掠过耳际,第一缕春风吻过眉睫,地底涌动着的暗流,便瞬间汹涌成离离泥上草。此时,节令的锣鼓加之泥土的气场,构成了稼穑的宣言,再懒惰的人也不敢不顾脸面,用俚语形容就是不敢“跌锣跌鼓”—客家方言是泥土上长出来的,所以像植物一样丰润生动。伴着一年中最勤快最早到的立春,乡亲们立起了做一番大事的雄心,农谚“宁舍一锭金,不舍一年春”生动描述了众生犹惜寸阴中那份脚踏实地的抱负。
乡亲们紧锣密鼓地扶犁翻土,一时间,田土开花,喧腾腾地扬锣擂鼓,仿佛木匠的刨刀轻捷滑过,刨花翻卷木屑纷飞,远远望去,一垄深一垄浅,颜色乌黑间杂褐黄,折扇一样,展开,展开,满是虹彩。
百姓一年的生计与希望的虹彩,就是从这一片田地开始的。当然,还需要一粒稻谷,一粒成熟饱满并拥有一副拯救饥饿的热心肠的稻谷。如果你见过春风是怎样从裂开的谷口吹出一片绿来的,就该为沉甸甸的稻穗倒下而欢呼鼓掌。这些归仓的谷粒,只是暂时沉睡,而非沉沦,因为它们懂得,天高地阔,时序有度;生死轮回,不惧不忧。
雷声从天边隐隐传来,某些颗粒饱满而内心虚静的谷粒,就从记忆和仓库出发,乘着江南二月熏风,漂流在春江水暖浸灌的田沟,裂口生芽。先是一星珍珠白,尔后一抹鹅黄,再后是一段浅黄,接着是一丛翠绿,然后是一片玉绿,最后又是一捧橙黄,直至金黄。这是稻谷从春到夏的色泽,也是稻谷的一生,充盈克难的耐心与奉献的光泽。乡亲们伴着稻谷许多个一生后走完自己的一生,亦是从容淡定,不慌不忙。
当金色铺满大地,农人便低头向低着头的稻穗致敬,眼里有一粒像稻穗一样饱满的泪珠。是啊,稻谷慈悲的一生,简直是一首歌。前奏是浸种,过门是插秧,高潮是收割。曾经,我细瘦的双脚也踩在被水泡过、被牛踏过、被犁耙翻读过的田里,当油滋滋的稀泥从脚趾缝间淘气地挤钻出来,我用秧苗在田间写下几首歪歪扭扭的诗行。一步步退着,就退到田埂边了,既然“纸张”用完了,就收笔吧,从田间拔出脚丫,水面漾开一圈圈波纹,那是我对这首小诗反复画上的句号。
休憩间隙,站在田埂上,站在梯田云涌雾绕的高处放眼四顾,“绿毯子”从上往下滚,那个不管不顾的泼皮劲儿,一会工夫便铺绿了大半个江山。我知道这张毯子在视线的尽头还在滚动,没有停歇的意思,它要铺展出一个庞大的气象。那一刻,我被震撼得失语,仿佛观临了整个春天的诗意,带着人间烟火的荣光与磅礴。原来,广阔的田野是天然的舞台,斜风,细雨,还有燕子的啁啾、四起的蛙鸣,是再好不过的舞美布景了,一切都在等待秧苗的专场演出。
发生在泥土上的故事,并非都是安然无恙、风调雨顺的主题。有时天旱,泥土只好干着急了。然而,泥土是不贪不嗔的,一场小雨,便感动得对整个燥烈深广的世界原谅到底。你看,一夜之间,泥土就将身上依附的禾株彻头彻尾地润湿抹绿,直到收获的季节,用充满黄色金属质感的声音把这场小雨唱成一首赞美诗—甘霖!
静美而丰饶的泥土,方舟一样泊着,不仅生长植物,也生长房屋—土楼。泥土对乡亲们的关怀抚慰,竟是这般的宽宏而彻底。那个泥土构筑的世界,如此之小,又如此之大,客家人就在一个个高矮方圆的屋檐下生息繁衍,历经着这样的“小”和“大”走到了今天。琐碎劳碌的光阴,因为这些泥土的关怀,自有一番尘世饱满的安宁自在;泥土语境中穿行的人们,也磨出了泥土般黝黑粗糙的皮囊,锻得一副安土乐天的情怀。
有些土楼完成使命后原地倒下,从土里来回到土里去的姿态,仿佛一树繁花凋谢之际烧尽璀璨的悲壮无言,抱持安然的顺应和对自我的肯定。如果不倒下,还能剩什么呢?倒下成泥成灰,至少可以匍匐长出青蔬甜果,胜过一切外在残立的虚名—这是对生命的洞彻。倒下的生命果真不死,还在决定着植物的活路,恩赐着动物的活命,影响着人们的活法,从这点上看,谁又活得过泥土本身?
写到这,泥土与人构成的关系图谱,不期然地映现于前。似乎,人们的吃、穿、住、行,以及夹杂乡音的奔波、内心的悸动和隐秘的梦想,都来源于泥土。泥土这列方舟啊,此岸彼岸,渡人渡己。激动之余,不由得轻点一支思绪的长篙,这舟子又载动了乡愁。我突然愿望,将自己嵌到土墙上去—哪怕只在那里待上十天半月,一阵风吹雨打,就掉落下来,也愿意。如此,好似以泥土的身份做了一回围墙,护炉火不熄,看炊烟升起……
米 酒
客家人是如何遇到米酒?又是怎样遗失的?
《说文解字》:“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就,迁就,满足。靶向是情感,精神。
一个人外出,终究要还乡的,那怅惘之际,烈性仗义的酒,也许是最好的知己。客家人,山一程水一程地走,离开家乡多久,多远?起点处那丛茅屋还在吗?也许,隔着迷离的醉眼,才望得见秋风中那瑟瑟的乡愁。
饭甑。陶缸。搅棍。想不到这些来自木头或泥土制成的物件,构成了酿酒的全部器具。透过这些谈不上美感、也不见神秘的简易工具,很难相信就是它们彼此联手配合,决定着一个故事的变化和走向。连带着的还有酒曲。酒曲多像一位魔术师,在它掩而不揭的手法之下,时光像水一样进入米粒的身体,让一粒又一粒洁白的米,膨胀,异变,让故事生长发酵和弥漫,最后拥有整个世界。事以密成的道理熠然其中。
冒着气泡的酒缸,热闹,蓬勃,没有任何情节是多余的。在那酒缸背后,我隐约感觉到酒杯间碰撞的声音,饮酒的人那坚硬躯壳包裹之下悲悲喜喜的情感,感觉到人们在长喝豪饮之后,倾向某个角落倾诉,或倾吐。
瓦屋鳞然,星星擦亮夜晚,浮出弦月一枚,淡黄得像新酿的酒,洒下的光线带点潮气,像刚落地的黄叶来不及干透。那酒香,飘。入鼻,人晕晕乎乎,也飘。那酒香,应该是院中两棵桂花树的幽香,秋声中,欢天喜地地漫染。那酒色,是母亲的乳汁中滑入几滴蜂蜜的稠黄,那色泽与质感,缓缓释放蚂蚁容易找到的信息—甜。那酒糟,沥干最后一滴酒,俨然老人离世前的不放心,非要再做点什么。那好吧,满足它的愿望,让一缸酒糟掩埋泡渍生姜、大蒜、鱼干,或者干脆挖出一盆干瘪的酒糟,撒上少许白砂糖在锅里翻炒。这几样菜,你是不是熟悉有加?在青黄不接的菜荒时节,是否诱惑过你的味蕾?
酒倾在碗里、杯里。旧时的瓷碗瓷杯上,通常有青墨浅淡地涂抹,开着花。端持啜饮的人也希望从单调枯燥的岁月边缘舒展一下身体,体验日子的芬芳如花。
透过人生的链条,看看酒是如何介入客家人的生活,是如何芬芳着俗世的烟火气息的。新生儿甫一诞生,产妇的卧房就混合弥漫着酒香奶香—作为功臣,产妇们理直气壮地享用酒炖鸡、酒煮蛋这些“坐月子”滋补品。小孩求学成长的年月,注重耕读传家的客家人,是万万不让小孩碰酒的,因为怕伤着脑袋。在肉里、汤里放些酒酿作佐料,虽是客家人的烹调习惯,然而只要饭桌上有小孩插着参与,便保持必要的谨慎和敬惜。所谓耕读传家,“读”是“耕”的最佳旨归,无人轻慢。再往后,成年了,推杯换盏把酒共欢成了人际交往的必需,与别人交上朋友之前,自然先与米酒交上朋友。当然,还有诗人用那管雄笔早已替我们郑重描画过的场景:逢年过节时的“宽心遣兴莫过酒”,三五朋友相聚时的“能饮一杯无”,我敢断言,只要是客家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这些场景里的杯来杯往,都铭刻过“日影斜照社鼓远,家家扶得醉人归”的凝远记忆。
客家人好客,历来把人当人看,把酒当酒喝。有人来,必挽留,摆酒。这种待人接物的诚恳,有如米酒一样美好。自酿的米酒整年不断壶,随手可取。酒是情感的酵母。只要有酒,哪怕桌上只有一碟花生、两盘青菜,也有滋有味;只要有酒,哪怕对饮成双,也有声有色,伴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划拳行令,米酒,一碗满过一碗地穿肠过肚。所谓的陶醉,无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既然米可变成酒,那么酒入肠,也可热血,最终变成温热的话语,说啊说啊……
在家乡,各门各户都有这样一个妇女,擅长酿酒。挑一个略有空闲的日子,把米粒蒸煮成饭,再把饭酝酿成酒,把酒化成气力,灌注给男人,男人再将气力灌输给土地,土地吐出种子,种子再育成米粒,米粒又交给妇女蒸煮酿制……清水白米,默然活命;百年千年,循环往复。
如果没有这样勤快的妇女,没有妇女酿造的米酒,当年莽莽群山深处的客家世界会是怎样的贫困无力?湿气重,农活多,何以解乏?拖着泥腿从田里回来,放下锄头畚箕,空腹先来一碗米酒,胜过参汤补药。“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是诗人的吟咏,是寒窗冷炭中的期盼,是孤星入梦的失落,而一生在泥土中摔打的乡亲没有闲情来矫情,他们不可能邀明月入酒、掬星光入画,没空来琢磨这些高雅的诗句,他们关注的是手上的碗和身上的命。摊在他们面前的现实是:睁开眼的每个日子都有干不完的活,扛住这些活,才能抱住活路,寻到活法。他们要的只是驱累祛湿,通体舒泰。他们不能倒,更病不起。生活重压之下没有其他突围办法,牵引出的只能是日不断饮,酒的基因就此融入客家人的血液,因此,老幼妇孺爱喝、能喝、善喝。至于能喝善饮的程度,从客家方言说“吃酒”二字略见一斑。记得梁山好汉,他们也说:哥哥,吃酒!真是豪放痛快至极。这正是客家人的性情写照,从中亦可窥测客家人的酒量。
今年中秋回去,家家户户已不再酿酒,摆在桌上的是红酒、白酒、啤酒,甚至洋酒。红的太酸、白的太烈、黄的太淡、洋的太怪,总之,找不到米酒的甘冽醇香。酒和乡村在走着一条逆向的路。五花八门的流水线上的酒刚刚从城市逃离的路,却是村庄即将抵达的地方。当年,那些会过日子的人家在春雷惊醒土地那一刻,曾是怎样细细盘算着该种多少粳禾、糯禾—那些饥年,粳米关系着一日三餐,糯米则决定着缸中美酒的深浅,他们即便挣扎在贫困的岁月缝隙,也要酝酿出美好的生活。现在,大家有闲空、闲钱,就这么把曾经同甘共苦的米酒从这个时代狠狠地抛下。那掐指细算的谋划,那滤酒入瓮的举止,悄然间已是荒凉的手势。
大地金黄,人间沉香。稻谷能够凝露为酒,从明黄的含着阳光芬芳的谷物,到橙黄的带着柴灶暖意的酒水,大抵是最好的命运和隐喻了,过程和结局书写着大地的体贴和人间的温热。可是,红绿的人生,多味的生活,顾不上门前稻穗黄,忽视了屋旁清泉响。那些个饭甑、陶缸、搅棍,一副残破的面相,布满裂缝,想必记忆也被风干了吧?它们忘记了在炉膛火焰吻舔下的白汽盘旋,忘记了在屋角的稻草围席紧抱中的香气缭绕,只好枯坐在房顶,独自乘风凉。
—为米酒难过,尔后感慨。米酒,曾经活在乡亲们生命必须依偎的桌旁。除了米酒,哪一种液体能够沿着人类的躯体,一寸寸渗进血肉,直抵骨髓?然而,在当下的乡间,却遗失了一缸米酒,这多么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