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便利店写作

一

在咖啡馆写作有种神奇的魔力，能让拖延者警醒，让脑中一片空白者开始抽丝剥茧。古往今来，不少作家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咖啡馆做编外办公室：波伏娃、萨特有花神咖啡馆会友阔论，而J.K.罗琳一穷二白时在咖啡馆里构建了自己的魔法世界。一间时而嘈杂、时而冷清的咖啡馆简直成了脑力劳动者尤其是文字工作者的桃花源，更别说一杯咖啡伴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张木制圈椅加一个能看到外界南来北往的大窗，本身就创造了氛围感，哪怕不是作家，看起来也像个作家。

可惜，在我目前居住的这个三线小城，方圆两千米内唯一能让我坐下来喝杯咖啡写点东西的，不是咖啡馆，而是一间便利店。

安庆这样的小城，便利店也开始向上海的看齐：冷藏柜里也有保质期仅3天的冰面包；冬日摆上双开门小暖柜，从茶饮、鲜奶到星巴克便携装摆满四层；雪柜里有冰杯，从旁边货架上抽出一瓶气泡水，倒进冰杯晃一晃，就能调出一杯属于自己的冷饮；现磨咖啡机用的也是悦活鲜奶，散发出的咖啡香气与上海武康路一杯45元起的阿拉比卡无异。但这里的便利店，一杯注入纸杯的热拿铁，售价为6 .9 9 元。而最大的区别是，小城人口寥落，地价低廉，一间便利店占地广阔，店内多组桌椅分设在店铺两端且远离店员视线，所以当住宅区的小孩们放学后在另一端叽叽喳喳地撕开零食的包装纸谈论着游戏时，我在这头的桌子上塞着耳机，也能保持清净。同时，店员的视线也无法越过层层货架的遮挡，抵达我的屏幕。

咖啡如嫌不够热，可在微波炉里加热10秒。注意，仅限10秒，否则会喷。

其实呢，如果只喝咖啡，选择未必如此之窄，只是那些咖啡店要么咖啡难以下咽，要么店面干脆不提供任何座位，买好了？快走！

我常在想：为什么那么需要一间咖啡馆？在家写不行吗？

很难。哪怕有整面落地书架，空调调至26度，摩卡壶蒸出咖啡，1∶1复刻出黄油拿铁，20平方米的原木色系书房，电脑启动，文档打开，大脑依然一片空白。最可怕的是，懒意渐渐从指尖上传到大脑，最后明明昨晚睡足8 小时，仍然打出一个哈欠。啊，算了，先刷一集英剧吧。

如此，一间有人来往但多数时间较为安静的咖啡馆，就显得很有必要。无论如何，在这样的公共空间里，你打开电脑，就似乎必须在屏幕上敲点东西出来才不显得多余。人流刺激了封闭环境里的自我放纵，坐着的人将感官分割成两层，一层与徜徉徘徊的人形成轻交互，知道彼此的存在却不必相交，都是互相的背景。但正因此，寂静才有了裂缝，不会产生吞没性的巨力。“人味”不必多，有一点就能让凝滞变得鲜活。而另一层，在背景音轻微的波动里，大脑皮层开始被唤醒，手指自然而然地在键盘上移动，文字逐渐显现，逐渐沉入另一个自造的世界。就像游荡在水面和水下的交界处，微露出的面颊被风吹得冰凉，身体却终于找到了水流的韵律。

人需要一些嘈杂，才能保持与人类社会的连接，从而刺激出想要创造点儿什么的欲望。

二

朋友离职后，每天辗转于上海各区的咖啡馆，从“梧桐区”到虹口，老馆子、新馆子“打卡”了一圈，总算找到了归宿，办公室从淮海中路写字楼换作咖啡厅。天气好的时候，也不妨在马路牙子上放一把露营椅、一个三合板箱，假装人在外心在野，手在平板电脑上写写画画。从创意总监转做自由撰稿人，做点儿事，生活规律起来，就没那么慌。其实转头一看，工作时间待在咖啡馆里的闲人越来越多，彼此互为对照，亦互为慰藉。一杯咖啡喝上一天多少有些没面子，即使老板的目光不飘过来，精致的店面里人来人往也在提醒你，快点翻桌。但坐一天能喝几杯？晚上还要不要睡觉了？哪怕“梧桐区”的咖啡馆关得越来越多，身边陆续有人离开上海，但总是有人眷恋着一座城市，宁愿以高价维系着某种氛围、某种微弱的希望和要强的体面。

在上海前前后后住了8年，在咖啡馆写作之于我，是件谈得上快乐的事。

还记得，华山路上海戏剧学院的对面曾经开过一间小小的咖啡馆，几乎是半地下式的，面积不超过15平方米。那是我20岁到30岁的连接处，写作欲极其旺盛，每天早上上班前，去那里饮一杯拿铁，敲出一篇文字。如此坚持了几个月，只是文稿始终卖不出去，洋洋洒洒几千字还不如一篇几十字的广告文案卖得上价钱。再加上小店利润终究抵不过华山路逐渐高企的房租，它作罢，我也作罢。

未成功的作家都是社会闲散人员，没有咖啡馆，他们就成了飘来飘去的云。

所幸在文学事业上走不通，我还能回到广告创意的坐标系里，但谁没有失去坐标系的时候呢？

J .K .罗琳彼时还是单亲妈妈，个人命运跌至地心，所幸身体健康且读过书，在咖啡馆敲字几乎成了每天最平静的时刻。孩子在身边摇篮里酣睡，霍格沃兹和勇者逆转命运之旅在指尖下成型。她说，反正我已经彻底搞砸了生活，还能糟到哪儿去。我在想，若同为单亲妈妈的西尔维亚·普拉斯，在最为困顿无援之时，能选择一间咖啡馆而不是在斗室中写作，可能不会早早就以那样一种方式离开人间。在咖啡馆中，语声四起，总有人的体温流动，只要张开眼睛，就能观看世界在窗内窗外展开。不管你主动与否，人与人，就在室内构成了短暂的相遇。当一杯咖啡从店员的手中递来，这一瞬间，你们就是微小的命运共同体。这样的温度，成为陌生人之间的牵连，也让一颗颗小小图钉，不至于快速、彻底地，从社会版图上脱落。所以，哪怕便利店的咖啡谈不上精品，老板不是仙风道骨或文艺人士，哪怕永远提供不了值得“打卡”拍照发图的窗景，店内的歌单也并不喜欢，我仍然需要它，需要这一点点与嘈杂世界的联系，在咖啡杯里搅动起的，芳香四溢的人间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