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行至雪

作者: 樊北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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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力马扎罗的云雾时开时合,我们向着雪山一路蛇行,时而看见雪峰陡然矗立在面前,时而感慨这山远望并不陡峭,似乎不算难爬,更多的时候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只是虚空着大脑,专注地走着眼前的路。

“Polepole,polepole”,这句“慢点,慢点”是我们学会的第一句斯瓦希里语,无论是旅行社的老板、登山的向导还是路遇的挑夫,大家说得最多的也都是这一句。在当地人看来,乞力马扎罗山是难爬的山,什么“山不过来,我就过去”“山登绝顶”当地人向来是绝口不提的,对于这座终年有积雪覆盖的山峰,人们心中自有一份敬畏。

我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骂网上那些关于爬山“有脚就行”的攻略。只有真正用脚丈量过这座山的人才知道这路有多难走—绝大多数路都由泥土、碎石和砂岩组成,需要手脚并用、协调前行,即使是有人工铺设痕迹的路段,也因为雨季疏于维护,只剩下裸露的木桩,而为了越过它们,你需要把脚抬得更高,才能不被绊倒。尤其是冲顶日的凌晨,看着那么多盏微弱的头灯缓慢地在山间挪动,远处是星星点点的城市灯光,你会由衷地感慨己身是如此渺小,在造化千年的自然伟迹面前,我们简直不值一提。

“好像两个巨人在打仗,各自朝对方甩出岩浆和石头来。”这一路我妈都在感慨山路的不合逻辑。和我们爬过的大多数山相比,这里算不上崎岖,但每一公里,都在用高度的抬升拒绝着所有潜在的登山者—有的时候营地明明看着很近,却需要先下了这面坡,再上到那面崖,随手一指的路程,就是几个小时。

然而,和沿途所有的美景比起来,这一路的艰辛又是如此值得:随便找一块石头坐下,你就能出神很久,感慨“云霞明灭或可睹”的描述是如此传神,“望峰息心”和“窥谷忘反”的感受又是怎样的古今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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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因为海明威的那篇小说而来,我却是被初中地理老师的一句话感召着,穿着拖鞋和短裤,拖着装满羽绒服、羊毛衫和防寒睡袋的28寸行李箱,跨越了20年的光阴而来。

“乞力马扎罗位于南纬3°附近,距离赤道仅300余公里,是非洲的最高山,由于绝对海拔很高,登山者在路途中可以体会到一年四季的所有气候类型,也会经历几个迥然不同的山地垂直植被带。换句话说,爬一次山,你就几乎能把从热带到温带的植被看个遍。”

为了看到尽可能多的风物,我们选择了沿着漫长的山脊一路迂回的“莱莫绍”线,从海拔2400米处出发,用了8天7晚的时间,依次登上了乞力马扎罗的三座主要山峰(西拉峰,海拔3962米;马文济峰,海拔5149米;基博峰,海拔5895米)。

老师的话果然不假。

第一天,植被盖在头顶,猿猴甩着长长的尾巴,在树枝间荡啊荡。半夜听到一阵雨落的声音,走出帐篷却发现地面是干的,原来我们的营地正扎在猴群的交通要道下,猴子一蹦,树叶哗啦哗啦响。

第二天,木百合的花就开在胸口,浓荫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忽然就没了,太阳凑得很近,呛起路面一层层的灰沙。

第三天,灌木降到脚踝,最高峰基博峰总算露出了它的全貌。向导说雨季的时候很多动物会沿着河谷从肯尼亚走过来吃草,可惜那时节道路泥泞,人进不了山,满坡灿黄的千里风光只有跨越国境线的动物们才能欣赏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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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晚,无垠星空在我们头顶展开,那浓墨般的夜空越望越深,我却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三体》里“不要回答”的情节,吓得一溜烟儿钻回了睡袋。

第五天向晚时分,我们被帐篷外辉煌的晚霞吸引出来,周围金灿灿一片,远处孤悬一枚腌入了味的鸭蛋黄,突然意识到,山下的人正远眺日照金山,而我们此刻,正身处这云蒸霞蔚的金山之中。

第六天,看到了高耸入云的千里木,向导说这树从不落叶,一圈枯枝就意味着人间的一年。我守着一棵树数着数着就数乱了,千里木沉默如谜地生长,日月星辰凝神静气地轮回。

再后来,雪峰已经完全看不到了,眼前只剩灰黑色一片,云雾裹挟着巨大的水汽扑面而来,那是山的气息。

初中地理老师曾经讲过,乞力马扎罗最高峰基博峰海拔5895米,海拔4000米以上是高山寒漠带和积雪冰川带,以下差不多每1000米一个分区,分别是高山草甸带、温带森林带、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带和赤道雨林带。然而他不曾说过,由于这里水汽丰富、植被充足,海拔4500米处仍有植物蓬勃地生长,氧气也并没有想象中稀薄。青藏高原4000米以上已是一片萧索荒寂,这里却处处涌动着勃勃的生机。我问当地人,乞力马扎罗的雪线是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移,言语中不无惋惜。没想到当地人的反应却平静异常:“虽然冰雪融水的数量在增加,但有了它们的滋养,高海拔河谷地带的植物却生长得更好了。”乞力马扎罗远看是一座山,近看其实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有的时候,事情并不如我们看到、听到的那样简单。

临出发前,我才找出《乞力马扎罗的雪》来读,很短的一个短篇,却因为一个特定的地点、一种特殊的意象,成了触发遐想、勾连想象的迷人之地。

《乞力马扎罗的雪》讲了什么?讲的其实是生命中的那些茫然与错失。浪荡的作家放纵了自己的才华,却在生命将逝之际,忽然想起了命运里所有的力所能及。“现在他永远不会写这些故事了。”海明威其实并不只是想用这篇文章去引诱出人们的浪漫气质,而是在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写生活粗糙的本质。生命的起落、梦想的荣枯、日常的得失,其实都在为对自由永恒的追求作注。

冲顶日沿途再无精彩的景象,这山古怪,远看温暾如老妪的脊背,走近才知道每道褶皱里都藏着獠牙。我们后半夜动身,顺着石壁一路攀爬,山越爬越高,空气中的含氧量越来越少,气温也在日出之前达到了最低。都说树大招风,原来山爬得高,风也欺人。旷野里的风没好气地推搡着自以为全副武装的登山者,像懒洋洋的女仆拉着个脸打扫着书架上的摆件。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在心中靠背诵《梦游天姥吟留别》来调整呼吸和步伐,而后尚能靠默念《游褒禅山记》里险远与奇伟瑰怪的辩证关系来给自己打气。到了最后,除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走得太靠边失足跌下山崖外,完全就只是在靠着惯性行走了。海明威一定有过爬高山的经历,因为在冲顶的过程中,我也一度丢失了好几段现实的记忆—除了昏昏欲睡,就是忽然回想起生命中的那些高光时刻和至暗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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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顶是非冲不可吗?”我在心中自问。千百年来,人们对于“征服”山峰的执念才是最可笑的。而山峰敞开怀抱,不发一言。

赤道附近的日出很快,毫不铺排—天际线处最开始只是小心翼翼的橘黄,轻巧地剥离出天空的轻盈和大地的深沉,然后“哗”地一下,就把人间点亮了。由于站得足够高,我们第一次看到了极尽目力才能看到的宽广,也终于在阳光的照耀下,看见了人世间所有的洁白。

乞力马扎罗的雪!

辽阔的、耀眼的洁白。

和想象中平展的雪野不同,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全是风雕琢的痕迹。一处处耸立的冰锥像松林,有一种踊跃的生机。本来,我的设想是用水壶装走一捧乞力马扎罗的雪,这样哪怕它化了,也依然是乞力马扎罗的水;但到了山顶,精疲力竭的我一屁股坐在了冰雪之上,才意识到这生命原是不可撼动的,年轻如世界小时候的模样。

自以为是潇洒的登山者,结果百密一疏,出发前忘了向所有的亲朋好友报备行程,直到下山收到了手机信号,才重新联通了所有的牵挂和羁绊。

朋友发来手机截图,说她一整晚都在刷新我的手机定位,让我顿时就觉得自己一点都不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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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上时,我每天头顶着太阳能充电板走路—为了沿途能用手机拍照,心甘情愿地做着电的奴隶,现在却因为重获消失一周多的手机信号,第一次有了一种“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受。更何况到了这个年纪还让人放心不下,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你知道方大同去世了吗?”

“你知道特朗普和泽连斯基‘吵架’了吗?”

朋友一边埋怨我失联,一边分享着最近的新闻;我则是错愕连着恍惚,除了追问“还有呢”,不知道做出何种反应才是正常的。那屏幕跳动的字符像是人间的碎石,看似牢靠,最终都会滚落。

“哈哈,别的没什么,跟之前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之前。”

朋友打趣,我却在微茫中又想起了小说里那个因伤口感染而濒死的作家。他在幻觉中看见救援飞机飞向雪山之巅,这充满讽刺的结局其实揭露了一个更加残酷的事实:我们向往的崇高,不过是对庸常生活的补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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