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纪趣
作者: 黄天骥我在幼小的时候,并不喜欢读书。记得在四五岁时,家里有些线装书,爷爷便抽出《孟子》,又抽出《梁恵王》一章教我背诵,开头便念:“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爷爷没有给我讲解,只让我背熟。我哪里背得熟,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又教我读《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那时,我哪懂什么叫“阿房宫”?但一想,转个弯就记住了——我把这句的“阿房出”,改读为“疴唔出”(粤语拉不出大便的意思)。这样一来便能记住。当爷爷又要我背诵时,一不小心就把“疴唔出”念了出来。爷爷听了,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我赶紧逃之夭夭。
其实,在二十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居住在广州西关的许多小孩,在所谓“诗礼传家”祖训的影响下,都是要背诵诗书的,这对只有几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苦差事。不过,又有加强记忆的办法。例如背唐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们哪里懂得在清明时节为什么还要喝酒?于是改读为:“清明时节雨蒙蒙,路上行人要出恭;借问屎坑何处有?牧童遥指对面冲。”在大家哈哈大笑的时候,传说是杜牧所写那首诗,便很容易记住了。
真正培养起读书兴趣的,是在我进入小学读书的时候。那时,广州已成为日寇占领的沦陷区。我们一些小朋友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本薄薄的小说,记得是《杀人王大战芝加哥》《杀人王大闹三藩市》之类,写的都是被称为“杀人王”的好汉武艺高强、智勇双全,如何在国内国外把许多欺负百姓和中国侨民的恶霸,打得落花流水的故事。这些书小朋友们互相传阅。那时家里是不允许小孩子乱看闲书的。为了偷看这些书,我便把它带着在家里的厕所,一边“出恭”,一边阅读,而且还会联想自己也成为好汉或将军,怎样偷入敌营,怎样偷袭下手等,总之是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自编故事。这样,我占据厕所往往会有一个钟头左右。祖母便大声问我是否便秘,是否要吃些泻药。我赶紧回答说不是,也立刻藏起“杀人王”离开厕所。不料天天如此,我的诡计便被看破,家里人都说我是在“想屎坑计”,谁知道我在厕所里一面看小说一面冥想变为小说中人,这幼年的“厕作创作”竟然开发了我的思维能力,也开始让我养成喜欢读书的乐趣,以及喜欢古灵精怪地联想一通的习惯。后来长大了一些,便产生当作家的兴趣。
读什么样的书,真能影响一个人的思想感情,会让人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产生思想感情的变化。记得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些人无法离开沦陷区,又因生计所逼不得不在敌伪小学充当教师,他们会用各种方法,暗地里向小孩子灌输中国传统的文化和爱国思想。像一位音乐老师,就把西方的名曲配上唐代的边塞诗,这等于让孩子知道汉唐盛世的景象。我最记得的是一位名叫刘仰高的老师,告诉我们应去读《说岳全传》。我家里恰好有这一本小说,便赶紧取出阅读。当读到“岳母刺字”的章回,竟不觉泪流满面。看到了岳雷、岳霆“八锤大闹朱仙镇”的时候,不觉血脉偾张。后来看到岳飞被奸臣秦桧以“莫须有”的奸计陷害,“三父子屈死风波亭”,不禁义愤填膺,整整一天吃不下饭。最后看到气死金兀术,笑死牛皋的时候,高兴得乱蹦乱跳。从此我再没有看《杀人王》之类的书了。加上目睹日寇的横行霸道,痛恨日本侵略者和爱国的思想感情,便深深地铸在脑海里。
当然,我还少不更事,那阅读《杀人王》的影响也还存在。因此,往往一言不合便和小朋友打群架。开打时,我又只当“幕后指挥”,鼓动别人上前线,自己躲在一旁鼓掌呐喊看热闹,从不亲自动手,只当“狗头军师”,竟然还扬扬自得。
可是,到了五六年级的时候,我看到夏丏尊先生翻译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这本书从小孩子的角度,看到许许多多的社会面貌,看到全书贯穿着对国家民族的爱,看到不同身份的孩子对父母、师长、朋友的爱,看到许多小朋友都充满同情心、上进心。我很自然把他们的所作所为,和自己的顽劣联系起来,不觉脸红。特别是看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教师,把一生教过学生的作业本都收藏起来,作为永远的纪念,这让我十分感动。从此,我的脾气、性格,都有所改变。确实,读有益的书,真能改变一个人的感情和人的思想,让人深受教益,有所进步。
在上大学时,我不喜欢在宿舍里看书。那时,学生宿舍每间一般住六个人,看书时互相面对,有时忽然有人提出一个话题,有人便搭腔。我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有时彼此有不同的看法,就争论起来,我也不觉会加入“战团”。那就麻烦了,你一言,我一语,还看什么书?有时候倒还安静,便摊开了书本,看了几页,忽然看到书桌上放着镜子,发现自己的下巴上长了几根胡子,而青年人无论是男是女都有爱美的天性,于是会对着镜子,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撑开下巴的皮肤,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指甲拈着伸出的胡子,稍稍用力一拔,胡子便拔出来了。如此这般,拔了几拔,算是完成了任务。再回过头来看书,又得重新集中精神,这白白花费了好几分钟宝贵的光阴。因此,我尽可能不在宿舍看书。要看书,就跑到图书馆去。
我最喜欢到图书馆看书了。在图书馆,来看书的人不少,但大家遵守规矩,十分安静。在大厅的走廊边,又摆满了各种不同学科的杂志。我多在文学类和历史类阅览室看书。看累了,便到走廊上,乱看各种各样的杂志。我在中学时,理科学习成绩虽然一般,却喜欢翻阅数学和物理学等学报,尽管一窍不通,还是可以略略知道当前数理学科等在讨论什么问题,也多少增长了一点知识,以及多少知道科学的发展。作为现代人,如果对科学一点不知道,完全成为“科盲”,这和穿着长衫马褂的古人没有什么区别,更不利于对自己逻辑思维的培养。有时我站在图书馆的走廊上翻看各类杂志,会不知不觉地站着看了半个多钟头。而和我同在阅览室看书的女友(后来成了我的老伴),认为我在浪费时间,颇不以为然,甚至和我争吵起来,还差一点和我翻脸。我只好虚心接受,但坚决不改。当然也稍做让步,缩短了在走廊上乱翻杂志的时间,以免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她也看到我学习成绩还好,才没有因此而炒了我的鱿鱼和我散伙。这在看书问题上发生的悲欢离合,实在有趣。
不过我的做法应是对的。孔老夫子说:“多识于虫草木鸟兽之名。”多读书,可以增加知识。有了各方面的知识,可以在观察事物时有胆有识。因此,多读点书,开卷有益。人们不是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么?确实,多读点书,行为举止,与一般凡夫俗子、三姑六婆有所不同,这里有文野之分、粗细之分。不过,宋代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虽然喜欢读书,但两者都没有得到。而且,确也未曾想过要从读书得到什么东西。因为像我们这一代人,受了社会主义教育的影响,想到的多是以集体的利益为先;至于女友,虽然举止温文,但说不上是美女,她也从来没有用过涂抹胭脂、口红之类的化妆品。有一段时期,我们还一起被视为“臭老九”呢!
大学毕业后,我留校工作。有一段时期,我们被分配到一幢名为“飞机屋”的平房居住。这房子约有十来平方米,一家四口住着,当时也知足了。最让我高兴的是,房子的旁边有一片小小的草地,屋旁有榕树,还有几株竹树。我在属于我的领地上,扎了一圈篱笆。我的爱人(那时把夫妻双方都称为“爱人”)喜欢养花,不知她从哪里弄来几株仙人掌与野菊花种在篱笆的旁边。这时候,宿舍离图书馆较远,我到图书馆看书的机会便少了许多。但是,在晴天的早上,我往往喜欢端起一张有靠背的竹椅放在树荫下,再找上几本我未曾读过的书或杂志,翻开书页,随心阅读。如果看了几页觉得没有多少意思,便把它放下再换看另一本。看倦了,我拿起一根香烟,点上火,慢悠悠地吞云吐雾。这时候,清风徐来,绿竹摇曳。我斜躺在椅背上,仰望天空,在晓阳中有几片轻云飘过,回过头来又会见到有一两只蝴蝶在黄白色的菊花旁边飞来飞去,于是陶渊明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便蓦然在脑海里出现。当然,我没有采菊,而且也根本看不见在远方的山,但是那悠然自得的意趣倒是有的。
一般来说,早上我有首先乱翻书的习惯,这也有好处,等于是在图书馆的走廊上乱翻杂志的补充。“开卷有益”,让我把眼光放得开阔一些,不局限于一隅,养成了把不同的方面融汇贯通地思考的习惯。后来在研究戏曲时,便夹带有看诗词的眼光,研究诗词时又带有看戏曲的眼光。甚至在研究文学作品有关意境导向性的问题时,向物理系的李华钟教授请教有关引力波和磁场的知识,竟得到了意外的启发。这就是我习惯胡乱看书的收获。有一次我在读书时,发现了一条人们未曾注意的材料,我高兴得登时蹦了起来,差不多把竹椅打翻。胡适说:“认识一个字,就好像发现一颗行星。”这话虽然有点夸张,但读书时有所发现,内心的乐趣倒真是一样的。
到了早上八点半左右,我便赶紧回到房子里去看书了。那时看书,便集中精神,排除干扰。一边翻阅,一边记着笔记,竟又像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所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过,校园里蚊子很多,那时我们既没有纱窗,更没有空调,只好任由草蚊、花斑蚊等在我腿部、手臂裸露的基地上,进行俯冲轰炸。有时我发现警报,一巴掌拍下,谁知蚊子竟能从我手指旁边一飞冲天,我便等于放了一个空炮。有时它也逃不出我的魔掌,但已吸了我的血,它算是死得其所,而我得到的只是惨胜。有时我被叮了而不觉察,只感到皮肤痒痒的,平白地添上了几个小坟头,才晓得蚊子暗度陈仓。更多的时候,我集中注意力看书,连皮肤痒的感觉也变得麻木了,那就任由蚊子得胜回朝吧!又有时,贤妻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给我点上了蚊香。那劣质的硫黄味随着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我便感受到了“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意趣。虽然她给我“添香”的时候是白天,而且添的是蚊香,而不是古人所说的檀香。
我在读书时,有时一目十行,有时全神贯注。当我认真阅读有趣的书时,真会忘乎所以,全副身心地投入,废寝忘食。有一天看王实甫的《西厢记》,正看到“佛殿奇逢”那一折。老伴炒好了菜,叫我赶紧过来吃饭。我便拿着书,一边看,一边吃。谁知看到张生在佛殿里,乍然看到了崔莺莺的花容月貌,美得惊人,“真个是南海水月观音现”。那张生魂飞魄散,禁不住喊了一声:“我死也!”我想不到张生竟喊出了呆到极点的一句,忍俊不禁,反而忘记了自己口中正含着饭,我“扑哧”一笑,口中含着的饭喷薄而出,把饭粒和口水洒在桌上和菜上。这回轮到我说声“我死也”,赶紧抹擦干净。《西厢记》不是写到莺莺遇见张生时“临去秋波那一转”么?但这时我看到的是娇妻“临去秋波那一瞪”!我不敢则声。不过她倒没过多责备我,因为她也是读书人,知道读书之乐,的确有时是会读到发呆的。
说到看书,其实看世界才是看一本“大书”。如果不看它,只钻在故纸堆了,那么真成了傻乎乎的书呆子。
我认为世界这一本大书,应该横看,又应竖看。有时焦点集中,有时目光漫射;有时鸟瞰宏观,有时见微知著。这可开拓视野,增长见闻,以求实事求是,不至于头脑发热。如果能看到这本“大书”,这比一般只会读书还更有趣。
横看,就是比较地看,把亚、非、拉、欧、美等大小各国,把红、黄、白、黑、棕等诸色人种,平列开来,观而察之,自可以“观风俗,知厚薄”。当然,观的不仅是风俗,有关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统统可以端出来看。即便是风俗,也知道无所谓厚薄优劣。例如看进食方式:欧美人用刀叉,作为牙齿的延长;东方人用筷子,作为手指的延长;阿拉伯人则干脆用五爪金龙,把饭和菜抓入口中,这也未尝不好。进食的方式习惯虽不同,其目的则是一致的。麻油拌韭菜,各人爱所爱,互相尊重就是。
竖看,就是历史地看。看世界是怎样发展的,过去怎样,现在怎样,各国人民是怎样走过来的,各地文化是怎样积水成川的,各国政治家是怎样驾驭风云的,等等。观变化,知兴衰;览海外之沧桑,笼宇内于心头,我们便会逐渐变得聪明起来。至于世界上的珍闻、轶闻、丑闻,也不妨看看,散点漫视,也颇有益处。茶余饭后,作为“谈助”,有何不可?因为,人生在世,有时也需要侃侃大山,增添生活情趣。世界上那林林总总的奇闻怪事,不就可以作为“侃”的催化剂和添加剂么?何况,小道有时也会窥见大道,一鳞半爪,忽然会让人悟出全豹,“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也是常常会有的。
当然,所谓“放眼向洋看世界”,最终是要用脑去想世界。“风物长宜放眼量”,量者,量度也,这必然包括思量、思考。所以,看世界,其实也是想世界,看看想想,想想看看,大有好处。会鉴别,会分析,他山之石,可以攻“错”,读者才会真正懂得我国的国情,懂得我国社会主义特色之所以为特色,才会提高爱国主义的自觉性。
总之,多读书,多读“大书”,在人生中,既是必要的,也是有趣的。苏轼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其实不尽然。有些人的功勋,有些人的劣迹,却会永远留在书上,留在人的心上。那是永远流不去的!
责任编辑:朱亚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