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颐的岭南情怀
作者: 东方莎莎二十世纪末,我任职的广东省作家协会还在文德路办公。附近不远处的药洲遗址,是我常往之所,或漫步其间,或静坐片刻,皆因我对周敦颐先生怀有深深的敬仰之情。
药洲遗址乃南汉时期的园林遗址,悠悠千载,岁月沉淀。它也是明代羊城八景之一的“药洲春晓”,景致如画,美不胜收。一块“濂溪遗址”的石碑,位于药洲入门处左边。此碑是嘉庆六年(1801年),清代状元姚文田题写的,当时他任广东学政,负责教育事务。此碑之存,足以证明九百余年前,周敦颐任职广东期间,曾小住药洲,确具真实性。后人念先生之德,故而立碑于此,以表缅怀。
为何凡言“濂溪”皆与周敦颐有关呢?因为他字茂叔,号濂溪,世人遂称他为“濂溪先生”。他晚年于江西庐山莲花峰下的小溪边筑室而居,还将此地的小溪命名为“濂溪”。先生仙逝后,黄庭坚和苏东坡应周敦颐之子周寿、周焘的请求也作了关于含有“濂溪”名的文章,黄庭坚写的是《濂溪词(并序)》,用“光风霁月”匹配周敦颐的胸怀。苏东坡写的则是《故周茂叔先生濂溪》,也盛赞周敦颐的学问和人品,实乃佳话一段。
周敦颐于熙宁元年(1068年),奉调至广南东路任职,彼时其辖区大致涵盖今日广东省以广州为中心的中部和东部区域。他担任提点刑狱使司一职,主要肩负起监督和审理此地刑事事务之重任。此外,周敦颐亦曾出任广东转运判官、知南康军等职务。
周敦颐前来广东任职的当年,在广南东路这片广袤大地上,就一路巡视。当其步履踏入素有“端砚之乡”美誉的端州,即今日之肇庆时,敏锐地嗅到了几缕不同寻常的气息,捕捉到了几片异于常态的光影。由此,一场关乎正义与邪恶、廉洁与贪婪的大戏悄然拉开帷幕。
端州,有“岭南第一奇观”的七星岩,七座石灰岩峰的排列,状如天上的北斗七星。还有那遐迩闻名的端砚,更是文人雅士心中的瑰宝。这里本应是一方充满文化底蕴与艺术气息的宝地,然而,此时的端州却被一片巨大的阴霾所笼罩。这是因为时任端州知府的杜咨,竟然利用手中职权,肆无忌惮地垄断砚石的开采、制作和销售。此人贪婪成性,不但以端砚贿赂各方可以助其升官发财的官员,还要与民争利,盘剥百姓。端州民众虽心中愤懑,却敢怒不敢言。因其财富犹如万石粮食般丰厚,故而人们送其外号“杜万石”,私下里尽是诅咒之声。
周敦颐听闻此事,心中大为震怒,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他,决定亲自揭开这黑暗的幕布,为百姓讨回公道,让端州重见天日。于是,他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衫,微服私访于端州的大街小巷。他与百姓亲切交谈,倾听他们的疾苦、无奈与愤恨。百姓起初尚有疑虑,但看到周敦颐眼中的真诚与坚定,便纷纷打开话匣子,将杜咨之恶行一一诉说。
周敦颐还深入砚石产地,那里的矿工满脸疲惫和无助。他了解到,杜咨的手下肆意欺压他们,抢夺他们辛勤开采的砚石,且不给工钱,致使他们的汗水白流,更有甚者,有的工人因此失去生命,搞得人亡家破。
他又走访了不少工匠之家,了解制作与销售的内幕。看着那些精美的端砚,因为杜咨的垄断而无法正常销售,积压于仓库之中,他心疼无比,又义愤填膺。
经过一番艰苦的调查,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周敦颐心中也有了全盘计划。他回到府衙之内,精心谋划了一场妙计审案。在威严的公堂上,他以如山的铁证,将杜咨的罪行一一揭露。杜咨面如死灰,却还妄图狡辩。然周敦颐岂会给他机会,他以正义之剑,果断斩断了杜咨的贪婪之手,成功查办了“杜万石案”。端州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那漂浮在头顶上许久的阴霾终于被一扫而空。
但周敦颐深知,仅惩办一人远远不够。杜万石虽除,若土里的毒素不清除、不治理,难免还会有李万石、王万石等相继冒出来。为防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他毅然奏请朝廷。在那一封封言辞恳切的奏折中,他详细阐述了端州的情况,请求朝廷颁布法令:“凡仕端者,取砚石毋得过二枚。”此令一出,端州大地为之震动,它犹如一枚重磅炸弹,炸塌了贪污受贿的大门和通道,让璀璨的阳光,照亮了端州的每一个角落。它不仅遏制了当地官员对端砚的不良企图,更保证了端砚能够稳定出售和流传。
时光荏苒,岁月变迁,这条禁令竟然一直沿袭至清朝,成为历史长河中一抹闪耀的光芒,见证着正义与廉洁的力量。
周敦颐在广东任职之际,还竭力改善诸地司法的环境,提高当地司法的效率,为岭南地区的法治建设奠下基石。
另外,周敦颐也大力推动和促进中原文化与理学思想在岭南的普及和传扬。他把自己的理学思想传予门生程颐、程颢、杨时,他们又复传于罗从彦等青年才俊,故罗从彦算是周敦颐的再传弟子。而罗从彦于绍兴二年(1132年),以特奏进士之身出任广东博罗县主簿时,也言传身教,让广东民众直观地领略到了理学的魅力和价值。此般文化传播,对岭南文化的丰富和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周敦颐遂成为百姓心中的传奇。他的故事,在岭南的山水之间流传,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后人。
在粤之地,纪念周敦颐的遗迹颇多,除了前面提到的药洲遗址,我还去过广州越秀区流水井小马站书院群的濂溪书室,虽然现在只剩下外墙和上界石等部分遗迹,但它是广州官方祭祀周敦颐最早的记录。其始建时间可追溯到1175年,这时已经是南宋淳熙二年,距周敦颐离世已一百零二年了。
还有广州白云区太和镇的龙归南村和大南村,前者有孖祠堂,是为纪念周氏开村始祖周仕龙和周遂禄兄弟而设立的大宗祠,二人为周敦颐的第九代孙。村中还有周氏大宗祠及相关建筑,村中央有公园,里面有纪念周敦颐的爱莲桥、刻有《爱莲说》的凉亭及周敦颐塑像。后者也是以周姓为主,是周敦颐后人聚居地。村中公园里也建造了周敦颐塑像、濂溪阁、爱莲池,池塘里种满了莲花,并且有刻着《爱莲说》全文的石碑。这里已成为白云区廉洁文化的重要基地。
我对周敦颐的仰望,一开始是得益于舅公对我童年的启蒙。但后来的坚定,则是由黄庭坚先生指引所得。
重庆合川,是我妈妈的出生地,她在那里长到十几岁才离开。合川也是我老爹的中学——国立二中的所在地,合川那段中学时光,是他生命中最动情的岁月,他和我妈妈是在那里相识的。幼时,我经常跟着妈妈回去探望外婆和舅公,在合川,特别疼爱我的舅公,曾数次带我去养心亭、爱莲巷、书院街、濂溪祠等地。舅公虽是一介武将,但骨子里却具文人之气。他特别崇拜周敦颐,所以他也把与这位大家有关的景致介绍给了我,让童年的我,虽不知道舅公的名字,却牢牢地记住了舅公口中这位“了不起”的人物的大名。
舅公还教我背诵过一首诗:“仙姿疑是华颠栽,不向东林沼上开。异芯每随榴花放,清香时傍竹风来。枝悬缟带垂金弹,瓣落苍台坠玉杯。若使濂溪年少见,定抛兰桨到岩隈。”
舅公告诉我,在合川城外有座山叫作铜梁山,因其山岩颜色如古铜,山顶有石梁横亘。铜梁山云雾环绕,风光旖旎,有险峰、幽谷、瀑布、茂竹。而舅公教我的这首诗名字就叫《铜梁山观木莲花》,是周敦颐在合川为官期间,登临铜梁山后被其美景打动而撰写的一首诗。当时我年纪小,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只知道是描写铜梁山木莲花的美丽的。
成年后我再次回到合川并登临铜梁山,此时舅公已经作古,但他教我的诗中写到的花朵,我真的见到了。周敦颐笔下的这种木莲花,是木兰科木莲属植物,其花朵有的呈杯状,有的呈碗状,花瓣硕大而厚实,白色如初雪,粉红似少女唇,令人心动。一首诗、一种花、一样的情怀,将千年时光编织成一幅画卷,镶嵌在我眼前这广阔的天地之间。
长大以后,我迷上了香道艺术,研究香学大师黄庭坚便成了我的日常。在与这位被我呼唤过无数次的“坚爷”的心灵碰撞中,我竟然发现他和周敦颐之间存在着一个神奇的数字:二十八,即黄庭坚在1045年出生时,周敦颐二十八岁;而周敦颐1073年去世时,黄庭坚也才二十八岁。
在我们辉煌的华夏文化中,二十八往往与星宿相关。古代将天空分为二十八星宿,广泛应用于天文、宗教、文学及星占等领域。它反映了古人对天空的细致划分和对宇宙的观察与认知。在文学作品中,二十八星宿常常被用来营造神秘的氛围,象征着宇宙的宏大深远与变幻莫测。
而周敦颐和黄庭坚同在一个时代的二十八年里面,并没有资料显示彼此见过面或者通过信。黄庭坚作为晚辈,虽敬仰周敦颐的人品和学问,然绝非盲目仰慕,而是能够穿透表象,真正地聆听周敦颐内心深处的渴望,以深刻的洞察去理解那灵魂的呼唤。比如我前面提到的黄庭坚应周敦颐之子周寿、周焘的请求而作了《濂溪词(并序)》,该诗包括篇幅颇长的序及楚辞体之诗,兼容事迹、议论与诗意的礼赞。他在其中称周敦颐“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这被古今学界广泛地认为是对周敦颐胸怀气象的精妙表达,令人在斗转星移的千百年后,也能生起知音之叹。这样的评价,从侧面说明黄庭坚本人也有超脱世俗、内心清净的格局。倘若他不具备深邃的识人之智与诗性表达之才,他就不可能对周敦颐的襟怀气象有如此澄明而睿智的挥笔。
“光风霁月”,此四字何其灿烂。 它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展现出澄澈天空下微风轻拂、明月高悬的宁静与美好。那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没有丝毫的阴霾与杂质,只有纯净与明亮。这四个字是对周敦颐高尚的品格、宽广的胸怀和豁达的心境最高的褒奖。
黄庭坚不但对周敦颐评价甚高,而且对其长子周寿的赞美也不吝啬笔墨。周寿在元丰五年(1082年),通过黄裳榜登第,开始了他的仕途,最初担任吉州司户,之后改任秀州知录,最终官至司封郎中。周寿就是在这段时间与黄庭坚为同僚的,两人关系友好。此时虽然周敦颐已故去多年,并未亲眼看见长子登第做官,但他的言传身教依旧对后辈有约束力。所以周寿也为人正直,为官清廉。黄庭坚称他“纯粹动金石,清节不污,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样的下笔实属真正有神。墨韵流转之间,似有灵光照耀纸端,化成奇妙之境。
周焘则是周敦颐的次子,他与苏东坡有着深厚的友情。当年苏东坡任杭州知府时,周焘任两浙转运使,两人在杭州除工作上有所交集,生活中经常聚会,饮酒赋诗,唱和频繁,亲如手足。比如周焘曾作《观天竺激水》七律诗一首:“拳石耆婆色两青,竹龙驱水转山鸣。夜深不见跳珠碎,疑是檐间滴雨声。”苏东坡则应和以五言诗《杭州次周焘韵游天竺观激水》:“道眼转丹青,常于寂处鸣。早知雨是水,不作两般声。”
而黄庭坚视苏东坡亦师亦友,经常一起聚会出游。这样一来,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他与周焘的交往也是非常友好的。
黄庭坚与周敦颐都十分注重内在精神世界的修炼,对“莲出淤泥”的典故都钟爱有加,表现出对佛教莲花譬喻的认同,以莲花来象征某种超越尘世的精神境界和德行。这种共通的观念倾向,也反映出他们之间的思想契合。
黄庭坚在《次韵中玉水仙花》中,引用了周敦颐的《爱莲说》,并提及“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这段话不仅表达了他对莲花高洁品格的欣赏,也反映了他对君子风度的追求。
黄庭坚还在《铁罗汉颂》中写道:“有为中无为,火聚开莲花。”这句诗通过“火聚开莲花”的意象,表达了对莲花在困难环境中依然能绽放出美丽花朵的赞美。
周敦颐曾经到重庆合川为官四年,他在那里写下了著名的《养心亭记》。在其中提出了修养至圣的观点,认为圣人是通过后天修养而成的。这在当时颠覆了普遍认为圣人是天生的观点,让每个人都看到了希望。此外,他还提出了寡欲至无欲的修心养性观念,也就是说,修身养性不能止于寡欲,而要最后能够达到无欲的境界。《养心亭记》也被誉为宋代理学的奠基之作。
而黄庭坚在宋绍圣初年(1094年)也到过重庆,但不是到合川,而是彭水地区。如果以重庆为圆点,合川在它西北部,彭水则在它东南部,两地相隔近三百公里。那时,周敦颐已经离世二十一年了。黄庭坚是因政敌弹劾,被贬为涪州别驾,遣黔州(今重庆彭水)安置的,他在那里居住了三年多。彭水是一个以苗族、土家族为主的少数民族聚集地,语言和生活习俗与江西修水出生的黄庭坚定然存有不少隔膜。但他还是以非常乐观的精神,在摩围山下建起了摩围阁作为居所,自称“摩围阁老人”,也号“山谷老人”。他还在水塘里种了一些莲花,其目的不言而喻。他没有因为被贬而意志消沉,而是像他的前辈周敦颐一样,致力于传习讲学,坚守自己一贯的人生信条。他创作了传世之作《砥柱铭》长卷书法作品,这幅手卷长达十一米,画心长八米,内容是黄庭坚生前推崇的唐代宰相魏征写的《砥柱铭》,全文六百多字,是现存最长的黄庭坚大字行楷,在2010年保利五周年春拍卖会上,竟以4.368亿元成交。遥想当年,黄庭坚断然想不到自己在寂寥中写下的长卷,竟然被后世炒得如此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