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深处

作者: 陈元武

谷麦莠葽

在贵州的山冈上,看不到人,或者说看不到移动着的人,有些石头像人,站立着,或者蹲着,北方人叫“趷蹴”,南方人就一个字“蹴”或者“蹴着”,人像一只蛤蟆似的,腿叉开着,屁股朝下搁在后脚跟上。小时候,外祖母说,命硬的人喜欢蹴着,不喜欢坐椅子,碰到一段好墙就骑着,像骑马骑骡子似的,那种感觉似乎很美。我骑过树,斜逸着的树杈像匹马,不宽,也不会挣扎着将人甩下。灰色的石头的确很像人或者动物,但至少,它没有树多。有时候,石头没有玉米多,坡下的平缓地带,种着荞麦、土豆、薯蓣、高粱或者糜子。贵州这地界的植物也很复杂,复杂得像一本活的农物词典。贵州的山,泥土很罕见,大约泥土是临时的过客,在大面积的石头床上浮着,薄薄的一层,夹着陈腐的杂草树叶,所以,这里的玉米长不高,高粱也一样,跟“高”沾不上边,大约齐腰高的秆上,缀着几枚不大的玉米,像红苕似的,营养不良。人缺少粮食时,长得也像红苕似的,两头尖细,挺着硕大的肚皮。高粱的穗子也瘦,挺着,弯不下来。人瘦时,脑袋就显得大,立在细脖颈上,大概就那么个样子。糜子是杂粮,和红苕、薯蓣以及土豆、荞麦、燕麦一样耐旱,耐瘠薄,像一个倔强的老人似的,苦熬着日子,将日子一天天熬没了。但再细瘦的庄稼都会开花,比如说荞麦花,白花花的一片,散落在山上,在石头堆里出没。

我一个人在旷野走着的时候,感觉天很低,云也很低。山很高,特别是远处的山,像倔强的性格一样顶开不断倾斜的天幕。也许,大地就应该这样,若是一望无际,就会有太多的秘密被洞察,也就会有更多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但天无可挽回地倾斜下去,直到落在了地平线之下,那些云也是,最终将落在地平线之下。想想,过去的事情,已经落在了更远的地平线之下,更远的地平线之下,就是我的来处,也将是我的去处。我朝着另一个方向奔跑,看似离远方更近了,但事实上,我离远方更远了。一路向西,我寻找着这样的一个远方的落脚点。一只鹰给我指示着方向,太阳一路向西飞奔,我永远落在它的后边。我就想找朵白云对话,当然,这种想法很荒唐:云在天上,即便再低,也是远远地飘在我头顶。我像翻一本书,文字很熟悉,也很亲切,但总是记不起哪儿跟哪儿、谁是谁。也许,我得像老古那样放羊,看山和羊,看白云飘来飘去,不去想什么,窝在一个石洞里睡觉,不让风打扰,也不被外界所悉知。掐着一截麦草,紫红色,叶沿绣着黄边。麦草是亲人的东西,像女人的头发一样,有着未为所知的诱惑。看到一只羊跟另一只想做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会霎时间激怒老古,或者说刺激到老古。想不到畜生竟然也有着这许多崇高的理想?想想可以,你竟敢真干起来!麦草喷香,在阳光底下有着一些金属般的光泽,咬着麦草,咬出青草味的汁液。麦草能吹出动静来,咬断一截,掐扁另一端,放在唇上吹,就吹出动静来了。我现在才明白,老古的心思,跟这山冈一样复杂而倔强,外人无法改变他,他自己也无法改变自己。我从镇宁一直走到了安顺,仍然纠缠于老古的世界中。

在一个老苗医的家里,我看到了神秘的蛊盒。我问他蛊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神秘,他笑了笑,不正面回答,只是说它的确是一个苗家的传统艺术。想不出这施蛊跟艺术有何关联。既然蛊是苗人的传统文化,那就是正面的,想想,这蛊应该不算是阴谋吧?也许,除了情人之间放些浪漫的蛊外,还有些是用在了医疗上的。我们除了肉体之外,还有灵魂之身,肉体会生病,灵魂同样会生病,那么灵魂之病,估计是寻常药石所难及的异症了吧?那么就只有用能够抵达灵魂的东西,才治得了灵魂的病症。蛊,应该就是这样的药石。我在他幽暗的内室里看到许多怪异的东西,像草扎的小人,写着不认识字符的纸,画着不认识的符号的箬竹叶和贝叶,也有一些奇怪的木头或者石头之类的物什,像动物,又不全像,有眼睛、嘴巴或者犄角,有牛的犄角、羊的犄角,绵羊的、山羊的,有牛的眼睛、羊的眼睛,或者未名动物的眼睛,全已经干枯了,换成了玻璃的。有一些蛇的干体,盘曲成回旋状。我跟他的交谈像是问答:

——蛊是毒虫吃毒虫,最后剩下的那一只吗?

——不全是,有些蛊可能只是一句话、一块石头、一片木头、一只牛犄角、一只羊眼睛,或者是公鸡的生殖器。

——蛊究竟是如何产生的?需要施蛊人的血液或者诅咒吗?

——蛊应该就是苗人潜意识里的生命密码和誓言,它和施蛊者生死相关,它或者是以生命为价码借来的法术。它需要生命的代价。

——那不是同归于尽吗?这未免太惨烈了吧。

那么,这就是一场生命与生命的豪赌,这是信誉的最高形式,但施蛊者不能用于害人,否则就会遭受无法预料的灾祸。我所见到的羊眼睛、盘曲的干蛇或者牛犄角等,都只是蛊的表面形式,或者说暗喻着蛊的某种属性,像药匣子里的不同药材。蛊相当于某甲和某乙签订的某种生死合同,违背的代价是失去生命。这未免让我这样的外来者动容,也感觉毛骨悚然。苗人的誓言代价竟然如此惨重,这或者是原始生命的最高律法和约束。

我在大山里找不到任何跟蛊有关的事物,但侗族的巫医告诉我跟苗医施蛊类似的东西。侗族用的是另一种更原始的办法,叫含沙射影之术,将一个被思念者的衣裳(最好是贴身的衣裳)挂在寝室的蚊帐钩上,施以法术,用香木箭每天射它,或者亲吻它,那个人据说就会很快回到你的身边,但他会感觉浑身不自在,心神不宁。但侗族的办法并不会造成严重后果,不会让被施法者丢掉性命。侗族的鼓楼里,有一间神秘的屋子,专门供人做这样的事。具体的做法无从知晓,所念的咒语根本不明所以。

也许,那些谷麦都被施以蛊咒,也许,大山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灵魂体。这里的人不高,身材矮小,但机灵得像猴子。山也许正需要一些矮小的事物和不被允许的放纵,丰收的概念很难在石头遍布的濯濯童山上实现。除了顽强的山羊外,就只有这些原住民。他们几乎吃下所有能够见到的动物和植物,粗糙的盐巴蒿叶竟然也成为他们餐桌上的美味。盐巴成为众味之王,玛拐干能够渍成美味的腊食,鸟的腿脚、鱼的脑袋、公鸡的长脖子,老鼠、蛇和蛴螬、水蟑螂、水虿、蚯蚓,无不可腊。刺儿蒿的嫩芽成为绝品美味,竹笋、棕苞米、山蒿芽、水蒿芽、松树的嫩叶子,都可以拌上辣子浇上麻油下锅猛火翻炒。我在侗族老乡家里看到另一种美食:吹米。在一口大锅里猛火翻炒干净的细沙子,然后倒入大米,跟着翻炒片刻,米花就吹出来了,一粒粒米变成了米花,米吹成花,浮出沙子,过筛后就是一碗香气扑鼻的吹米,再倒入煮好的茶水,加入黑糖、薄荷、鲜竹芯(叶芽芯)、芝麻,就是一碗擂茶(或者叫擂钵茶)。夏天田间劳累后回来,喝一碗擂茶,疲乏的感觉就消失了。

或许,人也是大山中的谷麦或者谷麦之外的莠葽。人是终归要变成莠葽的,人一辈子盘算着这事那事,但很少盘算自己的归宿。而大山就是归宿,莠葽就是归宿。不管是会苗医的蛊或者是侗人的巫,都改变不了大的格局和命运,人会像一棵玉米似的衰老,像高粱棵子似的变得衰朽。地可以荒在那里,但人要是荒上一阵,就无法回头了。人变成了莠葽,也挺好的,人和人站在山冈上,一棵莠葽跟另一棵莠葽,彼此不分伯仲了,甚至难以辨认,这大概就是世界的大同了。灵魂像天上的云一样,总归要飞走。山冈上不乏莠葽,庄稼收获之后,大地就只剩下莠葽了。残留的玉米棵和高粱一样失去了颜色,同时也失去了生命,荞麦和燕麦地一片狼藉,丢弃的枯秸秆像随处丢弃的日子似的。没有任何人在意这样的田地,法术和咒语只用来对付村庄里的活人,和另一处村庄里的活人。山冈收纳了所有的残余,人或许都要像莠葽一样一个个地走上山冈,一个个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总能够感觉到,他们走得并不太远。

在擂鼓声里

鼓楼前的广场,就是召集议事的场所。铜鼓和号角同时使用,即是外敌入侵的紧急信号,而铜喇叭则是头人登基大典的重要礼器之一。一个有凝聚力的声音就是铜鼓咚咚,声音如鼙鼓,如钲铙,如牛皮大鼓。繁体字中,鼓为“皷”,侗族和苗族都以铜鼓为号讯,同时也会做牛皮大鼓。青壮的水牛被巫师鸡卜占过后,便交由巫师的徒弟宰杀剥皮。冬天的某日,天气阴郁,山野间充斥着肃杀的气息,牛喝过绝命酒后,沉沉醉去,由牛主人交给执法者。牛首取下,供奉给铜鼓楼前的神祇,那是盘瓠大神的庙宇。牛首扎着红绸布,牛眼失去了灵光,众人跪拜祖先大神。剥下的牛皮不能带一丝血迹和污物,经过硝洗晾干,成为鼓面的材料,在经过复蒸软化后,绷上鼓面。一颗颗铜钉敲击着将牛皮牢牢固定,绷绳松开,鼓面光洁如人肤,然后由巫师画上朱砂符号,被众人抬进鼓楼,放在楼顶的鼓架上。铜鼓铸造起来就更为复杂,巫师鸡卜后还要算过天文,看星象,确定在二月二后某一天大晴日开炉铸鼓。炉呈八卦形,有东南西北二十八星宿布列,东方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和西方七宿奎、娄、胃、昴、毕、参、觜为主体,南北列宿皆省,只标出北斗七星。上铸乌、蛇、蛙、虎、豹、熊罴、凤凰等形象,及铃、铎、罄、杵、剑、钹诸法器,中央铸太阳图腾。有些还有村寨图腾的标志物,比如一头牛,或者一束嘉禾。皮吹鼓动着炉火熊熊腾空,各种用过的铜法器被投入炉中,一块块紫铜和锡块投入炉中。几个时辰后开炉浇铸,模范由巫师和铜匠共同执着,铜水流入注口,经过冷却,铜鼓便呈现在眼前,金光灿灿。古代铸造铜鼓还需要以人血浇注,以敌俘的血注入炉中,与铜汁融为一体,成为带有灵性的器物。或者用牛衅鼓,一头牛被牵着,在刚刚铸成的铜鼓前,由巫师刺出血来,牛血浇在铜鼓上,浇过牛血的铜鼓,便有了一丝古铜色,隐隐的有血的腥气。巫师在铜鼓背面画上朱砂符号,就等着龙王日(农历五月初五)开鼓。开鼓那天,十乡八寨的乡亲都来看龙舟赛。三台木鼓和三面鼙鼓放在三艘龙舟的首尾,开船以铜鼓响为号。大渡河里,湍急的河水之上,三艘金光闪闪的龙舟竞渡飞驰,龙舟不时飞上浪尖,平常放排的船老大驾驭龙舟也同样熟练安稳。一声铜鼓咚咚响,响给盘王祖先爷听。再响铜鼓如战鼓,闻鼓健儿齐勇先,不管刀山与火海,不管浪急与滩险,飞舟只向前飞奔。三响铜鼓祭龙王,大渡河里众精灵,铜鼓响处苗侗人,不畏龙蛇不畏神。当年盘瓠王号令众苗族弟兄奋勇前冲,西南高山崇岭,毒龙瘴疠纷纷避让。蚩尤大神附体,龙王亦敬畏盘瓠王的勇猛,会河水止流,高山让路。

看三星堆文物展时,我发现,远古三苗与欢兜、共工、鲧合称为“四罪”。《战国策·魏策》载:“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禹征三苗,放逐于西南。“舜执干戚而服有苗。”《墨子·非攻下》载:“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史记·五帝本纪》载:“欢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共工果淫辟,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欢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西南方的三苗所迁的三危之地,据《清史稿》载:“西藏,禹贡三危之地,在四川、云南徼外,至京师万有四千余里,周为西戎,汉为西羌,唐为吐蕃,其君长号赞普。至宋朝贡不绝。”苗族史诗《芦笙古歌》中亦如此叙述:“从前,我们苗家住在银大坝、金大坝……那些夏鬼,抢光了我们苗家的财物,烧我们苗家的房屋,血跟沟流,血跟路流,我们苗家没有住处,没有立足之地。别人有家,我们苗氏没有家,我们像铁鹞子和燕子那样去游荡天涯。”这说的便是史前尧、舜、禹为首的华夏部落与三苗部落发生的战争,经过长时间血腥的征伐,三苗被击败,一部分三苗被驱逐到三危。三星堆文物展示的便是三苗文明。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现存三星堆青铜立人像,所执之物据推测可能是一柄权杖或者一枚硕大的象牙。而青铜神树则映射出《山海经》里的神话:“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青铜树上独特的果枝和神龙,与《山海经》中所描述的“建木”相符合。建木是一种形似牛的树木,叶子像罗网,果实像桑葚,木质像蓲草。建木据说还有通天的能力,伏羲、黄帝等众神都经由它来往于天界和人间。

我和老汉走在坝上,坚硬的卵石垒得像远古的图腾一样。不同的坝通往不同的寨子,吊脚楼和木屋鳞次栉比,在山腰间堆出一个个梦幻般的村庄。草色萋萋,苔色沿着独木桥的栏杆和桥板延伸。有些话在我和老汉之间已经显得多余,我们有共同的眼神,一个眼神就说出心里的话来,一个动作,就搓出兄弟般的情谊。老汉的“搓兄弟”的说法,新鲜却质朴,兄弟是要搓在一起的,麻绳不搓不强劲,兄弟不搓无友情。他们的搓法,有碰额头、撞肩膀,搓背搓肩,搓出过命的交情来。要搓酒,酒也是要搓出来的。米箩摁在酒缸里,酒就浮出来,搓酒搓出岁月的醇醪。我问老汉,你们喜欢耕牛,要斗牛,牛也要搓出过命的交情吗?要得要得。老汉猛嘬了一口烟,牛要好,也靠搓,斗牛不闲,搓来搓去,好牛成了牛中的王,好汉也要搓出来,孬汉才不敢跟人搓。牛撞击脑袋,似山撞击山,石头撞击石头。

有时候,文字确实是多余的,西南高原的黄昏,既混乱又有着它潜在的秩序。我搓不出那种激情,但能够从他们的搓劲里,感受到那团火。火浮起在山野里,在天空里,日复一日,太阳总从东边出来,从西边落下。大渡河里的水浑了清,清了浑。山上的苞谷黄了青,青了黄。老汉拈着他的酒壶,从黑夜里走到白天,又从白天走到黑夜。这种永恒的节奏,仿佛有谁为它们上好了发条似的。

责任编辑:施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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