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可靠的叙事

作者: 沙马

某一天因为一个意外,我认识了她。认识她之后的某一天,我敲了她的门。她打开门,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还是让我进去了——我的并非可靠的叙述便从这一天开始了。

关于这个“意外”——意料之外——我后来想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想出“情理之中”。一个人在“情理之外”的处境会有点尴尬。后来我想通了,不管是什么意外,都不过是个现象。想要从现象深入一个女人的本质是困难的。如同那天她站在门口迟疑的表情、慌乱的眼神和伸出双手拉拉衣角的动作都不是那么自然。这使我觉得对她的叙述应该谨慎一些,含蓄一点,不要让意外的事过于外露,也不要让主观上的东西过于扩张。她的房子不大,有点灰暗,但很整洁。由于房间是三角形的,我和她坐的姿势就有点别扭。她正面坐在床上,我侧面坐在窗口,和她说话时要转过脑袋,这似乎又是一个不太自然的开始……

一个午后,我和她面对面坐在白鳍豚咖啡馆,中间隔着一朵淡黄色的塑料花。她两手交叉着,眼神有点散乱。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看看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这个娇小的女人,身体在岁月的烟火中还没有膨胀,保持着优美的体形。为了掩饰冷场的尴尬,我对她说了乌鸦的形态、鸵鸟的动机、孔雀的美丽,还说了角马遭遇鳄鱼的危险。她听后,眼光从窗外收回来,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说:“孔雀的美丽是因为它会开屏,但孔雀开屏不会是随意的。”她说这话时有点喘息,胸脯起伏。也许她是带着某种情绪说这话的。我想,人与人之间是有边界的,彼此的言行都得在这个边界之内。两个人之间的事只发生在两个人之间,如果其中一个人抽身离开这个事件,这个事件就会变得像没有发生过,或者不存在了。当然,也有意外发生,正是这样的意外构成我并非可靠的叙述。为此她提醒我不要轻易对眼前的东西抱有虚妄的念头。她说,这个瞬间的人,到了下一个瞬间,也许就不是这个人了。对付瞬间最好的方式,就是漫长地活着。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厌烦她每次相聚都会留下一些谜团让我揣测。当一个人揣测一件事时,会在不知不觉中留下一些主观上的痕迹,从这个痕迹深入,就会触动一个人的隐私。隐私不是现象,也不是本质,而是介于现象与本质之间的存在。我和她在白鳍豚咖啡馆度过了一个没有意义的午后。根据我的揣测,这是一个浮在事物表面的女人,是一个带有唯心倾向的女人,也像是一个走在柏拉图的夜晚的女人。走出咖啡馆的大门,我们没看彼此一眼,也没说一句话,就各自匆匆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坦率地说,我喜欢本能意义上的女人,或者直白一点地说,我喜欢女人的本身,而不是女人的一些“思想的念头”和“精神的痕迹”。奇怪的是,每次和她接触都感受不到她的本相,而只有一个映象、一个幻影。她的本相在哪儿呢?谁能接近她的本相?我从一个第三者的叙述中得知,这个娇小的女人曾经在开往深圳的动车上对他说,她像一本书,无意中被人打开了。打开后进入她文字的深处探索、触摸、抵达,然后像一阵风似的消失。第三叙述者说,裸露、歧义、深入、闪电、穿越,是她言语中的关键词。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否定了这个“第三叙述者”的叙述。这个娇小的女人不可能让一个男人在歧义和闪电中穿越她,抵达她。她皎洁的面容、健美的体形和说话时略带慌乱的神态,都可以证明她是一个“小心翼翼地活在世界里”的人。而我所要做的是保持文本的可信性。为此,我必须克制、谨慎,把握好叙述的道德分寸,防止文学性在文本中失控。

“文本失控”,体现出一个叙述者面对客观存在失去了耐心和分寸,失去语法对修辞的合理控制。一个在文本上失控的人,就会选择站到虚构那一边。

一个午后,我和她从立交桥走过,四周空荡荡的,不远处走过来一个盲人,一边唱歌,一边笑着。我轻声地,几乎是耳语似的对她说,世界的真相,或许就是留给看不见它的人的。这句话仅仅是一个观念,并不存在是与非。没想到她很快瞥了我一眼,语气有点生硬地说:“我们都生活在别处,不要妄想真相。”她认为,人内在的东西有很多都是禁不起实践的。而一个人的外在失败以后,就靠着那么一点内在的东西来支撑自己,安慰自己,这是“自恋”的前兆。

在我的叙述中,她的言语和行为有些脱节。她用大胆的言辞掩盖行动上的怯懦。用波伏娃的话说,这是一个难以阅读的“第二性”。当第二性在自身的语境中清理掉了“第一性”的迹象时,就会像《囚鸟》那本小说中所说的那样:男人在经历过她的一个夜晚之后走了,空出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终生都在叙说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问题是,她每一次叙说的情节都不一样,这就使那个男人得以在她纷乱的叙述中安全地逃离。然而就我而言,在纷乱的往事中,实在难以摆脱对她的臆想。她的一些行为展开了我一层一层的叙述,剥开我一层一层的外壳,抽离我一层一层的物质,使我成了一个“单面人”, 在夜晚的街区里不停地游荡与徘徊——这可能会使一个叙述者因词与物的贫困而走向文本的终结。对此,我唯一能采取的补救方式就是“站在虚构这边”,以再现这个娇小女人的生活场景。

这是青岛海边的一个场景,她在海边捡拾色彩斑斓的小海螺。她把彩色的小海螺送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富于幻想的年龄。那是一个明亮的夏天,她过来,风吹散开她淡紫色的裙子,宛如一朵盛开的花。来到我的面前,她低下头,抿着嘴巴一笑说,做个纪念。我伸出手接过小海螺,无意中触碰到了她的手,顿时有一种晕眩感。她缩回手,怅然地看着我,然后转过身一笑离开了。这瞬间的场景,占据了我漫长的岁月,扩大了我叙述的空间,空间里出现一个个岔口,每一个岔口都通向一条陌生的路,从而迫使词与物在不该相遇的地方相遇。此刻,我必须警惕,要保持文本的可信性,不要在主观上产生过多的设想和疑问。比如一天傍晚,在北正街,我站在楼下喊她,她打开窗子,向我招手,这是什么意思?我进入她的房间,她侧身坐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我,这是什么意思?还有,每次在大街上相遇,她投下的影子和我投下的影子总有那么一段距离,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些疑问,使我的叙述显得单调和沉闷。从写作角度说,我当然并不愿意让一个读者逃离我的叙述而到另一个场所寻欢作乐,因为这意味着我的文本失去了“文之悦”的意义。

“文之悦”,是罗兰·巴特站在理想读者的角度提出来的。他认为,理想读者遇到理想文本,在现实中是不多见的,这种相遇需要依赖某种机缘巧合。由此我感到,我和她意外的相遇,很难给文本提供更多的愉悦。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与她之间几乎是空白的。空白的日子里我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就这么空着。但我不会把一些糟糕的东西塞进这个空虚里。有时候我操心天气的变化,操心母亲的时钟是不是停了,操心飞过去的鸟还会不会飞回来,操心会不会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这个娇小的女人的夜晚,我还操心动物园为何没有后门……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还会出现令人快乐的文本吗?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放下修辞,放下虚构,放下本体性,放下对第二性的妄念……有些事,不,是很多事,有它自身的逻辑轨迹,而对我来说,却是意外。

那天,我和她在路口旁边的红东方超市相遇了。这个超市在北正街某个逼仄的拐弯口。货架上的物品看上去有些陈旧,物品与物品各自散发出独有的气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我的身体和意识有某种被挤压的感觉。我直直地站在货物之间向她招手,她也向我招招手。然后我们面对面站着。我说,你还好吗?她说,你呢?我说还好,她说她也还好。我说,你,你……忽然停了下来。她看着我,眼珠在转动,有点疑惑。我本来想说:“你现在还是单身吗?”觉得不妥,中途停下没有继续说下去。如果我真的这么问了,她可能会做出以下几种回答:一、你怎么问起这样的事?二、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三、我单身怎么样,不单身又怎么样?四、我单身不单身,与你有关吗?(写到这里,我全身发冷,有一种窒息感,这个娇小的女人总得有一个温和点的回答吧,好平衡一个叙述者的内心。)五、我还是一个人,你有空来我家玩啊。这一种回答有点画饼充饥的意思,不过画饼充饥有时也不是一件坏事。见我木讷地待在那儿,她就转身离开了。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我说,你就没有一点话要对我说吗?她回过头看我一眼,说,这是说话的地方吗?我说,找个地方说好不好?她说,算啦,这年头就没有说话的好地方,然后直直地走出红东方超市。

这是一个把自己藏得很深的女人,一个没有主语意义的女人,一个生活在别处的女人,一个喜欢告别的女人。那么,她是从哪儿闪烁出灿烂的性感,来引诱我,驱使我,导致我在叙述中留下某些潜意识的残迹呢?让我感到恍惚的是,在她身后还躲着某个“第三叙述者”。这个叙述者,说他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五月的晚上,香樟树下,她娇小的身躯被一个硕大的男人紧紧拥抱。她一边喘息一边说,再抱紧些。不一会儿,男人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动起来……第三叙述者说,那天很黑,但他看得很真切。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用说了。此刻我感到有点沮丧,很多关乎真相的东西,被“不用说了”四个字遮蔽了。我想,不管第三叙述者怎么叙说,在女人那儿都是得不到证实的。而“得不到证实的事”,在叙事中就是不可靠的。拿不可靠的叙述来换取艺术的审美价值是困难的,啊,几乎是不可能吧。所以,我不得不坦率地承认,在某些事件还没有得到证实时,叙述总会留下一些空白,而我只能用揣测和想象去填补。被填补后的文本虽然变得丰富了一些,但依然让我感到不自在。

“感到不自在”,是我与这个娇小女人交往中常有的形态。她的行为、言语、性感、理智,在我的叙述中有着明显的差异。有人说,一个人的危险,在于他过于片面。我说,一个人的危险,在于他过于迷恋词与物的关系。恰恰是这种迷恋,导致一些障碍出现在词与物之间,使它们不能顺利地相遇。无疑,那个第三叙述者有着某种程度的“窥视癖”倾向。即使他与她有过目前还不能证明的某种关系,也没有理由描述“手开始在她身上游动起来”这个私密场面吧。何况还有“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用说了”。我想,既然不用说,那不如干脆永远都不要说了。

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她走进我西门小巷的房间,没说什么要紧的话,没干什么要紧的事,男女之间,在这个宁静的晚上,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没有发生一点实质的行动,在叙述中往往会留下“不真实”的嫌疑。这让我觉得最好还是如实说出发生的事——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就走了,干干净净地走了,走得简洁利落。走到门外,她站住,回头望我一眼,月光透过灰色的瓦片照亮她眼角的几滴泪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就在这个时候,假设她还没有走出门口我就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下子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她,体现出男性本能的力量,后续的情形也许就会是另一个样子。但我并没有这样做,到门口我就站住了,双腿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子。等我走出门外追赶她时,她已消失在黑夜中深深的小巷里,还能依稀听到皮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橐橐的声音。现在回过头再看那天晚上的事,我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一个思想的影子,丧失了生机勃发的肌体。同样,我对这件事的叙述,在她那儿也无法得到证实。她说这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件,倒像是发生在小说里,或者泡沫剧里。她说她不是一个随意进入男人房间的女人。她说她从不认为女性是第二性。她说她讨厌一个性幻想过度旺盛的人。她说要珍惜一个人的精神事件。她认为她与我,仅仅是熟悉的陌生人。

为了缓和一下人与事件的冲突,我已经承担了词与物相遇时的不确定性,承担了现实与幻想的混淆,承担了一个唯心论者的狭隘。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将无法卸去压在身上的这些负荷。老师曾明确地批评我:“以丧失自我中心为前提,进入另一个人混乱的现实,从而使叙述出现了偏移,进入了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世界。”我想,这大致就是我的叙述变得不够可靠的原因。

“不可靠的叙述”,会导致文本陷入某些危险的场景,这一直是我警惕的事——

场景一:在路上,在渡口,在天桥,在超市,在车站,在墓地……她,娇小的女人,一直在我意念里伴随着我,漫长而迷茫,几乎耗尽了我的年轻时光……

场景二:房间里,她前倾着身体,两腿微微叉开,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面,脸上现出红晕,眼里闪烁出灼热的光,说话时带点颤音……

场景三:公园里,我们坐在一起,身体挨得很近,似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气息。太阳下山了,我们还坐在一起……

上一篇: 大山的深处
下一篇: 扎查梅朵:述与梦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