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查梅朵:述与梦
作者: 宁雨述
父亲的马是枣红色的,不魁梧,但矫健。父亲叫它老红。老红是典型的蒙古马,上古蒙古王格西旦增在阿尼直亥放牧时留下的种。身材高大的父亲,却摆明了不喜欢在巴仓农场时骑过的那种华而不实的高头大马。调动报到第一天,场长尖措领他选坐骑,一进马厩,拴在最里边的老红立即抬起头,响亮地喊了两声。一人一马四目相对,迅速确认了对方。场长说,在林场,马的腿就是人的腿。
月光干净而活泼,“忒儿楞”一声,“忒儿楞”一声,落在草窠子里,落在宿鸟窝顶的露珠上。那些睡傻了的鸟惊醒过来,虚张声势地叫唤,高一声,低一声,东一声,西一声。其实,惊醒飞鸟的也许并不是月光,而是父亲和他的老红。但父亲哪肯承认,如同他从不承认扎查梅朵大草滩的月光,时常被他错认为几千里之外家乡肃宁小白河上的月光。何况,他耳朵里月光的声音真的大过他和老红行走的声音。皓月转向西边天际,月光飞舞,像白天里飞翔的白鹭、鹭鸶、长尾鸮、雪鸡,在明净的草原夜空舞成道道白练。场长是土生土长的藏族人,他曾告诉父亲,阿尼直亥是神的山,扎查梅朵大滩、莫曲沟林都是神灵所赐。每次在这样干净而活泼的月光中巡林,父亲的内心都极度安静。支边十年,来自内地的“眼镜”小闫,正一点一点成为贵南人莫曲沟的林场干部老闫。
老红是有缰绳的,他却不习惯牵着它。马的主意大得很,如果它想背叛人,就算你手里牵着的是铁缰绳钢缰绳,它照样可以挣脱,消失在高山草甸深处,再也不回来。父亲相信这匹马,如同这匹马相信他,他们已经处成亲人。
此番巡林任务完成大半,返程并不着慌。此刻,他和马并排走着,都走得悠闲,沉着。有什么可怕的呢,所遇,无非四条腿的生灵和两条腿的人。从农场调到林场已经两年八个月,每月巡一趟林,方圆数百公里的贵南县莫曲沟国有林场,父亲自信足够熟稔。
夜的山林并不空净,空净只是诗人们一种错误的想象。比如眼前这片与扎查梅朵草滩相接的林海,有豹子、岩羊、变色龙、七步蛇、野兔子,还有传说中的马麝。当然,也有猎人设下的圈套,采山人在树上刻下的印记。老场长讲过,猎人的枪都很准,运气好的话,山鸡、野兔一天能打半麻袋。而他们最想要的,是马麝,成年精壮的雄性马麝。每一个猎人都能手起刀落,分分钟割取一只马麝的香囊。割下的香囊,只需阴干数日,便是他们心中最高贵的灵药:麝香。
父亲在林海边缘的小溪旁,曾遇到一只漂亮温顺的马麝。那是上一年初秋,他第十八次经过扎查梅朵。他喜欢那片小溪,又清又浅,温温柔柔的,让他想起家乡的小白河。他每次总是坐在溪边凸起的石头上打尖休息,掰一块牛粪烘焙的馍馍,慢慢咀嚼。行军壶里有半壶烧酒,但轻易不能喝,得备着暖身子。嚼完馍馍,转过身子掬一捧清凉的溪水,咕咚咕咚下肚,一顿饭就得了。可那天转身的工夫,他的眼睛对上了一双惊慌的眸子。马麝,是的,马麝,那灰棕色的脸、黑色的翘鼻子、灵活的肢体,非马麝莫属。这条线路上果然有马麝。父亲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跳,他前几次巡林就在这里见到过成坨的动物粪便,有风干的,也有半湿的,他还以为是岩羊的。回林场跟老工人布般说起,布般激动得抱起他原地转了两大圈。他说,老闫,你好运气,可能是马麝呢!麝这东西,胆子小得很,除非信任你了,不然它是不会轻易露面的。哈哈。场长女人恭宝佳说,老闫,你该弄点麝香寄回老家,老婆孩子都用得上。内地,真麝香是讨不到的。可父亲没当回事,他从不相信一种东西真的那么神。他相信缘分,遇到老红,是他跟老红的缘分,遇到马麝,就是他跟马麝的缘分。关于打猎的事,林场那时没有规定,但他不能想象,那么温顺胆小的马麝,人怎么下得去手。
老红蹭过来,父亲伸手在羊皮大衣的兜子里掏出三颗大大的盐粒。他愿意看着他的马像人吃糖一样吃下那些盐。糖那么短,含一块,对人的味觉简直是大大的奖赏。他的大女儿两岁时,他曾回过一次内地。女儿不认生,大声喊爸爸,他反而怯怯的,练习了好几次,才敢朗朗地答应。女儿吃糖的样子,就同枣红马差不多,眸色亮亮的,右边脸颊还漾起一个大大的梨窝。
这片溪流,正好在巡林的中途。从这里有一条隐约的山路穿越林海,如果天气好,他跟老红再走上两天多就能回到林场场部了。八月下旬,海拔三四千米的直亥草场,草色迅速黄下去,黄下去。过不了几天,贵南木格滩沙漠上的风就起来了。这个季节,盗木贼特别猖獗,还得留心盗木者和采山人丢下火种。林场给巡林的干部配了猎枪,紧急情况可以开枪自卫。父亲没有遇到过紧急情况,但他遇到过贼。
六千五百多平方公里的贵南大地,地处祁连山边缘与昆仑山的过渡地带,山地、滩地、沙漠错落,只有阿尼直亥最绿。莫曲沟林是千年原始森林,杂生着松树、柏树、野杨、白桦、黑桦、红桦、冷杉,从山脚到山腰浩浩瀚瀚。第一次巡林,场长指派布般带路。第二次,便叫父亲放了单飞。父亲和老红外出第三天,在山半腰一处树木最粗壮茂密的地方,老红一只前蹄踏上了陷阱。这个陷阱里还布了机关,借着马蹄的力量,机关触发,硕大的捕猎夹子夹住了老红另外一条腿。父亲后来复盘,盗木者事先一定做了很好的功课,在巡林人必经路段设下圈套,势必把人拖住,甚至弄出点受伤事件,但他们并不想把事情做绝。那是一老一少,附近村庄的牧人,他们盗伐了两棵百年红松,准备顺沟滚到下边,换几块条绒布料,给少年的妹妹做新衣。父亲小时候跟着三爷爷练过拳脚,此时竟派上用场,一打二,麻利地制服了那爷儿俩。最终,松木归公,父亲自己掏腰包给他们买了两块条绒布,一块金红撒黑色小花,一块枣红。那年冬天,父亲给家里寄邮包,里边也是两块条绒布,一块金红撒黑色小花,一块枣红。父亲也是有女儿的人哪。
尖措不待见父亲,嫌弃他心太软。但父亲敬佩尖措。尖措在林场十几年,他跟盗木团伙遭遇过至少三次。有一回,盗木团伙声东击西,险些成功偷袭场部的孩子和女人。那次,林场全体职工都去了林海,家里只留了家属。
父亲单独巡林,尖措都要喊他:老闫,你已经不是内地来的“眼镜”啦,你是个看林子的,你得狠。父亲不言语,他跨上枣红马,一紧缰绳,瞬间就跑得没了踪影。
梦
这一站是扎查梅朵。
父亲并未如信中承诺的来接站。母亲牵着我,一眨眼就出了车站,三拐两拐即达父亲的林场。尖措场长说,呀,你们来的真是不巧,老闫骑马刚走,去山里巡林了。母亲问几天能回,场长搔搔乱蓬蓬的头发,似乎有点歉意,他说,这可真是说不好。你们先安顿下吧,前边一排房子,从西往东数第二间就是老闫的宿舍。
往前走,却没有一间像宿舍的房子。
天空没有表情,四周都是摊场。是,不能叫摊子,得叫摊场,黄土建筑的屋舍,与有着渐失颜色的彩顶、靛蓝楣幌的棚子连着,一家挨一家,像是一条街,人稠密得不得了,很忙碌。每个棚子里都设着锅灶,摆着油腻的方桌和长条凳子,吃客和掌勺、跑堂的脸,在雾腾腾的热气中,看不清楚。这里就是阿尼直亥神山的心脏。
似乎很累,再张开眼睛,已在客栈的大通铺上。屋子很大,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些看上去互不相干的人。有的客人已经起来了,被子胡乱团揉在一起,被头油黑发亮,被面和被里都是土布的,旧得看不出颜色。母亲没在,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我走在街上,一下就被人流给吞掉。先进了一家摊的里屋,黑暗,局促,地势比门外低了足足一尺多,一口巨大的锅几乎占满了所有空间,锅里是羊奶一类的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又像是豆浆,那颜色有一点像,可豆浆没有那样的油星子,也没有那样的膻味。师傅一碗接一碗地盛着,用眼神询问我是否要喝。我没答话,迅速逃也似的出来,空空的胃里却有什么东西要往上返。又被人流拥着走了几家,有马奶酪、酥油馃子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吃食,空气里到处飘满油香、膻味,衣服上也油腻腻的。没一点食欲。
回到客栈,我睡过的那个地方站着几个人,都穿当地服装,簇新,颜色鲜艳,绵羊皮草的领子,羊毛绲边。细瞧,就是母亲和另外几个亲戚。这么一装扮,像阿尼直亥当年的贵族。他们都吃过饭,还带回一些烤馕、馍馍、奶疙瘩,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我知道这里的景色很美,但没有想过这种街边市肆的繁盛,算不算美景之一。拿了那台一直跟着我的奥林巴斯,挤过市肆的缝隙,向市郊方向走。傍着街的其实是一条很宽的河,不远处有座桥,石洞是五孔还是七孔呢,总是数不清楚。桥那侧是另外一条街,另一条街傍着另一条河。有了阳光,河水发着银子般晃眼的光泽,河岸没有人工的修整,有的地方被人掘过,所以土还见着新,湿润温和,有的地方,被行人的脚踩得结实白亮。
河边一派枯寂。忽然,对面走来一匹花枝招展的马。嗯,就是花枝招展吧,我也没有其他的词。这匹马没有鞍鞯,没有缰绳,五彩的马鬃飘摆着,款步而行。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马。“嘿,先生,你要去干什么?”一个温和谦恭的声音。我四下望望,并没有人,是马和我说话。马说人话?我顾不了那么多,这实在是一匹太漂亮的马。“啊,我,我不干什么。找过人,现在不找了。他骑着马走的,四十多年了,走得太远了。”面对漂亮的马,我有些语无伦次,如同我面对着那些气场很大的人。“呵呵,真是巧啊。我叫五花马,也在找人,找了一千多年了。”那马似乎很同情我的处境,说些匪夷所思的笑话,让我安神。我却更加疑惑。马抬起眼睛,继续安慰我:“不如这样吧,我载着你走一程。反正,你一时也没什么要紧事,我也找不到我要找的骑手。”
才阳历九月初,我们那里还过夏天呢。这里的树木却是秋天的风度。鹅黄、粉红、橙红、赭红,干净得一尘不落,远远近近的树木,叶子如同五彩的水晶。平生走过那些地方,我还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红叶。离开大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草滩里,想拍些树的镜头。切近,那些水晶般的感觉却没有了,绕着一棵树转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取角度好些。
进了一个村落。屋舍俨然,一律泥糊的外墙,竹篱笆小院,那些竹竿一定被雨淋了许多年,灰暗的底色上霉斑交叠。看样子,这儿的生活不富裕。不过,村子的确像网上驴友说的一样美,家家户户的篱笆墙上都种着花,墙外的小坡,也是满坡的花。有的花,我很熟悉,比如猫脸、牵牛、大丽花,但这里开得又不同,花朵硕大丰腴,颜色艳得让人心跳,花瓣上的纹理和颜色的分布,也从未见过;有的花,驴友日记上记载过,金女花、野牡丹花、馒头花、白头翁花,一片一片地绽放,像暗夜旷野的野火,野蛮而激情。
村子里的空气很湿,那些植物错眼不及就噌噌地长了许多,有的花居然在瞬间结出了球状的种子。我有些看傻了,好长时间才打开相机准备拍照,好在每移动一步都是一个绝美的镜头。我蹲下身子,想拍一个小院的全景,却怎么也按不下快门。我的相机是四年前的,恍惚记得说明书上说,在一定的纬度和海拔,是不能工作的。出发前怎么没想到呢,还不如换了那台新买的佳能,变焦不如这台,但新产品的工作条件限制少啊。想着,一低头,整架相机被一种不知道名字的寄生藤类植物缠绕严实了。我慌忙用力揪扯,好容易才清理干净。
路边,一个炸货摊子,三两个身穿红绿蓝条纹袍服的妇人在忙碌着。我走上前,一个筛网箩筐里装了刚挑出锅的炸食,它们棱角分明,花样繁复,有的中间还有镂空拧花,没有镂空的,则上了大红大绿的颜色,牡丹、蜡梅、百鸟朝凤等图案。那些妇女跟我打招呼,讲的是汉语,音调却没有听过,夹杂着其他语种的卷舌音,很美妙也勉强能懂。我说想给她们和她们的作品拍照,她们就互相看着对方,红而皴糙的脸上现出一朵羞涩。
走过村落,是中间有堤岸隔开的湖。阳光折射到湖面,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湖很大,望不到边际,远处,有浪花一波一波地滚来,一种金蓝羽毛的大鸟在低空盘旋。再拿出相机拍,还是按不动快门。有人喊,直亥银措湖到了。
远处,有熙熙攘攘的人声。隔着湖面的暧暧烟岚,看不清那一群人的形状。只听得一个洪亮的男声:“快点,快点!天黑前赶到下一站。旅游团安排的赤兔、青骢、汗血,都驮俩人。剩下的,有马的骑马,没马的赶紧找马。”
醒
手机闹铃在耳边狂响。清晨五点。
昨晚竟然睡在书房里,阅读灯开了一宿。
揉揉眼睛,觑到妹妹刚送我的五花马布艺摆件,就在电脑显示屏旁边。隔着五十年光阴,隔着阴阳两个世界,我第一次离父亲的莫曲沟这么近。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