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菜【外一篇】
作者: 孟大鸣兔年公历六月七日,回大厂第三天。
晚上瓢泼大雨,闷热感全部消退,仿佛空气里都是负离子。
第一道门内,地上还有雨水冲刷痕迹。树叶洗掉满身尘土,一扫昨日疲惫之态,如我当年般精神焕发。这个雨后上午,我找到了四十多年前某场大雨后,和刘兄骑单车进入厂门的感觉。与当年不同的是,今天仅我一人且还是步行。是的,此时此刻,我想起了刘兄。四十多年过去,我把他的名字忘了,只记得姓刘。
我在一道门内溜达一圈,最后站在路旁樟树下。来大厂前就有这排樟树。当年它和我一样年轻,个子也差不多。不知它现在是否还认识我,我却永远不会忘记它。其实,我站在它身边,并非为了套近乎,寻求故乡认同,也是想问它有没有刘兄的信息。它四十多年没挪动一寸,刘兄如果回来,它一定是会知道的。
对面是一栋大会堂形状的建筑,以前是厂区食堂。这房子的身份和本质属性半个世纪没变,只是名字变了,现在叫“中顺餐饮”。当年我和刘兄,一人拿个搪瓷饭碗,从生活区骑自行车到对面厂区食堂排队打饭。生活区有食堂,但我们觉得还是厂区食堂味道好,似乎价格也公道些。
刘兄和我同年进厂并分在一个车间,他先我一个月。我们都是知青,且都是小镇上来的,情趣相投,如胞兄弟般往来。
刘兄第一次说想去考大学,是在这排樟树下。这样盛大隆重的话题,为什么在这个环境说出来?不记得原因了。现在推测,应该是因为食堂还没开门,我们只好在树下等待。
我知道他的人生目标是做大学教授,最差也是工程师。这目标不可谓大,也不可谓小,但都必须走上读大学这条路才能实现。我那时还搞不清楚教授和工程师有何区别,只知教授是了不起的人,工程师也了不起。未进大厂前,听人说某某的父亲,或者说某某的什么人是工程师,我便生出十分甚至万分敬意,连某某都连带着高大几分。我不像刘兄一样有做教授或工程师这样的伟大目标。那时,我还没进入大厂文学圈子,也不认识工人作家,我的文学启蒙老师龚学仁。四十多年,我一直按大厂最高荣誉的称呼——师傅——叫他龚师傅。当然,那时我也没有做作家的目标。只是有一种模糊的读书冲动,还有就是觉得这一生总要干点什么,但究竟要干什么,我也说不清。如果当年有做作家的目标,一生中最有活力的二十多年,我就不会只用来读书,只字未写。
我和刘兄不但读书步调一致,节俭方面也如同仪仗队的正步,分毫不差。我十三岁时父亲去世,留下母亲带着我们六兄妹艰难度日。节俭从此成了我日常生活必须坚持的原则。早晨吃两个馒头,便不再吃稀饭,虽只要两分钱,也觉浪费。我没问过刘兄家境,也许和我一样,也有不得不坚守的日常生活原则。刘兄仿佛比我更节俭,常常正餐只点一份小菜。
一伏内的某天,太阳如火,晒到哪儿哪儿就冒烟。傍晚前夕,我和刘兄结伴去厂区食堂。他点了一个空心菜、两份米饭。米饭是一份四两。我打了水煮土豆片,也是两份米饭。印象中空心菜三分钱,土豆片五分钱。
刘兄在车间里是游泳高手,虽然车间从没举办过游泳比赛,但和刘兄一个知青点的同事都说他是汩罗江里一条龙。百来人的车间,敢在洞庭湖游泳的,也就是三五人,刘兄的游泳同好也公认他第一。和刘兄在厂区食堂吃完晚饭,他往北去洞庭湖游泳,我往南回单身宿舍。没想到,一北一南这一分手,便是永别。回宿舍不到一小时,我就收到刘兄在洞庭湖遇难的消息。
当年车间里的同事,十之八九早已无法通过记忆寻找回来,而刘兄虽仅有半年多交往,记忆仓库里,却总是在最显眼的位置,闭上眼睛就出现在面前。尤其是他谈论理想和读书收获时的样子,那双明亮的眼睛,清澈如一汪泉水。记得有时他谈得激动,我笑他眼睛清亮洁白,如同婴儿。他说:彼此,彼此啊。确如刘兄所言,那个年代,我们的眼睛里都有一股清纯的光亮。
接近暮年,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一对混浊的眸子,以及周遭布满杂质的昏暗。这混浊和昏暗是岁月的沉积物,是欲海沉浮后一种精神疲惫的印迹。生活中,每当这种疲惫袭来时,我常常会想起当年和刘兄一道打几分钱蔬菜与八两米饭,谈论未来时,他那双充满希望的明亮眼睛。
从眼睛的变化,回味哲学家所说的人生意义,或许这就是怀旧。暮年怀旧是天性,如同儿时好动。积极怀旧,是对一生的总结,体会发展、变化之美;消极怀旧,则是从过去的事物中寻找温暖,并用虚幻的温暖将自己包覆起来。我也不清楚自己属哪一种,或许两方面都有吧。
遗址
我现居的城市常有文学活动,还会邀请文学圈的作家和期刊编辑老师。活动的压轴戏,十之八九是游洞庭湖,从岳阳楼至洞庭湖入长江三江口。到了岳阳感受洞庭湖的浪花,应该说是最接近客人兴奋点的安排——从船上看岳阳楼又是一番情趣;洞庭湖水入长江,一江两色,清黄分明,不说独一无二,也是稀有景象——绝对是花钱少又容易讨好的活动。
船至岳阳楼,我都会指着西北方向一座圆柱形高塔,对熟悉拙作“大厂系列”的老师们说,那就是大厂的造粒塔。岳阳市区有两个地方可以见到造粒塔。一是市区金鹗公园山顶,二是岳阳楼旁的湖面上。十年前,造粒塔上空就没了蒸腾的气体,只剩下一副苍凉的面孔,在我眼睛里也就成了单纯的方位、标志,见多了也就是多看一眼,还不至于生出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情感来。但自从大厂搬迁消息传出,远远地再见到那圆柱形水泥建筑,我便会浮想联翩。那塔,就是我的大厂,就是我的第二故乡。有的老师多次来岳阳,我也多次陪他们游湖,常常都不惜步祥林嫂后尘,唠唠叨叨,一遍又一遍地将手指向造粒塔。
造粒塔是大厂的灵魂——我不喜欢这种语言结构,这种公共语言的句式,俗气得遍地皆是,与我向来追求的陌生化不一致,但我也想不出一个更合适的词。显然,这里的“灵魂”不是神灵的指称,也不是精神范畴,而是“起主导和决定作用”的意思。没有造粒塔,从生产规模、经济效益上说,大厂仍然可以是大厂,但那就不是我的精神世界里的大厂,更不是和我一同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大厂。每年生产出六十万吨尿素撒向三湘大地,这才是我笔下大厂的本质和灵魂。
当然,造粒塔首先是形而下的物质存在。全厂职工像关注自己家的宝贝儿女一样,关注这个水泥钢筋组成的物体,这不是仅凭一纸命令就能完成的人心工程。它是一种物质利益和精神依赖的共同指向。造粒塔的冷暖,关乎我们物质和精神的冷暖。
在大厂的那些日子里,我有个下意识向北望的习惯。其实,这习惯也不是我独有,几乎是大厂人的共同习性。早晨睁开双眼,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北面窗帘凝视窗外。如果是在办公室伏案,抬起头,脖子就无意识地朝北扭。北面,是造粒塔。大厂生活区在造粒塔南面,机关在东南。七十三米的造粒塔,如同一块竖立的磁石,把五千多双眼睛,五千多颗跳动的心,都吸附到她身上。
我在一篇文章里曾这样描述它——
牵动我们情感的是造粒塔头部的雾气。那雾游走着,淡淡的,终日围在造粒塔的头上,像一块头巾,又像一层面纱,有一份神秘;那雾是流动的,轻轻地朝上飘动,如果是晴朗的天空,常常分不清哪是雾气,哪是白云。看着造粒塔头上面纱般的雾气,我们睡觉也香,做梦也甜……那是我们厂的兴旺之气,希望之气。我们天天盼着,祈祷着,希望雾气永远弥漫在造粒塔上。
大厂越是辉煌,我们的眼睛朝北望的频率越高,跳动的心脏也越为大厂捏一把汗。大厂什么时候最辉煌?可能各人理解不一。我的理解是:造粒塔头上的雾气越平稳越持久,设备持续运转时间最长,就是效益最好、荣誉最多的时候。对我们来说,奖金最高,也就受外界关注最多。尤其是未婚男青年,走在街头也最引人注目。
连续运转的意思是说设备不出故障,每天生产尿素一千六百吨以上,俗称“长周期运行”。印象中长周期运行的历史纪录是三百二十二天。大厂的长周期历史纪录板上还精确到了小时和分钟。
长周期每临近增加一百天时,我们就像足球迷看自己喜爱的球队与对手比分胶着似的,期盼、揪心,还有担心失败的恐惧。每向历史纪录靠近一步,我们担心造粒塔上的雾气突然消失的焦虑,就增加一倍。
大厂搬迁前夕,我到了造粒塔下。虽说早知道造粒塔头上不再有雾气弥漫,但没想到竟会如此荒芜。与造粒塔相隔不到两百米的合成塔上热浪腾腾,地面清洁无杂物。造粒塔周围却杂草齐腰,水泥路面灌木野草见缝就插,砂石泥土还有废弃的大小阀门随处可见,藏在杂草中的管道不是伸头就是露尾,管道上的锈迹从油漆中长成一个个斑点。我抬头望向塔顶,它不再有当年的伟岸,一副灰头土脸的可怜相。
依着世俗的目光,也就是得与失的思维,我以为完全可以为造粒塔叫屈。当年如同心肝宝贝,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中又怕吓着,今天却在冷宫般的荒烟蔓草中无人问津,这不得不让人感慨,这个世界有两副令人尴尬的面孔。
围着造粒塔走了一圈。我换了另一种思维,精神便豁然了——我是回来向造粒塔致敬的。造粒塔如同一个英雄,而我正是来向英雄致敬!听说,大厂搬迁消息一出,曾经把它放在嘴里捧在手中的同事们,有的先我而来,有的虽人未到也正在计划中,可见造粒塔在大厂人的心中并没有失落,它永远是大厂人的神。
当年在知青点听招工干部介绍情况,如听天方夜谭。一个1976年毕业的高中生,根本无法想象尿素和石油的世界。进大厂的第二天参加新工人学习班,第一堂课讲的就是尿素的生产过程,在大厂的语言系统里叫“工艺”。石脑油裂解成碳和氢,再从空气中吸收氧,生成合成氨。合成氨和氢进一步结合生成尿素,再至造粒塔完成尿素颗粒的生产。生产一吨尿素,需要零点八吨石油。尿素价格二十多年一直在两千多元徘徊。大厂后来改成从煤中裂解碳和氢,但投入与产出始终不成比例。同时,尿素由于自身的缺陷,也不再是现代农业的当宠儿了。
造粒塔的使命,就此完成。
我听到一个消息,足够让人振奋一阵子——大厂原址将留出一块土地建工业遗址公园,而造粒塔,将保持原貌继续耸立在遗址公园里。以后若还有外地的老师和朋友来岳阳,再陪他们坐船行至岳阳楼时,我仍会指向西北方向高高的圆柱形水泥建筑,告诉他们,那是大厂的造粒塔。也许,我还会在后面加一句:现在是工业遗址公园。说完,再对它行一个注目礼。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