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果落地

作者: 李丽

石匠死了,名字活着。

我盯着石匠家的房子看,石匠房檐下蜷着的身子忽然舒展开来,脱蛹一样舒展,舒到一定程度,裂开,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将石匠的背部一分为二。裂纹一直生长,房子碓窝水缸和石匠的磨都跟着裂,裂缝敞在风里,黑洞洞的。蛹生蛾一般,从裂缝里往外飞,一只,两只,三五只,聚成一层薄薄的群。薄群汇聚勾勒出我心里石匠黑胖的身影。

石匠的名字打望我,不作声,像看稀客,蜷在屋檐下歪头鸡似的听响。见我来,名字蠕了蠕,似要招呼我,就在快要将自己拔起来立直的瞬间,支撑名字的透明骨头突然断了似的,又一屁股跌坐回去,没能站起来。久不动的骨节错位又归位的卯榫斗合声从骨缝里暴射出来,在院坝里的一片寂静中炸响,这里,那里,噼噼啪啪四下弹射黑色籽实。声音具象地落在了指甲花荚实上。指甲花草瞬间炸开,细碎的黑籽没落地又变成了蛾子,越飞越黑的蛾子,越黑越小的蛾子。

石匠,这个在乡亲嘴里来回滚了一二十年的名字,如今像沉冷錾子上的锈痕,虚虚袅袅地浮在自家房子四围。

石匠家的指甲花开得欢实,没人料理,花气旺过了人气。

冬瓜藤从菜地朝院子蔓延,高擎的叶伞把整个院子都铺绿了,瓜叶亭亭,像蓄了一汪绿水。冬瓜半隐在叶丛中,滚圆、敦厚,敷了一层灰白的冷霜,冷霜下隐隐透着冬瓜皮的暗绿。瓜须子昂扬着朝屋檐下的水缸爬。石匠的儿孙们已从土地上拔走了根,剩下石匠的名字蜷在屋檐下,守着地基、石磨、水缸、碓窝和柚子树。

鸡油黄的柚果在树上坠着,柚果与柚果之间充盈的仿佛不是柚叶的盈盈绿气,而是凄凉。树下落了一圈果子,围着高树圈了一个黄圆。石匠家的柚果落了,落了也就落了,没人收拾,没人在意,也不会怎么在意。这柚子似乎生来只为往地上落,只为把柚枝腾空,来年好打苞、放朵、结实,再把一年重复一遍。

好多年,柚果自生自落,而这回是柚树倒了。柚树连根拔起,没有蛀虫也没有糟朽,活生生地倒了,像是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推倒了柚树。出村的方向正对着倾斜的树根,那条路似乎有某种力量,吞吐着村人的同时,也将柚树摇撼扳倒,任柚果在地上慌乱乱地滚。

事实上,石匠并不会石匠活。因他老爹是真正的石匠,一出生,石匠这个小名便坠在他的身后,像拖着一具影子。补鞋匠的儿子叫皮匠,风水先生的儿子叫杠神匠,刀儿匠的娃被喊杀猪仔……学龄前学龄后的娃们都这样喊匠人的儿孙。石匠,是人,也是名字,喊着喊着,小名就活脱脱地跳在了学名前头。小名影子一样跟随着他和我们,他跑,影子也跑,跑得比他慢几步。我们喊他,终不回头,狗一样地追随他,绕过坝头房墟稻田藕塘,绿密的竹林,惊散竹林边卧着晒阳、刨浮土的鸡。

风雨啃缺了偏房的瓦檐和墙皮,只剩一架嶙峋的骨头架子。好在房子还立着。只要房子立着,名字就有栖身处,石匠好似还在房子里出来进去,进去出来。石匠还举着细长的竹竿捅柚果。还歪着身子帮老爹拉风箱,火舌高高低低;淬錾子,火花明明灭灭,在铁锤的锻打下轰然四散,摔开万道金光。

石匠家旁边是杀猪匠家。正抿着耳朵歪在墙根瞌睡的杀猪匠的名字,守着一套刃口怆钝的刀具。杀猪匠家过去是“六点”家。“六点”蹲在烟囱上,一脸黑,被风吹歪又正正身子蹲稳当。一生孤寡的“六点”一天侍弄两顿饭,上午十点一顿,下午六点一顿。早些年,乡亲们就站在野地望他家烟囱,烟囱一冒烟,就知道要收工了。日子一久,乡亲们便不说黄根长黄根短,而是“六点”如何如何。六点啊,碾米去了。六点啊,赶场去了,天不亮就走了。“六点”从黄根身上衍生出来后,渐渐成为领主,领着黄根原本的日子一步一步朝春夏秋冬里蹭着走。“六点”这个名字从黄根肉身中分蘖抽出绿芽,破土而出长成自己的生命,仿若秧田里长出的稗子,先是齐平稻子,而后高过稻子,最后分不清是稻子还是稗子。

我一家一家顺序看,立定看。主人们都不露脸,只把名字拴在房子周围,让名字看门守家。他们把曾经火炭一样的滚烫日子丢给名字,透明冰块一样的名字。我定在房子前,一屋一屋扫看,石匠、杀猪匠、“六点”、奶娃子……一牵,名字们就骨碌碌滚到我跟前,高矮胖瘦老老嫩嫩,藤上瓜似的,一嘟噜一串串。我提着心走,生怕脚歪踩扁了地上乱滚的名字,或被蹲守的名字绊倒。村子里,总是只剩下一些透明的名字和没有下半身的故事。

石匠的学名领头立得端正,描了红漆。左下方排立着一群更细小的学名。学名们立在墓碑上,我立在墓碑前。那些学名我认得,他们和我同辈,我们曾一同上学一同干活。那些细小的名字过于接近泥土,泥土新鲜,已经舔到了名字的脚后跟,似乎下一口就会被咬缺一块后跟上的肉。一旦狗一样咬定一块肉,就不会再松嘴。老人说,不中用了,泥巴都埋到脖颈了。肉身的脖颈?命的脖颈?没人再往下问。名字们开始被泥土吞吃,土地上便出现一群名字跳脚的惊慌和我的莫名惊慌。我听到名字们的嘴在黑色天空中张开又闭合,他们似乎想用方言说些什么,但又吐不出一个字。白藕似的脸、水葱一样的青春,以及后来的白霜、喊痛,他们漫长一生的经历,最终压扁在一个红色的名字里,薄薄地立在墓碑上。

端立的石匠学名后,并没有横躺着的石匠肉身。

没有承接老爹手艺的石匠,十七八岁离开土地,把小名丢在乡下,背着学名和包裹朝村外走。土地,是乡亲们脱下的“农皮”,曾经响彻山乡的小名是乡亲们脱下的另一张“农皮”。石匠、谝嘴、牦牛、奶娃……那些收容过童年和少年的小名,被从温热的肉身上剥下来,旧衣裳般扔在土地上。没了依附的肉身,名字绕村三匝无枝可依,歪歪着,倒不下去,又立不起来。小名们只得在村子里晨昏颠倒,日夜逡巡,偶尔被乡亲们吞进嘴巴嚼,在舌头和牙齿之间打几个滚又被吐出来,瓜子壳一样。

离开村子的石匠一直在工地上下力讨生活,回乡少。而眼下,学名比肉身先回到村子了。

如果不走到这里,我凭空想不起发生在这里的事。但到此,我碰到了我的小时候。

外公也会石匠活,但只精錾一样——水碾子。有一回外公领着很小的我到石匠家,石匠老爹朝我递一瓣剥了皮的柚瓣,柚粒晶亮,鼓胀。我一粒一粒抠着吃,捏着肉粒尾巴对着太阳朝嘴里丢,门牙一切,一汪甜水,就像一口多汁的初冬在田野中爆炸泛滥。

外公在怀里摸出几截皱巴巴的烟叶,递几段给石匠老爹,而后一段一段理抻展铺在膝盖上,慢慢地卷裹。烟卷立着栽进烟斗后,“嗒”,火苗立在了煤油打火机上。烟头红亮,外公嘬着腮帮子,一鼓一窝,蛤蟆鼓喉似的吞吐着烟雾。烟雾和话头朝房檐飘,袅袅地,断了又续上,续上又断了。外公和石匠老爹把烟叶、石头、庄稼在牙缝里一遍一遍磨细后,我也正好磨完了一瓣柚瓤。那回没坐久,只一支叶子烟的工夫。

老爹说,柚子树是石匠栽的,护命似的。

回家时,只顾看柚树和柚果,我从丈高的高坎一头栽到玉米地。肉身坠速快,魂没追上,刹那摔出两个我。那结实的一记摔,磕缺我一瓣魂。外公见我摔在软土上,倒不惊,等我哭出声后抱我起来,在原地捡了好些小石子朝我衣兜塞。

石子是吓丢的魂,得捡起来,跟我走。外公说。

那回,外公满山满水地喊,喊我的小名,像唤走丢的羊崽认门那样“咩咩”地喊,一直喊到天黑,短声更长声。

满山满水喊名字。名字一答应,魂跟着进屋,嵌进失魂人的肉体。人的魂,靠名字养着。名字喊得勤,人才定得稳根,长得板正、斧实。外公还说。

那回,我搂着一整块鸡油黄的柚果在外公前头摇晃。黄柚果圆滚滚的,坠手。人小,路便显得阔,朝家走的那段泥巴路,好长好长。

我脚跟脚往住户集中的院子走,朝三婆婆家走。

院里的核桃树已经落尽叶子,疏朗、细瘦,枝丫根根分明。阳光从枝枝杈杈中投到地上,漏到脚上。抬头,目光从核桃树的枝枝丫丫中刺向白云,朝深蓝处伸了又伸。树下一口浅塘,圆匾大,常年涓涓涌水,匀净地流,不满,也不消。井边坐一尊碓窝,四沿作了磨刀石弯弯地沉了下去。

院前有抹阶,阶面划了十字花刀,菱形,一格一格的。雨水和一早一晚的露水重,格隙里滋满青苔,茸茸的一层,仿佛生了绿锈。少人踩的路,生锈很快。

三婆婆家砖房黑瓦黄漆门,纸红字黑的对联下坐了一堆老南瓜、一排老人和一排褪色的称呼。

“祖祖。”我挑了辈分最老的老人先喊。老人没反应,似乎不认得我了。我又拔高声音喊,老人定住眼睛看我。旁边人对老人说:“丽丽喊你。”

“是丽丽啊,回来啦。”老祖的话,在空气中一闪,擦火柴似的亮了一下。

在话语的反复递接中,阳光退到屋檐,退到窗户,退到房脊上,望一回停顿一回,如同老人们断了又续上的话。

说不好从什么时候开始,老人们不再下地侍弄庄稼,大多时候三五人定在墙根或是核桃树下打望。望一朵流云卷过山冈,望一只老鹰刮着山脊翻过山那边去。望核桃树上的野松鼠衔核桃,这枝那枝,来回跳。望村口来人,来一个,猜一个,大多猜得准,少数猜歪——如同此时。

望够了,这个老人递上感叹,那个老人端出嘘声,像簸粮食里的秕子般往外簸各自身体里的隐痛。老人们常年端着“簸箕”,一遍一遍簸着疼痛的位置和细节。倘若某天不打算端出病痛,便拣出一个名字,在嘴里来回递接,像晒粮食一样在阳光下翻。由名字到人到事转圈推磨。顺着磨扇牙齿的咬合——儿女、城乡、生死……便磨尽整个村子的动向,溢出整个村子的秘密和辽阔。

大多时候,老人们只坐定,古老树桩似的,不见得话撵话。老人们你挤我,我挨你,像柴垛堆里的干木柴。木柴与木柴之间,大概有火焰,以及火焰散发出的光和热。

“石匠咋了,坟山都修好了?”我问。

“怕是时日不多了。”

“好生生的树倒了。树倒后,不几天就听信说石匠在工地上被石头砸了脑壳,一直没醒转,见天熬了。”

“树倒,人亡,怪!”

摸不准哪天夜里石匠便会被死亡领走,保不准某天就像他家的柚子一样“咚”一声落在地上。

“三婆婆,谝嘴在做啥?”我打断死亡,想知道名字主人的下落,便拣了一个名字起头问开了。

“谝嘴啊,早离婚了,娃娃丢给老娘,外头挣钱去了。”

“青苗呀,又嫁人了。”三婆婆扭身朝我伸出仨指头,比了又比。

“奶娃啊……”

“牦牛啊……”

月亮悬着,扁扁的,裹一身雪。月色清亮,仿佛一抖,便能掉落一地亮花花的水银。月光茂盛,溢出月盘后泼天洒地地涌向山川河流、房脊和我。夜冷而硬,硬得可以一片一片切下来。几颗夜星,亮,寒,戳眼。

我从院子往村外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过白果树坑,想起白果树。村子里的人和事季风般一阵一阵穿过它的树冠及树荫,如同穿过我的身体和思想。白果树会不会想起这个村子?

突然,一声“咚”追上来,贴着耳膜。“咚”声响动大,像巨大沉实的柚果坠落砸地的声音。但我觉得并不是石匠家的柚果落了地。柚果落地的声音,村人是听不见的。即使恰好听见,也不会去理会。谁会专门说“哦,柚子落了”“哦,柚子又落了一个呢!”好比一根干杈,断了也就断了,没人嘀咕。至多天光亮后一只勤手把树杈捡顺,归置在路旁,让出道来,让给窸窸窣窣的过路人。

那“咚”声远,像柚子落地,又像某人走着走着一头栽倒的声音,更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咚”声溅起一串狗叫,冰锥一样透明的狗叫声刺进黑夜,把夜里的其他声音都咬断了,合拢的混沌似乎被一刀破开。少了细碎杂乱声音的支撑,夜在顷刻间轰然坍塌,沉入了寂静的水底。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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