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封底

作者: 刘勇

河流总是弯曲,若能笔直成书脊那样该有多好,那样就可翻阅两岸。

过去做封面,未来做封底。没有序言。春夏秋冬四章。一天一页,每时、每分、每秒,像段落、句子和字词。鸟飞翔,虫蠕动,动物跳跃,叶子飘落,又像文中点缀的标点。

有两条河从我的血脉直通梦境。一条无名,她就叫小河,蛙鸣伴着捣衣声,惊飞大花被面上的蝴蝶和蜻蜓,姥娘喊我上岸,筛子里没捞到鱼,只有小虾米和蝌蚪在阳光中蹦跳。

小河不知从哪个朝代流起,反正到我幼年时,已瘦弱成一条小溪,最细处可脚踏两岸往河里撒尿。随我年长,小河渐渐断流,两岸撒花泼色的草地也随之消失,又不知谁第一次手扶犁耙,牛哞了一声,此岸与彼岸瞬间合二为一。玉米长高,绿色将河道涂抹掉了。我站在烽火台上看,河道呈现出浅显的绿色凹槽,顺着它的延长线,尽头就是滹沱河,我们叫她:大河。

一条河流的消失,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滹沱河身上还有无数条有名或无名的河,小河的消失对她的浩荡似乎并无丝毫影响。她沿途与滏阳河、子牙河、大清河、海河合流,最后投身渤海。她与滏阳河首次合流于河北献县,似乎隐喻着某种宿命。千百年来,没有人会担心滹沱河将以断流的姿态去完成对大海的献祭,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庄禾正在威逼河流,宽阔的河道会被绿色淹没。

滹沱河是我的母亲河,一年四季生机勃勃,却也早就暗含危机。

春天地气上升,河道冰凌融化,褐色的树木不知被谁偷偷染色,先是悄无声息的鹅黄,后是吵吵闹闹的淡绿,不久便浓得苍翠欲滴了。

天上,各色的鸟拼命叽喳,有点声嘶力竭时,夏天终于心软,姗姗走了过来。我们光着屁股在河中玩耍,特别怕发洪水。几乎毫无征兆,墙头似的洪水会吼叫着从上游劈面而来。好在我们记着大人传授的经验,洪水期只在岸边的浅水处,一旦有险情,便能迅捷上岸。河道太宽,人根本来不及跑,河心谁也不敢去。沿河上下很多村庄,每年都会听到孩子被冲走的消息。

我们喜欢看发洪水。波涛翻卷的河面上,顺流而下的有牛、羊、猪,有树木、椽檩、门板,甚至有棺材。大人们站在河神庙前的平台上“捞浮财”。头顶三爪铁钩飞旋,铆足劲后,老鹰扑兔般,拖着绳索,“唰——”飞向河水中的猎物。失手时,岸上的女人们发出“咦”一声颤音,十分地鄙夷。若是得手,男女老少欢呼跳跃,阵势比跤场挠羊还疯狂。我记得仁福舅钩到一副棺材,他爹高兴之余,还抱怨:棺材盖呢棺材盖呢?于是众人就骂他财迷心窍,贪得无厌。

秋天遍地金黄,也是各有各的黄法。两岸大田的玉米,黄色深暗,像和尚老旧的僧袍,竭力散发丰收的善意。葵花的黄才是真正的黄,秋风漫起时捧着金盘,点头哈腰,生怕天上的太阳不要似的。至于树叶的黄就复杂些,或浅淡到不经意,因为还没脱尽绿色;而浓烈起来,简直热烈到去和红色争艳。

秋末树叶落尽,河滩上的树木只剩了枝丫,河岸变得简单起来。河道中全是黄褐色的高低不平的沙土,要不就是大小不一的水泊明晃晃闪耀,浩荡之后的空寂和荒凉,每每让人脊背发冷。

天上老鹰啁哇啁哇横空掠过,谁也不敢独自下河耍水,生怕被抓了小鸡,只好一群一伙相跟着去捞鱼。脚探入水泊,凉得直打寒战。天上的云朵比夏天走得快,河关关、河叽叽,鸬鹚按下云头,向水泊俯冲,有它们密集盘旋的地方,鱼类肯定丰富。水泊旁挖沙筑堰,然后桶装瓢舀,将水倾倒四周。泊中的水越来越少,小腿脚踝直痒痒,我们能从痒痒的程度判断出是金鱼还是蛇鱼。水快见底,腥味越来越重。混浊的泥水中,金鱼翻着银色肚皮,鱼尾啪啪啪地拍起水花。蛇鱼狡猾,曲身慌乱游走,硬往泥沙里钻。往桶里捡鱼是最快乐的时刻,金鱼要挑手掌大的,蛇鱼要抓三寸长的,我们大呼小叫,都成了泥人。

河关关、河叽叽胆小,头顶盘旋,泼妇似的叽叽喳喳骂大街。鸬鹚们端坐于附近的树枝上,平心静气,一言不发,像古代的隐者。我们舁着沉重的水桶上岸,它们蜂拥而下,抢拾我们剩下的小鱼碎虾。

秋末水量锐减,河水变得清澈透明,前晌闪金泛银,后晌流光溢彩。夕阳、云朵、树木,哗啦哗啦,全被吸进了河里,连鸟都无法跳脱出来。

冬天河面结冰,宽宽窄窄,曲曲弯弯,飘飘忽忽。月亮上来时,河面与天上银河相映,像白色的丝带。

那时我们已知道河通海,下定决心要到大海去。我们跑上冰面,嘴里吐出的白气,落成霜,在狗皮帽上结了厚厚一层。冰车一触冰面,就自动滑一小长段。上好的冰车都这样。一尺见方的坐板下,钉两根一寸宽两寸高的木条,木条的两边都锯成斜头,下面嵌着粗铁丝。不知谁喊了句“开车哩——”声音被空旷的河谷吞噬,像一根随时能被牙齿咬断的细线。划锥刺激冰面,溅起朵朵白色的梅花,抬起落下,画出道道银色的弧线。冰车隆隆,耳边风声嗖嗖,月光和冰面的反光,融合成朦胧的雾,远方天地交合的界线模糊不清。冰面上宽阔的地方,隐约有开裂的声音,这是危险信号。最怕冰层塌陷。水浅还好,顶多湿衣冻脚;如果水深,钻了无音棺材,那就小命难保。

我们村离旧县城走旱路五里,打滑车没用多大会儿工夫,就看到城外修沙坝的突击队正在挑灯夜战。昏黄的灯光里,人影是那么小,小的像蚂蚁,像蝼蛄,像蟋蟀,大的比麻雀也大不了多少。高音喇叭一直说滹沱河是一条害河,主要罪责是:洪水淹没两岸的农田。文艺宣传队打着快板唱数来宝:打竹板上沙坝,锁住蛟龙种庄稼……两岸的沙坝筑进河心,说是给蛟龙套上了绳索,实则形成了梗阻。蛟龙冬眠,貌似被降服,到夏季猛然醒来,水头高昂,沙坝被冲得七零八落。人和河为争夺地盘较上了劲,谁也不服谁,沙坝毁了修,修了毁,毁了再修。

前几年和文友走河,那些沙坝七零八落,周围长满荒草,像不规范的省略号。行走于沙坝上,像行走在旧书残页的边缘。我随手从坝上捧起一掬沙子,沙子从掌间漏下,随风散落,欢喜着,想飘回自己的故乡,但离河水不知还有多少个梦的距离。沙粒可能是我们肉眼可见的最小的物质单位,要不佛说法时“以七宝满尔所恒河沙数三千大世界,以用布施”呢!在此在和彼在的时空之间,每一粒沙子都蕴含着无穷能量,都有不可更改的轨迹。从我掌间飘向河水的沙子,也许是泰戏山上石头的碎屑,它顺流而下,接受流水的洗礼,原本要奔赴遥远的大海,却在我家乡的这段河流中,被铁锹挖起,垒弃于坝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改变,也许都是从改变一粒沙子开始的,只是我们不解其中的奥秘。

我们从沙坝过膝高的荒草间顺坡往下滑,有人惊呼,坝根不远处的草丛落满了紫色的蝴蝶。那蝴蝶不惊不飞,走近去看,原来是蝶形的花朵。花朵下叶子细长,叶子间藏着圆滚滚的豆角,我认出是野豌豆。亲人相见,分外眼热。饥馑年代,野豌豆一片一片铺满河滩的外围,等不及成熟,就被大人小孩生吃掉了。我摘了几个给大家示范。剥开豆荚,吸食黏稠的汁液,清冽微甜,咀嚼豆粒,绵绵软软,苦而不涩,苦后舌根回甘,似有苦丁茶的余味。书友感叹:“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天上滑翔的“河关关”,据说就是“关关”而鸣的“雎鸠”,它们“唧,唧唧”,听上去像“是,就是”。这“薇”,就是野豌豆。县志的植物篇对野豌豆有过记载,几次走河,我特别留心野豌豆的生存状况,发现仅零星可见。有年秋天,我见到面积不足亩的一片野豌豆地,叶子枯黄,豆荚爆裂,麻雀飞起落下,啄食散落地面的豌豆。地边插着一块铁皮牌子,油漆脱落,“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字迹残缺不全,感觉像一块被人遗忘的墓碑。

郁郁告别野豌豆,眼前是蓬蓬勃勃的玉米和葵花,它们越过沙坝,进入河道,筑起一面曲曲弯弯的矮墙,取代了护河林、河岸和蒲苇。清浅的河水毫无声息地流淌,河底波浪形的沙纹清晰可见。想不到浩荡的滹沱河在我家乡的土地上,竟沦落成了小溪,柔弱得像消失于梦的那条无名小河。原来一眼望不到边的河岸,竟逼仄到近在咫尺。我们蹚过河,脚下的沙土里匍匐着腐烂的庄禾。它们也曾试图替代河岸,但被不知哪年的洪水扑倒,和旁边的树木一起弯腰躺平,表现出臣服的样子。这种情形让人意识到,河流也有极强的领地意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时的退让背后,也许正蓄积着更大的报复,只是这种报复也显得力不从心,大不如前。前些年因工作需要,查阅过滹沱河的相关数据,它的流量正在逐年减少。往昔,它是自由的,自由到泛滥;而今,它似乎看淡了两岸的一切,因为它的忍让与退缩,人变得骄气日盛。

往树林深处走,隐隐听闻远处有嘶啦嘶啦的声响。寻声而去,四周的柳树枝叶干黄,显然遭了什么虫害。尖厉的声响越来越刺耳,两个人正用电锯锯树。上前询问,才知是林场的工人。他们说,这些枯树必须锯掉,要不会传染其他树木。人和自然界总是纠缠不清,为防止其他树木枯死而锯掉现有的枯树,似乎无可厚非,可枯树里的虫卵又是鸟类的高蛋白美食,没有了虫卵,鸟的食物就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来源。对生态的人为干涉,究竟会产生什么后果呢?不得而知。

一片空草地上独独一株大树,枝丫间可见三个鸟巢。喜鹊受宠惯了,直到我们坐在树周边的枯树桩上,它们才恋恋不舍展翅飞开。鸟巢应该是它们的家,也或许已被其他鸟占了,它们只是白天过来打探打探。

太阳煎蛋般围着一圈日晕,天上众鸟和鸣,似在相互提醒,三更会有雨。阳光从树叶和枝丫间随风飘落,地上斑驳的光影躁动不安。林场的工人将那些枯树连干带枝一起拉走了,是烧掉还是另作他用,不得而知,但对天上的众鸟来说,无疑又少了一些栖息之地。天地主造物时,是用了心思的,树开枝分杈,是给众鸟的应许之地,不然只允许树长成直杆也未尝不可。

有书友抱着大树,似乎侧耳倾听,不知是不是真的在听,或者想听到什么,又或者真的听到了什么。我坐在枯树桩上冥想。树木和河流是相通的,河系与根系,干流与树干,水滴与叶片,对应得严丝合缝。从树身一定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大树像寡言的长者,他听风听雨听鸟叫,听日听月听斗转星移,唯有他的沉默很少有人听见。小河消亡,还会有另一条小河出生。庄禾侵蚀,河流无非失去两岸。河滩不存,洪水也无非丧失缓冲区域。但河流若失去树木的滋养和守护,她的生命也就危在旦夕。

这样想来,河流最后的封底,也就只能是树木。神的灵,并不一定运行在水面上,很可能,就潜藏在树木里。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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