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杨树

作者: 赵丰

宅子是座老院,一把胡须的年龄了,屋顶坡的瓦缝间长出蒿草。不可清理蒿草,若是连根拔掉,屋就漏雨。

半个世纪前,我家租住在秦岭北麓庞光镇的童家院。院子深长,中间有个砖砌的拱门,门外长着一棵树枝弯曲的黄杨树,无人晓得它的树龄。院落里住着堂兄弟五家人。老四一家在安康,我们家租住着他家的三间厢房,关中南部的方言叫厦(shà)子。

李时珍说:“黄杨生诸山野中,人家多栽种之。枝叶攒簇上耸,叶似初生槐芽而青厚,不花不实,四时不凋。其性难长,俗说岁长一寸,遇闰则退。今试之,但闰年不长耳。其木坚腻,作梳剜印最良。”它耐阴喜光,生长缓慢,民谚有云:千年难长黄杨木。树龄以“千”计,就令人类望尘莫及。更有传言说此树岁长一寸,遇闰年返缩三寸,曰“黄杨厄闰”。对此,苏东坡的《监洞霄宫俞康直郎中所居四咏》中有句:“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

黄杨树一年到头不落叶,童家院大大小小二十几口人都喜欢,酷夏时争着抢着给它浇水,寒冬日站在树下看它的雪景。现在想来,它披雪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圣诞老人,不过那时谁也不知圣诞老人为何物,童家大妈总是叫它“雪老头”。

黄杨树在一人高的地方有个杈,从那儿分出几个向上的树枝,正好能坐一个小孩,院里的娃娃喜欢爬上去坐。坐得久了,树下会有其他娃娃叽叽喳喳喊他下来。我也坐过那树杈,光滑,却牢靠,在上边想着老师和大人讲过的故事,譬如说牛顿坐在苹果树下,苹果砸到了他头上,让他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我想,若是被黄杨树的果子砸中了头,会不会我也会发明个什么呢?

依李时珍所言,黄杨“不花不实”,其意为不开花不结果,但童家院的那棵黄杨树却是结果的,叫蒴果,黄黄的小圆球,初夏挂果。我坐在树杈上,它的落果并没有一次砸中我的头。

二十岁之前,我一直是被动地接受某方面的知识。直到有一次,我找人为自己刻章,刻章者把印章交到我手里说:“这是黄杨木刻的。”我这才查询黄杨木的材质,晓得了它的木质细致均匀,硬度适中,切削容易,不崩不碎,不开裂,不变形,为品质一流的印章材料。

凡人百姓哪里知道黄杨能刻章,质朴的他们只知它是硬木、长命木,皆是从吉祥处喜之。“家养黄杨,世代栋梁。”“家有黄杨一方,胜似黄金一箱。”可见敬爱之心。

这是我此生经历的第一棵黄杨,它做不成盖房的木料,也不可做家具,与百姓生活毫不沾边,一般人家很难见到。以我的经验,凡有黄杨的院落,都是百年以上的古宅或庙宇,享得清静,落得涵容。

我所见的第二棵黄杨树,在大王镇赵氏糖坊的院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去那儿搞农民教育,因对古老的手工作坊感兴趣,闲暇时走进了那个糖坊。糖坊是窄旧的老宅,破旧的门楣上隐约可见“赵氏糖坊”四个魏体字,院内碎石铺路,东南角贴着房檐和土墙处长着一棵黄杨树,叶子匍匐在窄小、老式的方格窗上。由于空间有限,它的腰身有点弓,向院子的另一方倾斜,大半个院子几乎都在它的枝叶庇护之下。

乡下人不光有物质的需求,也有精神的需求。他们自己不种黄杨,但若见了就一定奉若神明。因了那棵黄杨,我一次次走进糖坊,发现它的门户白天从不关闭,偶见一个老太太或孤身,或引着孙子,进来对着树身磕头,拜毕,给矮处的树枝上挂个红布条便扭身走人,也不与糖坊的主人打声招呼。

糖坊的主人是一个七十岁上下的老人,清瘦得连骨架也清晰可见,一天到晚总是低头忙活,外人进院也从不抬头。第一次见我进去,他还是不抬头,在案板上把做糖的原料揉成团状。我也不吱声,环顾着糖坊,大锅头、大瓢锅、大甑篾、大案板、大老瓮、风箱、筛子、水桶、笊篱,燃料是木柴、毛柴。好半天,老人才抬头打量我,问:“给孩子买糖啊?”我说:“不买不买,没见过糖坊,就想看看咋样做糖。”他没有赶我走的意思,依旧忙他手中的活。他说:“放在从前,我可不许你进门。看样子你是个干部吧?”我回答是的。他问:“镇上的?”我回答说是县上的。

我们聊了起来。老人告诉我,做糖的手艺人,过去叫作糖匠,做糖的过程绝对是秘密。开糖坊,不仅可以养家糊口,还可攒下相当的积蓄。先前镇子上还有几家糖坊,现在娃们不吃这种糖了,祭灶的供品也买更好一点的祭品,所以那几家前些年就都关门了。我问他一年能有多少收入,他淡淡地说:“有啥收入,就是挣个零花钱。”

去的次数多了,老人有时也陪我在院子里看黄杨。枝上挂着一个鸟笼,里边蹦跳着一只鸟,通体淡黄,白肚子、白眼圈、小嘴巴、短尾巴,发出一串串急促而清晰的“滑儿,滑——儿,滑——儿”的轻柔颤音。听它啼叫,忽地就想起清人张潮《幽梦影》的那句:“风流自赏,只容花鸟趋陪。”

我问老人:“这是啥鸟啊?”他说:“绣眼,陪我快十年了。”我问他这棵树多少年了,老人说:“谁知道啊,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有了,总有百年多了。”他叹息着说这院子太小了,委屈了它的身子。

不止笼中之绣眼,自然还有许多自由的鸟雀。有鸟陪伴,树不寂寞。

瞬间闪出探问他的家人之念,可又立即打消。不问,是对老人的尊重。

起风了,树枝上的红布条随风摇晃。这情景,该是许多年了。一座老宅、一个老人、一棵树、一只鸟。

看些资料,得知黄杨有“木中象牙”之誉,用做小木雕,譬如纽扣、发簪、木梳、手串、如意、烟盒、眼镜盒、香筒、观音、葫芦等小摆件,却少有大件作品。一件木雕笔筒,至少是千年以上老黄杨树才能雕刻出来。初雕成色度黄亮,肉眼不见木质棕眼,用节节草磨光后,可与象牙雕刻相媲美。随着岁月渐深,其色由浅入深,透出古朴高雅的韵味。听说北京故宫内的“铁拐李”黄杨木雕人物立像为元时所雕,浩荡六百多年,可谓稀世之宝。

我孤陋寡闻,不知黄杨类别众多——大叶黄杨、金边黄杨、银边黄杨、金心黄杨、纹心黄杨、斑点黄杨、瓜子黄杨。那年在扬州参观过一个盆景展,黄杨占了一个展区,盆盆枝叶扶疏,清幽淡雅,景景诗风丽影,魅力无限。清人苏灵著有《盆景偶录》两卷,将盆景植物分为四大家、七贤、十八学士、花草四雅。其中四大家者,金雀、黄杨、迎春、绒针柏也。

我所见到的第三、第四棵黄杨树,在祖庵镇的大重阳万寿宫。我们这里称它重阳宫,是全真教祖师王重阳的开山祖庭,早年因工作原因常去那个镇子,也曾进宫,但目光只是在古建筑上逗留。十几年前的春日,陪几个外地文友去参观,文友多在室外看碑石,看草木,我这才随他们把目光转向宫院中的两棵黄杨。好似姊妹又似夫妻的两棵树,相依相偎,高大者树冠六丈八,不知其名,有花色好看的鸟出入其间,似雀,又不是。树前有牌,上书“黄杨”二字,牌文曰:“此树金大定年里所植,在此有八百多年的生长史,禀受终南之灵脉,又沾吸重阳之仙气,生机勃勃,郁郁葱葱,是为天下园林之奇观。”两棵树旁边有两棵桃树,一树白花,一树红花,映衬着黄杨的碧绿,四围盛开月季、海棠、虎刺梅。一文友似有所悟,说两棵黄杨是在此修悟的老道。

宫内有讲解者,言初植时两棵黄杨一样大小,对称于宫殿两侧,可是长着长着,东边那棵成了高大的丈夫,西边这棵成了娇小的妻子。科学解释不通,唯有发挥想象。

两棵黄树,让一座道教宫殿有了不错的烟火味。

读欧阳修的《黄杨树子赋并序》,其中有句:“独念此树生穷僻,不得依君子封殖备爱赏,而樵夫野老又不知甚惜,作小赋以歌之。”此为作赋动机,而这几句,才是赞其风貌:“岂知绿藓青苔,苍崖翠壁,枝蓊郁以含雾,根屈盘而带石。落落非松,亭亭似柏,上临千仞之盘薄,下有惊湍之■激。”

此赋作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十月,三十出头的欧阳修初涉仕途,任馆阁校勘不足两年,因替被贬的范仲淹鸣不平,写下《与高司谏书》指斥时政,被加以“移责谏臣”“显露朋奸之迹”之罪名,贬谪峡州夷陵(今湖北宜昌)任县令。当年五月,欧阳修携母“自京师,沿汴、绝淮、溯江”,舟行五千余里,历时百多日,于十月至夷陵。舟行江上,放眼山陵峡谷,黄杨郁葱,无人赏爱,欧阳修触景生情,写下此篇。

其后有元诗人华幼武的《黄杨》诗,写得更为精细:

咫寸黄杨树,婆娑枝千重。

叶深圃翡翠,根古踞虬龙。

岁历风霜久,时沾雨露浓。

未应逢闰厄,坚质比寒松。

黄杨的别名有山黄杨、旱黄杨、乌龙木、千年矮、万年青,等等。说来它活得那么老,必是上好的草药,《分类草药性》说它“治一切风湿、头痛、九种气痛、红白痢”。

在树木里,黄杨有古董之名,也有古董之实。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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