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阅读理解与做题思路
作者: 汪君艳苏绣
苏绣倒是从未断代的工艺,总能见到。
作为国内知名景区长大的孩子,对作为景区纪念品出现的苏绣视若无睹许多年,将之划为世间缺乏灵魂又泛滥的诸多事物之一,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些大概是生产于义乌的机绣,全国各景区纪念品摊店的标配物。被商业化架空,算是另一种方式的落寞。
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的刺绣启蒙是外婆绣的鞋垫。外婆年轻时有五个孩子要养,年老了十来个孙子辈粘着,实在是无法专攻一门手艺的。但刺绣这件事又得多少会点,虽不是必需,但对那些要花心思表示诚意和隆重的人,比如要过生日的长辈、即将婚嫁的姑娘姑爷、新生的毛毛,总需要一点花色装点一下。普通民众极少能以美为主业,外婆也不是这方面的狂热爱好者,就是自然而然出类拔萃,跟有的婆婆很会做霉豆腐,有的则很会做香肠一样。
外婆擅长的是画花样,能把商场里热销的那种绣有藤蔓花草和“上海”两个美术字的枕套一模一样地描摹下来。虽然并不认识这两个字,但她连笔锋的力度都能画出来。她画的花样传播范围很广,至少覆盖半个乡镇,但我是嫌土的。整个改革开放时期,中国人模模糊糊的时尚意识是“洋气”,全民最害怕的两个字就是“土气”。我连垫鞋垫这件事都觉得土,认为里外通白的一双球鞋加一双花垫子,跟头上双马尾各戴一朵大红花一样傻。当时自然是不懂的,鞋厂做的鞋出来之前,中国人穿的主要是手工草鞋、布鞋,布料鞋底过于柔软,只有加上鞋垫才好在凹凸不平的路上行走,也能更好地保护脚和鞋。
在外婆她们年轻的时候,给心上人送的鞋垫是可以做定情信物的。每年都要送几双绣花鞋垫给诸孙辈,这个习惯在她老到不能干其他活只能坐着绣花时尤其显得执着,不管孩子们有没有表现出特别感动。有一年去了趟张家界景区,她马上学会了挎个竹篮子做流动商贩,本地人因为总有家人或亲戚会做这个活计,自然是不愿花钱买的,没想到特别受老外游客欢迎,以上个世纪末的物价竟然能卖到四十元一双,着实让她得意。
现在,我当然知道怎么包装她的始末——湘西土家族的“梵高奶奶”,边区文化孕育的草根原生态艺术家——但当时只是视若无睹,直到后来她先是犯帕金森症,后因摔倒卧床再也无法拿起针线,我突然意识到再不会有人绣那种五瓣糖果色的花花鞋垫给我了,某种深厚情感的连接即将一去不返,才将最后几双她抖着手绣的鞋垫小心包起来,一直带在身边,每次搬家都将之藏在衣柜的角落。遗憾的是,这几双全然不是她巅峰时期作品的水平,只是劳力退化到最后,靠着肌肉记忆的本能输出。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做到了一只鞋垫上有至少六到十朵红花,一朵红花标配两片绿叶,枝干再纤细也要换个颜色。
很久以后我还意识到,当时的视若无睹,其实并不是眼光高,而是因为缺乏书本外的阅读能力——无知无畏也就无情无义。有朝一日看到了刺绣的顶级工艺,跟站在繁复的清代木雕前一样,涌上心头的,还是自己的偏见——不过是百花加牡丹、百鸟加凤凰的套路呀。美则美矣,无法走近,人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对大部分精雕细琢的工艺品都是这种感受。
苏绣江湖游学记
第一次真正认识苏绣,是在苏州镇湖,那时已经端正了态度,无论如何都要去理解它,膜拜它,因为要写稿。镇湖,是这门工艺的心脏地带,千丝万缕琳琅满目,一条街有万物皆能入绣的庞大格局:花瓣的色彩和质感、人脸的肤色和明暗调子、猫毛的绒绒感和光泽感……写实逼真和写意抽象都不在话下,只稍稍入一点“材料工具不过针线而已”的意识,就可说是准备好接受震撼了:人类,能把针线艺术玩到这个高度。
这里的针线功夫有明清两代江南三大织造积淀下来的传统作为养分,曾养出过整个《红楼梦》的骄奢——据说四大家族中三家原型分别是苏州、南京、杭州织造,宫廷与官府之华服锦绣皆出于此,论工艺精细雅致,其他地方都是被降维打击过的。
接触几位苏绣大师后,逐渐开了一点眼界,对以前一扫而过的事物就有了解读乐趣,比如说看色彩。
多种色彩的融合度是考察刺绣的独特视角,针线用色不像绘画,颜料之间碰到一起就会融合,自然产生色变。线不能,两个跨度比较大的颜色要换一系列邻近色逐渐实现过渡。各种色系的相互交叉承接,是为了把“色晕”和“退晕”做到水墨般协调浑融,技巧上需要精密严苛的把控,对换线的频率和换线时针脚的隐秘都有极其严格的要求。
面料和线也有严格的区分。桑蚕棉麻之乡,暗示了纺织产业的内卷程度,锦、纻丝、罗、纱、绫、绢的细分,也只是我们这些“老少边穷”的知识盲点罢了。苏州在宋代就有专门的“绣线巷”,其中的花线由蚕丝线染成,丝缕均匀,颜色发展至今多达千种以上,各种颜色从浅至深又可分十余种——这就成就了苏绣追求精细的可能。
色彩呈现过关,还要看针脚:表面平整不平整,线的粗细——技艺比拼风气相当严重的苏绣行业,可以把一根丝线二分、四分直到二三十分。巧指巧心,远不是牌坊上对女性的一句轻飘飘的赞美而已。她们从几岁就开始飞针走线,跟随祖母、母亲、姐姐、姑姑、婶婶等女性长辈有意无意地学习,十几岁的时候便能以针线持家。其中出类拔萃者,或钻研出新的针法,或在某个艺术领域形成个人风格,丰富这门工艺的内涵,把它推向新的高度。她们称得上是小家碧玉或者大家闺秀,足不出户,送礼传统是荷包、香囊、手绢,而会用苏绣的男子也文雅,出门有车马伺候,断不需要爬山涉水。
作为工艺美术品,“工”的含量尤其重要,往往是技术难度越大,需要的时间、材料越多,价值越高。直径不到半毫米的针尖,带动只有头发十分之一粗细的丝线,光是关于这类针法,就有上百种外行人记不住的专业术语。这实在是隐藏不住的富饶,如何能让人忍住不逞才使气呢?
但这也容易将人导向一种以“繁复”为上的审美观。丝织、木雕、金银器等很多工艺都有这个现象,密密集集、累叠套嵌,不惜工、材,发展到极致便走向细碎与冗赘。某些地区比如香港元朗和深圳上下沙的盆菜有相同逻辑,鸡鸭鹅鱼虾蟹是打底的食材,再叠加昂贵的山珍海味,经过煎、炸、烧、煮、焖、卤后,层层铺装到一个盆里,力求堆砌到最全最美,贵在不留余地,暴富气质扑面而来,挑战人的消化能力。街边店铺里琳琅满目,处处百鸟朝凤、万佛朝宗,处处厚重写实的名人像以及光芒万丈的万里江山,富贵逼人,反而使人没了闲情与自信来控制节奏感与呼吸空间。过于隆重,就无法日常,配搭上也被极限挤压,非豪宅盛典担待不起。
不过说话总要留三分余地,审美观,在人生中是阶段性呈现的,难说有朝一日,自己不会迷恋这铺锦列绣雕缋满眼。不过当时急于交作业,我还是表达了明确的喜好:越贴近宋明工笔画和文人山水画的,越好。
说此地丰饶富裕,是指盛产一切,包括文人雅士,所以我的小小偏好自然不在话下。江南文人早已将诗词书画品评中的灵气和韵味,挪用到对苏绣的要求中,不识字的绣娘只须照画描摹,谁能做到最像,谁就是这个赛道的赢家。只是针线操作的难度比起执掌毛笔烦琐太多,一条简单的弧线,毛笔瞬间扫成,于绣针则是个大工程,要表现出线条的流畅,墨色重轻干湿的变化,就得以点成线、以线成面,马赛克式分解拼装。
极致的美往往要极端的劳作姿态来兑换,追求细密意味着常年直不起来的腰和几乎要贴在绣面上的眼睛,以及无限的耐心。替她们将手上的进度和纸上画样对比一下,简直绝望,一笔可以画成的花瓣,因不停换线换针,踽踽独行,可能要绣上一天。
原来在宣传片里看到的苏绣大师,都是穿着旗袍在园林景致下,美得高高在上,也美得千篇一律,一番游学下来,对她们就有了辨识:有的擅长花鸟工笔,能把羽毛复杂的颜色过渡处理得宋画般平顺自然;有的擅长水墨写意,仅在灰色黑色做文章,能绣出古画云雾淋漓的缥缈;有的在原有的一百多种针法之外再有创新,用自己的专利针法绣出某种新的质感与效果,比如说青铜器和佛像的古旧斑驳……一条街、一个镇,门派林立,四大宗师八大高手华山论剑,各怀绝技各擅胜场,俨然一个绣针乱飞神仙打架的锦绣江湖。
轻盈自在,小门小户小趣味
想带回家的太多了。作为一个非专业人士,能借到专业的权威的眼光,看入眼的都是顶级作品,自然心里就有十分的热爱。大型的绣工繁复的当然好,符合认知经验和评价体系,但动辄几十上百万,只能“见即拥有”。如果落实到只有一分的消费实力上,是该退而求其次之又次,还是该自以为超然地放弃呢?
张雪给了我一个答案。他在镇湖和全国都颇有名气:一方面是因为作为年轻男性,他勇敢接过了母亲的衣钵——母亲在苏绣界自然名列大师天团,善于写意和细腻小品;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路子——小设计和小写意,走极简风。年轻人没有大师的包袱,反而举重若轻,抽象一点简约一点,技巧上稍加施展,即有了一定的特色。这有点像放弃长篇小说转攻写诗,本来就是小幅画面,真正用劲的就那么几笔,意点到即止。这种方式果然挺受年轻人喜欢,轻盈没负担,能在淘宝下单,也成了苏州博物馆很受欢迎的代表性文创产品。不惧万古长夜的苏绣,早已自有了内在的生命驱动力,能够在相应的时代,神谕般拣选出那些让它走得更广更远的人。
协调爱好和贫穷,是属于我的健康的美学风格。我前前后后在镇湖订了四幅苏绣小品,有南宋僧人的《六柿图》,还有相传由他所画的两只燕子,以及一幅细腻的日式工笔花草和一只自在游泳的猴子,都是我提供原图过去。老师们见我如此动脑,便不嫌单小,乐意陪我尝试。小小的,无论书桌、茶桌、书柜、玄关都可摆放,适合从小门户盈余出来的那点追慕雅致的小心思。
留白,既是为了意境,也是为省工省钱,但纹样主体考究的地方,则需要毫不客气地展示出工艺的底子——
《六柿图》被称为南宋第一禅画,六只小柿子笔墨简约却包含水墨的所有变化,其造型可看作圆形的方,也可视如方形的圆,对水墨画家而言尚不敢轻易临摹,何况要用针线表现?不同灰度的过渡很考验技艺和对韵味的直觉。
两只小燕子除了牧溪情结,还因我喜欢诗人柏桦的那句“吾爱中国,算来也就只爱三两燕子”。那么,这两只燕子必然是自由于空中的状态,且有相互回望的交流,正是中国人几千年来都喜欢的样子。半透明丝绢双面绣,图案比例像两个大墨点,但要求老师尽力在厘米之间做重工,把羽毛的色彩和质地表现出来。这中间有一种“敢”,敢做小,敢在小处藏乾坤与奢侈,玩那种既内敛又张扬的小把戏。
一位搞书法和写意水墨的朋友开发出了这幅燕子苏绣的妙用:搭配字画和植物盆景,变成一种立体的多层陈列艺术,让人见到“空”的优势,易变幻易包容,有更多的理解空间。
另一幅小金鱼,则是因看过擅绣金鱼的大师给星级餐厅定制巨型作品,有深海中漫游之震撼,转而求其微缩简约版本——主图案也是两只金鱼,让最善于绣鱼尾的绣坊来做,半透明的鱼尾在半透明的丝绢底布上有氤氲的漂浮效果,放在有竹影透过来的桌子上,待黄昏夕阳迷离之际觑眼过去,能短暂看到金鱼游弋于竹林中的幻景。
诚然,也依旧向往豪掷千金的底气与满足,但小打小闹也足以使人乐此不疲。建立一套个人的美学风格,既关于器物或者工艺品本身,也包括消费它们的方式,提高敏感度和想象力,是平衡爱好和野心、情趣与物欲的灵药。几只柿子或者一对燕子,就是解题思路,因为它们里头,已经有着整个苏绣的世界了。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