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词条
作者: 王哲珠
生命
记不起什么时候开始对“生命”有了模糊的意识,有了探究的好奇与欲望,那时,我的生命里还没有“生命”这个清晰的词语。
或许是弟弟出生的那一刻起。记忆已经很遥远,屋子的木门紧闭着,我被关在木门外,寨里的几个阿姆阿婶进进出出的,往屋子里端水,拿各种东西,又忙碌又紧张。父亲在哪,记不起来了,似乎在院子一角抽烟,又似乎跑去请什么人了。四乡八寨经常有小孩出生,顺利出生成为天大的喜事,不幸的也有被夺去性命的,出生变成催命,孩子出生前一刻是最为混乱的。现在,屋子里是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弟弟或妹妹,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生无法预料无法把握的无措。当然,幼小的我没法归类这些情绪,一味被迷惑和恐慌弄得晕头转向。不知多久,听见小孩的哭声,听见阿姆阿婶欢呼,我待在原地,至今我仍难以描述当时的感觉。直到一个婶子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我有弟弟了。我有弟弟了,他从哪来的?
或许是我种下的那颗瓜籽发芽时开始的。在篱笆边埋下瓜籽时,没认真想过它会怎样。可几天后,芽拱出来了,我跪趴着,盯着那棵芽,好不容易抑制住想将种子扒出来的冲动,我想知道种子怎么藏住这长长的芽的。芽长高,有了叶,伸了藤,开了花,结了瓜,蔓了好大一片篱笆。瓜只吃了日光,只喝了水,怎么能长成这样?我细细研究过瓜的种子,壳子里一颗仁,揉碎了,没什么特别的发现。这和小鸡从鸡蛋钻出来一样神奇,明明只有蛋黄蛋清,母鸡抱着温了那么些日子,就成了小鸡,有眼睛有嘴巴,会喳喳叫会跑来跑去。
这些是我童年最深的困惑和最大的惊喜,更困惑的是这一切是如此常见,以致几乎所有的人都见怪不怪,而当我说出这些困惑时,很多人又没法给一个让我满意的答复。奶奶认为生命是神赐的,以何种形态存在,或是人或是动物还是或是植物,由上一辈的功德决定,由上天安排,生是一个轮回的开始。神和轮回比我的梦还缥缈,我有无数疑问,直缠得奶奶言语混乱,追问得她双手合十,高高举起,请求上天原谅我童言无忌。
问母亲,母亲让我记得给瓜菜浇水,我们三餐才有菜配粥。让我喂好家里每只鸡,那些鸡或是要生蛋的,或是过年过节要祭祖的。让我照看好弟弟,别让弟弟近水近火,别让他弄坏家里的碗碟。母亲叫我不要胡想些有的没的事情。
我想问父亲,他是个沉默的人,偶尔不忙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待着。我相信他独自待着的时候会想些什么,他想过我困惑的这一切吗?我最终没问,我无法对父亲表达自己的困惑。
我跟寨里的玩伴提过,那自由得多,我可以仔细又凌乱地讲出生的弟弟,讲生长的瓜菜,讲出壳的小鸡。玩伴们很失望,以为我要讲什么了不得的新鲜事。他们说这算什么呢,从小看到大的,像日出日落那样自然,比每天黄昏的炊烟还平淡无奇。
我最终问到一个认真的人,寨里那个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大哥哥,县重点高中的学生这个头衔让他浑身发光。大哥哥仔细地听了我的困惑,从我凌乱的话语里择出要点。他认真地盯着我,认真地说,这是科学。大哥哥开始解释科学,解释生命的成长过程,用他学过的所有知识。他说了很多,都是正正规规书本里的话,我坚信那一定是最正确的解释,可我听不懂。听过之后,我的困惑更深了。
我带着困惑成长,对自己的成长也充满困惑。终于,我像那个上了重点高中的大哥哥,懂得从书本里寻求世界另一面了。我读了很多相关的书,关于生命起源,从细胞到高级生命,从细菌到生物,从动植物到人类,有图有文,有考察式的叙写有智慧式的分析,又详细又清晰。我可以读出所有图片和文字,甚至可以头头是道解释给别人听,然而我无法理解。
我仍然无法真正解释生命,它这样让人欣喜又这样让人惶恐,这样见怪不怪又这样神秘莫测,这样简单又这样深刻,这样充满欢乐又这样充满忧伤,这样脆弱又这样坚韧,这样充满意义又这样难以捉摸。但我想,我可以感知生命的脉搏,或许一开始我就错了,生命原本无法解释,原本不需要所谓真相,我应该做的,是好好待在生命里,努力跟生命对话。
不会说到做不到…
沉默让我的软弱表现得淋漓尽致,沉默是某种软弱更是某种力量。
当众声喧嚣,都急于述说自己时,沉默会成为一种尊重,对他人表达的尊重。很多时候,倾听和表达同样需要力量,忍得住言语需要素养和坚韧,用沉默的韧性保持住发声的欲望。生活从来是有着无数层次的立体空间,没有仔细察看过空间各个层面而发定论式、倾向性的言语式伤害,会横生出更多的枝节,沉默或许是保持一份理智与中正的做法,是某种自我坚守。这种坚守在很多时候弥足珍贵,像燥热中的一股清泉,带来清凉冷静的同时也带来活力。这些也许是我为自己的沉默找的借口与支撑,我渴望自己沉默得理所当然。
这恰恰暴露我这个喜好沉默者对沉默的疑惑和不自信,对自己的沉默带了莫名其妙的愧疚之感。对于沉默,连我这个沉默者也是带了偏见的。事实上,沉默是把双刃剑,可能是忍让理智,也可能是变相暴力和鼓动,可能是某种态度,也可能是虚伪的掩饰物。
沉默
我是这样着迷沉默。
小时候就不爱说话,喜欢静静隐藏在人群之中,听他们扯话,谈东谈西,从天上的神仙说到地上的烟火,从日子光亮的期冀说到失望生活背后的艰涩,从过往的教训说到未来的决心。我躲在密集的话语里,没人注意到我,只管安静地穿行于生活驳杂又绚丽的内里,又安全又满足。
我是这样渴望拥有沉默的自由。我不要凑在这一边也不要凑到那一边,不需要做出不偏不倚的样子,只待着,在自己喜欢的那个角落。可以不必对某件事发表观点,不必对某种现象表明态度,不必表现某些情绪以证明某种社会道德,不必掩饰冷漠以表明感情倾向·…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书写了这么多的不必,事实上还有更多的不必,有些不必无法述说,只能保持沉默。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对沉默自由的渴望其实是某种软弱,害怕碰撞,害怕表达,害怕解释,害怕被误解,害怕被指责,开口之前,已经想象过无数令我害怕的可能性。沉默让我不必有所负责,不会被牵扯纠缠,不必承担犯错的风险,不会成为某种目标,不必有所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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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很清楚沉默的双面性,我仍然更多地待在沉默中间,如果要找一个堂皇的理由的话,我相信沉默能让我更真实地面对自我,让我更为安静。写到这里,我脑子里又浮出小时候那个场景:夏夜,父亲在院中放一把竹躺椅,仰躺着凝望星空,长时间不动也不出声。那时,我对父亲的沉默很是迷惑,甚至觉得是怪异的,直到我长大成人,自己面对漫长的沉默。毕业之后在一个外地学校工作,在陌生的异乡,一个人住校,每天放学之后学校的铁门关上,我便被关在烟火之外,陷入无边的沉默之中。那些夜晚,我沉默着吃晚餐,沉默着沏茶,沉默着看书,更多的时候立在走廊,或望着月影星光,或低头默立,任时光流淌,与自己静静相处。也是那时候,才恍然理解父亲当年那些夏夜的沉默,不知道在那长时间的沉默里,父亲想了些什么,有过怎样与众不同的世界,怎么近距离与自己相处过。
风吹的声音,树叶掉落操场的声音,校外隐隐的车声人声,我房间里水开的声音,安静,几近极致的安静。那安静似乎是有韧性的,和时间一起,被拉得很长很长,我顺着那根线一直走,走不到尽头,安静变成寂寞,变成某种无着无落。我突然发现,有时沉默着的时候,灵魂更为喧嚣,无数的声音从沉默底部涌起,扑面而来。而有时在人群里大声述说时,自以为向外面世界开放着,灵魂却闭口不言,沉默如铁,这种沉默是自卑试图规避的,但愈是规避,沉默愈深。
我发现自己事实上没办法真正沉默,在我自认为沉默的时候,沉默已经离我很远。我所认为的沉默只是闭上嘴巴,隐住了外部声音,对于述说,对于言语,我从未真正舍弃过,从未甘心真正沉默。就是我现在,我书写着沉默,选择用文字述说,比声音所述说得更多,更加喧器。
记忆
有段时间,我强烈地希望自己患上失忆症,具体应该是失忆症中的选择性失忆,以便完美地忘掉某些人事。选择性失忆:个人对某段时期发生的事件选择性地记得一些,遗忘某些。是的,主要是逃避,没有力量承受的痛点、伤心点,事实上是某种脆弱。但这种选择性地失忆带有极大的偶然性,甚至可以说是接近奇迹的事件,且就算真的选择性失忆了,仍会留下痕迹,那段记忆的影响像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在生命最深处氤氩不去,渗透进性格、气质,甚至是生命观之中。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记忆是没办法真正消失的。
记忆是一个人的历史,历史被镌刻在血液里。母亲的怀抱婴孩记不住,但会成为对温暖最初的记忆,那是首次感受到世界的善意,我相信这种善意会成为对人世依恋的重要原因之一;对童年那个独自待着的黄昏记忆已经模糊,但初始体验的孤独会成为生命里极有分量的一部分;田地上长了楼房,早已忘掉那片田野的样子,但记得迎着晚霞赤脚走过田间温温的砂石小路,那份纯粹如植物的快乐成为我对快乐最深的理解;那个把几张明信片塞在书包下的男孩,早抽象成符号般的存在,但明信片成为了青春味道中浓重的一缕;不知哪年第一次看见祠堂里挂着的白帐布,第一次听长辈说白帐布后躺着永远离开、永远不再有日子的人,对生命尽头的迷惑与思考深深渗入血液,随我至今,将随我一生记忆最重要的不是某具体的人事、某过往片段,最重要的是由记忆发酵而成的历史气质,这种气质影响人的气质、脾气、善恶观念、人生价值等等,记忆短浅的孩童是天真无邪的,失去人生大部分记忆的老人也多返归朴拙状态。
历史永远不会成为历史,或者这样说更直接一点,历史永远影响着现实,在现实中以别样的方式映照出来。当记忆中光与暖的片段更多一些,眼中人世的样子多是亮色的,更倾向于相信美好。当记忆历史充满黑色与冷意,可能会变成对世间的失望与偏见,眼里的世界都是蒙了灰色尘埃的,气质或许会偏向冷硬与怀疑。但这只是我武断的结论,更有在冷硬中寻找柔软、在暗处绽放光华的,暗色艰难的记忆历史沉淀为生命的力量,历经沧桑仍天真如初仍热爱生活。这于我不是心灵鸡汤,也是某种境界,我认定那份天真与热爱里有着最为强韧的力量,这种力量将让生命生机勃勃,我迷恋生机勃勃。

对当下科技的发展,我有很深的兴趣,有过各种各样的想象。我在小说里设想过这样的情景:科学技术将人的记忆全部拷贝并以数据的形式存储,不管什么样的记忆,包括人自认为已经遗忘的那些尘封的记忆,包括潜意识里的东西,归纳整理成专属于某个人的记忆包。当这个人的肉体死去,将这个记忆包存进人造肉体里,成为新生者。新生者拥有逝去者所有的记忆,以及记忆所构建所影响的意识(包括潜意识)、生活习惯、性格特征、是非判断、感情倾向、人生价值观等,单单没有逝去者关于死亡的记忆,新生者会认定自己就是原先的逝去者,只是经过生物升级,肉体变得更为年轻。这是否可以代表原先逝去者的重生?新生者可以算是人类?这是某种意义上的长生吗?思维每每走到这里便被截住,无法再向前,或许是我不敢再往前走,这涉及人是否有灵魂或类似灵魂高于肉体的灵性存在。如果这样的方式是新生,新生者可以替代逝去者,记忆成为决定人极重要的因素,那么人是纯生物性的,没有人类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灵性成分,人可以“人造”?这个偏激的结论让我思维发麻,我放弃这个死结。可如果不是,新生者与逝去者除肉体之外,区别在哪儿?是人最本质的灵性吗?
我的思维又跑远了,还是回到记忆吧。事实上,每个人不单拥有个人的记忆历史,还背负着整个人类的记忆历史,这些记忆历史变成对人本身的认识、对外部世界的感知,成为一种叫“人”的血液记忆,这让人是如此沉重又如此丰饶,如此封闭又如此开放。
都是些零碎的事情,像零敲碎打的生活边角,但就是这些边角,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片一样,使生活有了某种属于我的光芒。我细想了一下,关于快乐的回忆里,竟极少有人生的大转折,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认为会大喜的“人生大事”在这里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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