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炮来

作者: 李晋瑞

等炮来0

我是二十五岁时认识宗先生的。1949年春天,那时人人都在谈论生死,而我一心想着,得让春生活下去。

一天清晨,我们班长,一个肥头大耳腰比腿长的家伙,叫我和春生跟他去一趟。那是我第一次进我们处长家。一进门,我天啊,太师椅靠背镶着玉、桌上摆着精致的珐琅器、半导体、电唱机、床上有帷幔、博古架里全是奇石和古董,满屋子还飘着一股淡淡的说不上来是啥味儿的木香。咱打小儿在山沟沟里长大,没见过世面,我就想,一个警务处处长就这样,那么全省军政大权一把抓的绥靖公署主任家那得啥样子?当时我站那里,心想,刘姥姥进大观园也无非这样吧,看啥都稀奇,要不谁都削尖脑袋想当官,这当了官,尤其是大官,就是不一样嘛!我们班长猛地在后脑勺拍我一巴掌,又端一下我屁股。发什么愣,伸出手来我看看。但实际上,他连头都没转一下就说,还算干净,不过不干净也无所谓。他命令我和春生,去把床上的铺盖抱上跟他走。

这时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正好进来。这个女人我知道,叫朱懿琳,是省妇女救助会会长。不过,谁都知道这职位的真正由来是她是公署主任喜欢的堂妹,而且天天在公署主任身边照顾着主任的日常起居,还有就是一—她和我们处长有着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啥关系谁都不会明说。似乎父母亲那一辈关系就不错,又是老乡。我们处长是有家室的,朱会长也曾嫁过人,只是感情不好分手了,可兄弟们私下里聊天说到处长的女人的时候,大家没有一个人的脑子里想到的不是朱懿琳这个女人。要说这位朱会长,真还不是那种细皮嫩肉杨柳细腰型的女人,也不是会哼风雅小曲的女人,但这人与人之间,真还不能一把尺子量到底,王八瞅绿豆,各看各的菜。不过单就长相,我倒喜欢,朱会长朴朴素素,挨挨实实,站你面前不会让你觉得提心吊胆。至于我们梁处长,他是不是这么看,或者像传言的那样纯粹是为攀她是公署主任的堂妹这层关系,那就不知道了。我们真不知道她是咋知道我们来梁处长家的,那种突然,就感觉她像是从旁边的屋里出来的一样,兴许她就是刚从旁边的屋里出来的,那我们也不敢问啊。胡班长马上低头哈腰,满脸陪笑,那份奴才相儿,让我觉得他当个班长也不容易。他往后退,大屁股就把我和春生撅到一边了。朱会长也没理他,进屋后东瞅瞅西瞧瞧,像找啥东西。她走到床边,又到桌子旁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几本书,看样子是某人正在看的书。她把它们擇整齐塞进我抱的床垫里,又到门口脸盆架处,将牙刷、牙粉和一块白毛巾一起放进那个白搪瓷盆里递到我们班长手里说,胡班长,把这些都带上,难道你就是光睡觉,不刷牙不洗脸啊?

离开梁处长家,我和春生跟着胡班长进了绥靖公署,也就是省府大院,又七绕八拐,最终来到东花园这个小院。当时看,这个小院已经闲置很久了,但不像没人管理,只是平时很少有人来,少了点烟火气罢了。

我们班长让我和春生打扫一下屋子,只收拾正屋就行,一听就知道要来的人大概只是想来躲清静的。想到铺盖是从梁处长家抱来的,那这房子无疑就是给梁处长收拾的。作为警务处长,还是公署主任的心腹,梁处长天天与黑白两道过招,结仇恨梁子的事在所难免。他要了人家那么多人的命,那想要他命的人也自然不在少数吧。有一天他拍脑门一想来个“狡兔三窟"也属正常吧?另外—我脑子里一下子就想到朱会长,想到这处隐于花园之中的僻静小院,莫不是?啊,哦,难道是梁处长的太太从北平回来了?那他也犯不上和朱会长委屈到这种地方吧?毕竟朱会长有自己的住处,平时就她一个人。当然这都是我的瞎想。

不过我不知道的是,几乎就是那个时间段,省府办公楼里,一个侍卫噎噎噎跑进教育厅直奔厅长办公室。那是梁处长的贴身侍卫,可能是特殊时期的原因,警务处的人到哪都凶,就像过去的大内侍卫一样。那天那个侍卫姓魏,兴许念着要见的人是宗厅长,还礼貌地敲敲门。门半开着,几乎就在宗厅长说“请进”的同时,他便推门进去,他说,我们梁处长请宗厅长过去一下。梁处长是谁啊,大概在那个院子里,除了公署主任,他要说请,大概没有第二个人敢说半个不字吧?再说,梁处长和宗厅长是旧识,又一起在为主任办事,没有不去的道理。

宗先生到了梁处长的办公室。我听魏侍卫后来给我描述说,梁处长表情自然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条子,说是公署主任的,上面其实就一句话:贤侄,以现在环境和你惹的麻烦,最好住到我这来,这样可使我与你父亲的交情无憾。主任说的“这”就是这个小院,这一片是省府的东花园,实际上是主任的专属,就是说,他要宗厅长住在他眼皮下。“现在环境"是啥环境?“你惹的麻烦”是啥麻烦?这些东西兴许你比我还清楚,我一个当兵卖命的,其实除了能吃饱穿暖最终还能保住脖子上这颗脑袋就行了,其他的事,真还没那么上心。至于主任与宗先生父亲的交情,那是人尽皆知。两人一起留洋,一起怀揣炸弹回国发誓要炸翻满清政府,一起参加辛亥革命,一起反袁反复辟,就是在最为艰难的抗战时期,宗老先生都一直陪伴在公署主任身边,是主任超过亲兄弟的核心加贴心幕僚。宗先生也算是公署主任看着长大的,再加上,无论宗老先生,还是公署主任,都受传统思想影响很大,对交情十分看重。据说宗老先生临终前还对公署主任托了孤,说宗先生性格烈,爱冲动,但念其年轻,要对他多加管教。这份交情,自是不一般。

魏侍卫说,当时宗先生站在梁处长办公桌前,他直截了当地说,还是去年那桩旧案吧?情况你都知道,案底、口供你这都有,案子该结就结,咋处理,我都不怪你。至于是啥旧案,我还是从你书中看到的。1948年冬,一个叫曹瑞轩的学生拿着通行证出城被抓了,卫兵从他的鞋底里搜出一张城防图。这还了得,那可是城防图,五六千个炮楼碉堡都标得清清楚楚,还用说,一定是投敌,抓起来大刑伺候。这一审讯就审出问题了,曹瑞轩供出那个通行证是宗先生给他弄的。但事情会这么简单吗?通行证好说,作为教育厅长,爱护学生,念其思母心切,尽自己能力搞到一张通行证,能说得过去,可是一手里拿着通行证的学生身上为啥就偏偏带着城防图呢?这种蹊跷也有点过于蹊晓了吧?虽然那个曹瑞轩一口咬定,他就是利用了宗厅长人善心软的弱点搞了一张通行证,但谁信啊?最起码梁处长是不信。但这事毕竟牵扯到宗厅长,不是一般人,背后还有一个公署主任站着,不可轻率。对曹瑞轩继续严刑拷打,然后再从别的被抓人员那里找有关宗厅长的线索。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huhe20250201.pd原版全文

宗厅长说的就是这件事。听到这里,梁处长就笑了,是那种下意识的笑。宗厅长这就猜到应该是又有新情况了,新近他的一个好友出逃没有成功,大概又牵扯到他了。于是,宗厅长就直言不讳地说,就算有新的案子也不怕,反正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梁处长也不恼,起身给宗厅长倒了一杯水,算是压惊。他说,宗厅长,我的宗老弟呀,你还真猜着了,确实是有个新案子。一个叫李平的人,你应该没见过,也不知道,还有个叫汪大海的人,这个人你肯定知道,不过近来你也没见过,是不是?可是他们在一起密谋让李平的哥哥和一个营长投敌,说要拉上你。那个营长承认了,李平也招了,主任觉得这事你不知道,是他们密谋逼你跑。不过我觉得你不能不知道。那个汪大海还说,你可能不会走,因为你想和我和主任谈谈和平的事,你自己说到底有没有这事?

宗先生这就明白了,只是面对梁处长的话,他不能不信,但又不能全信,万一是挖坑套话呢?宗厅长接过水杯,也笑了,有没有还不是你梁处长说了算吗,不过,我确实是想找个机会和你和主任谈一谈,看看这城里的百姓,都半年了,要是再这么下去

宗厅长,你不想活了?你有几个脑袋自己总知道吧。你明明知道主任心里咋想你还一—梁处长马上生起气来,我不会和你谈的,主任也不会和你谈!

可是

没有可是。要不是主任- 一还有——啊,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梁处长说。

那还叫我来干吗?直接行动就是了。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天,我和春生收拾完屋子后,接到命令,下午开始的第一个夜班就是我们。

傍晚天快黑的时候,宗先生由梁处长陪着来到小院。我当时还想,梁处长公务那么忙,我们这种下层的普通士兵很少能见到,当然长相我是知道的,他一副圆脸,可能因为吃得好,皮肤细得像娃娃,虽然常常挂着笑脸,但别人都说他是“笑面阎王”。我们都怕他。而宗先生呢,身材和面目都很清瘦,一身中山装虽然有点晃荡,但很提精神。我和春生自然也得以标准姿势敬礼,得像恭迎最高长官那样行注目礼。梁处长很享受这个的,只是那天他心思不在这上面,从我身边经过时,连看也没看我。

梁处长和宗厅长一路上有说有笑,进屋后,梁处长先去检查门窗,然后这摸摸那摸摸,不知道他摸个啥劲儿。后来他突然抬头,厉声把我叫进去,对我说,还有这个。我不大明白,一个电灯怎么了,意思是不够亮?我就说,知道了,处长,回头我去换个大瓦数的。梁处长马上瞪我,还骂我,你脖子上搁的是烂南瓜?怎么一点脑子都不动!去,把灯线拉高,还有,把开关也移到屋外去。我就听宗先生在旁边说,没那个必要吧。梁处长说,我可以对你不负责,但我必须对老头子负责。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这是宗厅长要住,我们一早从梁处长家搬来的铺盖是给宗先生的。

把宗先生关在这个小院,说是为了他的“安全”。我马上行动,请电工来把灯线拉到踩上桌子都够不着的地方,又把开关移到屋外。梁处长这才放心地离开。临走时,他极其严厉地给我们下令,任何人都不准进来,除了他,谁也不行。

这样,宗先生就被关进北厅正屋了。连出门在院里走走都不行。他自己倒似乎无所谓,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后来他还说,这屋子梁处长上学的时候住过。他经常来,现在他躺在这张梁处长用过的床上,睡得踏实。

刚开始,我们是严格执行命令的一—除了宗先生叫我们,或处理一些生活上必须的事,决不和宗先生说话。警务处不同于其他地方,被关起来,还关在梁处长住过的地方,谁知道宗先生是啥来头啊?再说谁都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一个普通卫兵就为混个活命,还是当哑巴的好。

那段时间,梁处长隔三岔五会来,说是关心宗先生,当然来了也问一问宗先生最近吃得如何?屋里是不是有蚊子了?要茶要烟就和卫兵说,如果想看书就亲口和他说。但有一次的细节我听出门道了,梁处长对宗先生说,你要啥书我都给你找,可是报纸嘛,就不必了。你说他们为啥不让宗先生看报?还有啊,我们梁处长说,虽然你出入不方便,但教育厅的事你还得管,教育厅要有事会有专人来联络你,你还需要签字盖章的嘛。这是啥意思?

我听见宗先生说,章盖不盖吧,字也没必要签了。

不不不,还是要盖,还是要签。你要觉着闲,就安心做做文章,但人,你就不要再接见了。梁处长说。

见不见,那还不完全由你们?

主要是——主任也希望你静下心来研究研究学问。

你听听这些话,猛一听没啥吧?我初听时也感觉没啥,可到后面就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了,不能说刀对刀枪对枪,反正是每一句都能让我出一身冷汗。我真不知道宗先生哪来的那种淡定,要知道,那个时候在我们警务处,处理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接着,我听到梁处长阴阳怪气地提醒宗先生,他们这么做,一切都是因为宗老先生,一切都是为宗先生好。

宗先生却不领情。他骂我们处长,你这是在将错就错。你年轻时也参加过革命,难道那时的理想,你都忘了个干净?

梁处长当时正站在门缝处。我看着他猛地举起手,又慢慢放下,然后他双手抱臂,为自己辩解:那是两码事,自从跟了主任,主任对我那么好,有一次我生病差点都要死了,是主任给我治好病,救了我。我这个人做人,从来就是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那是应该,可是报恩能代替政治?宗先生问。

我听到梁处长阴阴地“哼哼"两声,你是真年轻,不会在主任底下做事。其实主任的意思你都明白,主任让你研究学问是想让你冷静,让你好好想想,要是我,我一定会写一个自白书交给主任的。

然后呢,拿去登报?那我岂不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那以后我不更说不清了?

行了,宗厅长,你也别总以为你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了。话我不多说,你自己掂量吧。梁

处长一摔门走了。

对了,记得上次你提到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你说有科学家最新发现,男人的染色体原来不只“XY”一种,其实还有“XYY”一说,那个多出来的“Y"可能是让男人变得比常人更加冲动、激烈,甚至暴躁的原因。你没有明说,但我能听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脑子里为啥总是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是,宗先生在北平读大学时,他们校长评价他,确实说过他“此人出身豪门,思想激烈”,但彼激烈非此激烈,你为啥没想到是革命理念点燃的满腔热血呢?要知道宗先生1932年到北平,1933年便入了党,他接受组织安排很早就进入情报系统,秘密为苏联收集有关日本方面的情报。他的隔代上线就是大名鼎鼎的红色间谍佐尔格。哦,这些你肯定知道。不过,在我和他接触的那段时间里,宗先生给我的印象是文质彬彬、是淡定和沉稳,根本看不出激烈的东西。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huhe20250201.pd原版全文
上一篇:
下一篇: 电“炮”而发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