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人物的主次配合

作者: 高珊

在写作过程中,“主次分明”是一条基本原则。《红楼梦》这部书中出现了上干个人物,其中主要人物占少数,次要人物居多。这些人物之间虽然主次分明,却并非割裂,而是互相联系、互相影响的。作者曹雪芹一直秉持的主次人物配合的原则,主要体现在反衬、正衬、连缀、打岔四个方面。

次要人物,刘姥姥是主要人物,但从刘姥姥刻意扮丑逗笑贾母,就衬托出贾母地位之高。贾母高贵的威仪和放松的状态,又可以衬托出刘姥姥地位的低下。二人年龄相仿,而命运却截然不同,自然引发出读者无限的感慨。在这个场景中,作者通过主次人物的互相衬托,很好地体现出了这两个人的形象、心理和命运。

一、反衬

主次人物的相互作用首先体现在反面衬托。例如,在第七回中,秦钟正式出场。书中写道:“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涂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赛”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人们在生活中往往关注自己在意的点,正所谓“别人眼中的你不是你,你眼中的自己也不是你,你眼中的别人才是你”,宝玉能在秦钟身上发现风流俊俏,正说明宝玉对美好人和事充满向往。反之,秦钟在宝玉身上看见的不光是出众的外貌和举止,更有华丽的衣饰和一旁的仆从。这就体现出秦钟一方面的确爱美,另一方面也有对富贵的神往。如此一来,作者从宝玉这方面反衬出了秦钟的俊俏,从秦钟这方面反衬出了宝玉的尊贵。

再如,在第四十回中,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与之同席。书中写道:“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此处贾母是

二、正衬

主次人物的相互作用还体现在正面衬托。有时这种人物间的正衬较隐晦,需要读者细心体会。例如,第三回中交代了黛玉的丫鬟雪雁:“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实际上,“雪雁”这个名字一方面映射黛玉“缥缈孤鸿影”(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的境遇,另一方面也暗合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中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与《红楼梦》中“飞鸟各投林”的人物结局暗合。所以,雪雁作为一个次要人物,衬托出了主要人物黛玉的孤苦身世。这样的笔法也体现在宝钗与莺儿这对主仆上。在第八回中,宝玉问宝钗索要金锁观看,看完后宝钗也要看宝玉的通灵宝玉:“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那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此处,次要人物莺儿的心思是促成宝玉和宝钗的姻缘,这一点跟主要人物宝钗是一致的,她对“金玉良缘”的强调,实际上就是宝钗对这段姻缘的态度。如果让宝钗自己来说,则痕迹太露,不是大家笔法,用莺儿旁敲侧击,则对宝钗的心理起到了正面衬托的作用。

有时看似关系不紧密的两个主次人物也可以形成正面衬托的效果,如晴雯与黛玉。在第七十八回中,晴雯已逝,宝玉作《芙蓉女儿诛》悼之,诛中有云:“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在第七十九回中,在黛玉的干预下,宝玉将这句话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晴雯与黛玉多有相似之处,如刻薄小性、心直口快,甚至连长相都较为相似。第七十四回中曾写道:“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此处说的就是晴雯。从这个角度来说,在七十八回中,宝玉对晴雯的悼念也是对黛玉命运的暗示。作者通过性格、外貌相近的次要人物,对主要人物进行正面的衬托,达到含蓄隽永的艺术效果。袭人与宝钗之间也可以形成类似的人物关系。第二十一回中有袭人劝宝玉的一段文字:“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一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虽然次要人物袭人和主要人物宝钗之间并没有很紧密的联系,但因她们都主张宝玉守规矩,往仕途经济上去发展,所以袭人往往被作为宝钗的“影子”,她的语言和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宝钗的人物形象特征。同样的道理,宝钗因为和袭人的思想比较接近,在一定程度上她的言行也正衬了袭人,也是对袭人形象的强化。

三、连缀

在《红楼梦》中,次要人物往往如一根针,将主要人物串联在一起,作者借机得以渲染出各个人物的人物形象,最典型的莫过于刘姥姥和周瑞家的。

刘姥姥进荣国府,作者用她来穿针引线连缀书中的主要人物,第一颗珠子便是王熙凤。作者借王熙凤接待刘姥姥的言辞态度,写活了王熙凤这个人物形象。书中写道:“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从“也不接茶,也不抬头”的态度,可以看出凤姐自恃身份的倨傲;“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的微妙形体动作,体现出她世故圆滑的性格特征;从“只管拨手炉内的灰”到“满面春风的问好”,再到“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的动作和语言,又可以看出她态度转换非常之快,进一步体现出她的虚伪。刘姥姥第二次进大观园,连缀起的第二颗珠子是贾母。书中写道:“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道了万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亦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困了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在这一部分,作者通过刘姥姥与贾母的对答,也把贾母的人物形象勾勒得十分鲜活,含蓄地写出贾母表面谦逊实则带着优越感的倨傲心态。而“地里现擷的瓜儿菜儿”一句,更直接点出贾母富贵已久,所以有意寻找野趣的虚伪“上等人”形貌。接着,作者又以刘姥姥“说故事”串联起宝玉,点出了宝玉天真痴情的形象,而后再以刘姥姥游览大观园之事串联起潇湘馆、秋爽斋、蘅芜院、藕香榭、拢翠庵几个大观园中不同的地点,并进一步利用这些处所写出了它们的主人的形象。黛玉、探春、宝钗、惜春、妙玉等人的形象各不相同,皆历历在目,她们都如同珍珠一般,用刘姥姥这根针串在了一起。

周瑞家的送宫花也是如此。在第七回中,她先到宝钗处闲话,引出关于“冷香丸”的一段叙述,再受薛姨妈差遣到贾府中送宫花,次第见到香菱、迎春、探春、惜春、平儿(映带了贾琏和凤姐)、宝玉、黛玉。在她与每个主要人物见面的过程中,作者都通过寥寥数笔描画了这些主要人物的形象特征。这也是用的以次要人物连缀主要人物的做法。

当然也有以主要人物衬托次要人物的做法,像第三回中林黛玉进贾府这样的大场面,就是通过林黛玉这个女主人公来串联一系列相对次要的人物,以她的视角对贾府诸人进行第一次正面描摹。而第五十二回则是以男主人公贾宝玉为线索,串联起平儿、坠儿、麝月、晴雯、小螺、宋嬷嬷、赖大等次要人物,通过他们交互间的语言动作来刻画这些次要人物形象。

四、打岔

脂批中多处都有“横云断岭”或“横云断山”的批注,这是作者有意造成的情节转换,而这种情节上的转换往往由次要人物的打岔来完成。例如,前文提及的刘姥姥,她除了能对贾母等人的人物形象进行反衬,以及串联主要人物之外,还能打岔。第五回末写的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第六回开始则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这时作者笔锋一转,开始接入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一系列事件。此处用“横云断岭法”,将前五回繁华热闹截住,另叙一贫穷之家,令观者眼光一换。此回开头,宝玉是主要人物,他主导的情节到“初试云雨情”已意味将尽,再继续下去可能会令读者疲倦,这时作者以次要人物刘姥姥来完成打岔,让读者突然眼前一亮,产生新的阅读兴趣。

第二十七回开始,作者的笔墨一直都在主要人物身上,及至写到宝钗扑蝶,已成功完成对宝钗形象的一次“翻新”。谁知作者笔锋一转,利用次要人物坠儿和红玉打岔:“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戚喊喳喳有人说话…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前文写宝钗扑蝶何等闲雅,在宝钗的人物形象塑造过程中渲染出灿烂的一笔,而作者忽然利用次要人物红玉和坠儿将主要人物宝钗的线索截断,至此引入新的情节单元,这样做既自然而又能给读者带来新意。

当然,主要人物也可为次要人物打岔。在第二十四回末,书中本来在写贾芸得到了种树的差事,“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下面突然用宝玉打岔,“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庚辰本在此处有双行夹批道:“至此便完种树工程…二者又为避难法。若不如此了,必曰其树其价、怎么买、定几株,岂不烦絮矣。”此处脂批所说的“避难法”之避难,是打岔的结果,打岔是避难的手段。作者正是通过用主要人物宝玉的打岔来转换情节,并达到避难的目的。

除了以上四种主要的配合方法,《红楼梦》中还有其他一些主次人物配合的方法,如引导,即以次要人物层层引导主要人物出场,这样做可以达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铺垫效果,逐步引发读者的兴趣。全书开头部分即以甄士隐引出贾雨村,再以贾雨村引出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这才引出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的诸人,而接下来再由贾雨村引出学生林黛玉,这才有林黛玉进贾府,见到贾府中诸人,之后最主要的角色贾宝玉才得以出场。这层层递进的引导铺垫,实际上也是从次要人物慢慢向主要人物进行过渡。再如,交织也是主次人物配合的一种方法。有时,作者会将主次人物交织在一起,以增加情节的丰富性。最典型的是在六十三回中,怡红院的丫鬟凑钱开夜宴,宝玉、黛玉、宝钗、湘云等主要角色也都参加,众人一起掣酒签。与前文中“海棠诗社”高雅的几次活动不同,这次夜宴人物文化程度差异很大,既有宝玉、黛玉等一众才子佳人,也有袭人、麝月等不识字的丫鬟,他们之间互相衬托。芳官的醉酒、唱曲,与宝玉同榻等情节,既烘托出夜宴的狂欢氛围,又渲染出宝玉对“女儿”的痴态。同时,在宝玉的衬托下,芳官的形象特征也被鲜活地塑造出来。袭人和晴雯等丫鬟席间接话、打点的场面,同时也以“旁观者”视角强化了主仆阶级的差异。李纳席间的克制与提前离席,更反衬怡红院中丫鬟的放纵。整个夜宴的气氛都被这些玩乐在一起的主子和丫鬟们渲染得十分热闹。

总之,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于主次人物的配合手段上可谓变幻多端。众多人物被作者巧妙地置于同一舞台,主次分明却又相互交织。主要人物个性鲜明、形象饱满,次要人物亦各具特色、生动鲜活,二者相得益彰。这种精妙的安排不仅丰富了作品内容,更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如此高超的技艺,着实值得读者细细品味、用心学习。

论《红楼梦》人物的主次配合0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wxji20251285.pd原版全文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