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传》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对比研究
作者: 朱铭君《莺莺传》是唐代文学家元稹所创作的一部传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明代小说家冯梦龙所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两部作品都有着女主人公被男主人公始乱终弃的情节结构。无论是元稹还是冯梦龙,都是具有极高天赋的文学家。《莺莺传》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两部作品文笔细腻,情节跌宕,虽然它们产生的时代背景不同,但都对“吃人”的封建社会进行了抨击,至今仍然在文学史上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始乱终弃”结构下的女性爱情困境
《莺莺传》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情节结构大体可以分为相遇、相爱、相思、变故四个部分。在《莺莺传》中,男主人公张生在旅途中偶遇了女主人公崔莺莺,二人一见钟情。随后,张生通过各种方式接近崔莺莺,打动了崔莺莺的芳心。于是,崔莺莺背着母亲,和张生开始了秘密交往。由于张生要进京赶考,因此二人被迫分离。虽然相隔千里,二人仍记挂着对方。然而张生最终变心,认为崔莺莺是天下之“尤物”,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只好割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讲述了男主人公李甲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遇到了貌美的名妓杜十娘,二人一见钟情。李甲决定为杜十娘赎身,于是处处借贷借钱。在此期间,杜十娘始终思念牵挂着李甲。李甲终于攒够赎身钱,助杜十娘离开青楼。然而由于家庭因素,李甲未能将杜十娘带回家,“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在旅途中,李甲遇到了孙富。孙富因杜十娘的美貌对其心怀不轨,试图用金钱利诱李甲抛弃杜十娘,而李甲居然为了财富答应了孙富的要求,决定抛弃杜十娘。得知一切的杜十娘极度失望和愤怒,将其所有财宝投入江中并跳江自尽。
张生和崔莺莺感情的升温是通过私会造就的,至于为何要私会,结果显而易见,是因为封建家长的威逼胁迫。在唐代,子女的婚姻是由家长全权操办的。在《莺莺传》中,元稹并未直接点明崔老夫人对崔莺莺和张生感情的阻碍,但是我们深入思考后,不难发现崔莺莺之所以要深夜里私会张生,是因为崔老夫人对其的束缚。《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出自明代《警世通言》,明代同样是被封建思想所笼罩的朝代。造成季甲与杜十娘爱情悲剧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李甲父亲的反对。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娶进来的媳妇不仅代表了家庭的荣誉,也关系到整个家族的社会地位。杜十娘身份低微,不适合成为他们家庭的一员。李甲本人也深知“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这也反映了在封建思想的影响下,父母对子女婚姻的绝对控制力。
在《莺莺传》的最后,张生想要与崔莺莺相见,未能,于是写下了“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这首充满忤悔之意的诗;在杜十娘投江后,李甲也表现出了无尽的忏悔之情,“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
二、诗化语言塑造下的情感世界
《莺莺传》的作者元稹是唐代著名的大文学家,同白居易等著名文人掀起新乐府运动的浪潮。他少负才名,在唐代文坛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写文作诗重神似。《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作者冯梦龙作为明代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戏曲家,对中国乃至世界的文学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决定了两部作品的语言都具有强烈的诗化色彩。
《莺莺传》作为唐代传奇类文学作品,具有传奇这种体裁特有的语言特色。首先,骈句的使用。“绸缪绻,暂若寻常”,这句是很典型的骈句,皆为四字,十分工整。使用骈句,使读者在朗读时更加朗朗上口,也使情感更加激昂,抒情色彩更加浓烈。其次,音调和谐,抑扬顿挫。“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中的“真”和“珍”押韵,使声韵和谐,便于诵读。“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使用句尾语气词“之”,增加了语句的节奏感,情感浓烈,便于更好地抒情。以上特点是唐传奇语言非常突出的特色,在《莺莺传》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同时,元稹还在《莺莺传》中穿插了古诗,更增添了一股诗意。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同样使用了许多充满诗化的语言。比如,小说开头冯梦龙形容杜十娘的模样:“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语句对仗工整,使用大量修辞手法。文中多次使用对仗工整的句子,如“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院中若识杜老姒,千家粉面都如鬼”,读起来朗朗上口,简洁又直接地表现了杜十娘的美艳动人。整篇文章古语、白话交互穿插,既俗又雅。其中不乏一些典雅的词汇,体现出一定的历史厚重感。同时,冯梦龙在文中穿插的诗句“干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引用自唐代诗人柳宗元的《江雪》,极具意境感,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和《莺莺传》充满诗意的语言也是这两部作品得以流传至今的一个重要原因。时至今日,这两部作品的语言依然值得人们学习研究、探讨和借鉴,推动了当代文学的进步。
三、相似情节下的爱情悲剧差异
(一)崔莺莺与杜十娘身份地位的差异
《莺莺传》的女主人公崔莺莺是崔氏家族的大小姐,据研究结果表示,元稹之所以选用“崔”作为女主人公家族的姓氏,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在唐代“崔”这个姓氏是山东士族的大姓之一,哪怕崔莺莺这一脉并没有家财万贯,但她出身于名门望族,依旧是士族家族的千金,受到过良好的教育。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女主人公杜十娘出身低微,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妓女,从小接受的是和崔莺莺截然不同的青楼老的教育。虽然杜十娘生活在烟柳之地,但她一直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向往真挚的爱情。遇到李甲后,杜十娘被李甲的真诚儒雅所打动,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信任与托付的人。
即便如此,二者都生活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无论是大家闺秀崔莺莺还是风尘女子杜十娘都逃不过封建男权思想下对女性的压迫。在男尊女卑思想渗透的封建社会,崔莺莺根本就没有反抗封建社会的勇气,所以在面对张生的抛弃时,她并没有去讨要个说法,而是接受了家族为她安排的婚事。同样,杜十娘也难逃封建社会的压迫,作为一个青楼女子,逃离风尘之地的唯一手段就是靠男子的赎身,虽然她一直渴望改变并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是她却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
反观两部作品的男主人公张生和李甲也同样深受男权主义思想的浸染,在他们眼中崔莺莺和杜十娘只不过是他们生活中的附属品,在社会地位与金钱利益的诱惑下,他们都轻而易举地做出了抛弃女方的决定。或许张生和李甲都未把崔莺莺和杜十娘当成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女性对男性而言更像是一件可有可无的物品。
(二)崔莺莺和杜十娘自身性格的差异
身份地位的悬殊直接导致了崔莺莺与杜十娘具有完全不同的人物性格。崔莺莺的性格特征是敏感脆弱、内敛矜持的,在面对张生的抛弃背叛,她选择忍气吞声,顺从地接受家里为她安排的亲事。崔莺莺不敢反抗封建社会,也无法去反抗,她所处的时代环境没有提供给她这种反抗的资本与条件。不仅如此,崔莺莺还是这个封建社会的受害者,她被压迫、被压榨、被吞噬,连同她的幸福也一同淹没在无情的封建社会中。
杜十娘性格特征是勇敢独立、刚烈顽强的,虽然从小生活在青楼,但不甘在这风尘之地度过余生,泯灭人格的生活并没能磨灭她独立的人格,她渴望得到被人尊重的人生。杜十娘有着强烈的自尊心,在被李甲背叛后,她极度愤怒,当着众人的面怒斥李甲的薄情寡义、利欲薰心,抱着百宝箱沉入江中,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反抗人性的凉薄与社会的不公。
二人性格的不同决定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有着比《莺莺传》更强烈的戏剧冲突:崔莺莺对张生并未有强烈的责备,对封建社会也没有进行积极的反抗,最后的结局仅仅是忍气吞声嫁给别人;而杜十娘以生命为代价报复了薄情的李甲与好色的孙富,用自己的方式对封建社会的不公进行了反抗。
(三)创作主体立场的差异
学界一致认为元稹明经及第后校书秘省前曾任地方小吏,或以为元稹贞元十五和十六年曾初仕于河中府,或以为贞元十年左右曾初仕于河东汾州西河县。贞元十八年冬,元稹再次参加吏部试。次年春,中书判拔萃科第四等,授秘书省校书郎。不久,元稹娶韦夏卿女韦丛为妻。元稹一直在官场中浮沉,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因此我们认为他代表的往往是封建统治阶级。学界通常认为《莺莺传》是元稹的自传,张生便是元稹。元稹与原配夫人韦氏的结合一直被看作政治联姻,虽然崔氏也算名门,但和当时风头正盛的韦家相比,是远远比不上的。元稹在当时初入官场,如若没有背后强大势力的支持,在官场走下去是很艰难的,于是元稹选择了和韦氏成亲,为他的仕途找到了坚实的后盾。在封建社会中,仕途远比儿女之情重要得多,如此我们便可以明白张生抛弃崔莺莺更深层的原因,也可以明白元稹为张生辩白的原因,为张生辩白实则也是元稹为自己辩白,抛弃崔莺莺错误在他,而如何做才能不被世人责备,元稹便想到将崔莺莺形容成妖物,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
然而冯梦龙科举屡次不中,回归故里,一度出入青楼酒馆,卖文为生,直到1630年始成贡生。1634年,其官任寿宁知县。由于濒繁出入青楼,使得冯梦龙与许多青楼女子交往甚密,仅在他著作中留下姓名的青楼女子便有十几人,同时他与青楼女子侯慧卿的爱情故事也让后世晞嘘不已。所以与元稹代表的封建统治阶级不同的是,冯梦龙代表的是市民阶级,他站在杜十娘的立场上,替杜十娘说话,替千千万万平民阶级说话。
四、始乱终弃结局的深层意义
《莺莺传》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都表现了女性地位低微与命运的悲惨,也表现了封建社会下女性意识的渐渐觉醒。
《莺莺传》置于唐代封建王朝这个大背景下,处处受着封建思想的制约,张生为了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赴京赶考,又以“红颜祸水”为由抛弃了崔莺莺;而崔莺莺身为崔氏家族的千金正所谓“有苦说不出”,面对张生始乱终弃的行为,也只能忍气吞声。虽然女性在封建社会的地位微不足道,但是封建大家族秉持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理念束缚着女性,使得女性处处被制约,无法追求自己的自由。即便如此,崔莺莺在与张生的感情里还是大胆越轨,私会张生,缠绵悱惻。虽然她并没有大胆地和封建社会抗争,只是在封建社会禁锢中微微破了一条缝,在这条小缝中偷偷叛逆了一把。受到时代背景的制约,《莺莺传》的作者元稹在文章中竭尽全力为张生始乱终弃的行为打掩护,不惜污名化崔莺莺,“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将崔莺莺描绘成妖物,而对于张生在文章一开头便交代“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归根到底是迎合了封建社会男权主义下男性的心理,也是为了让作品拥有更高的关注度,更好地流传,以至于丝毫不站在女性立场思考问题。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杜十娘身份地位低微,无论是在青楼老还是李甲、孙富眼中,她都像是一件可以用来随意交换的商品。老将她视作赚钱的手段,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价值,在得到李甲的赎金后,便将其“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和李甲在一起后,杜十娘本以为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却还是被残忍抛弃。在孙富的金钱诱惑下,李甲毫不犹豫地背叛了杜十娘,像交换一件商品一样将其还给了孙富。作为一名封建社会地位低下的女性,杜十娘是很难获得平等的爱情、掌握自己的命运的,哪怕她拥有一个装满财富的箱子。最后,她选择了以死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反抗社会的不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并不仅仅是简单的悲剧爱情故事,而是表现了在封建社会这个时代背景下对人性、道德的一种反思与反抗,具有极高的思想道德价值。
《莺莺传》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都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经典之作,它们虽然出自不同的时代背景,但都反映了作者对于当时社会现象的观察与思考,它们共同展示了古代女性在爱情和社会中的艰难处境。这两部作品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关于历史时期文化和社会状况的宝贵资料,而且至今仍然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在文学史上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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