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匹(短篇小说)

作者: 大正

我出生在省城,在省城成长,如此生活了十二年,小学毕业时,父母把我送到龙眼镇的外婆家,告诉我以后要在这边的学校读书。我只知道是家里生意出了问题,具体是什么问题,直到今天也不太清楚,从没问过。

从省城到龙眼镇,有一种落难的感觉。

这是因为当时的省城已经有了排列整齐的住宅楼,宽敞平整的马路,每到节假日,还可以去有各种各样游戏机、处处整洁明亮的游乐场玩耍,俨然现代都市的模样。而龙眼镇一眼望去全是低矮的平房,房子的朝向和排列方式杂乱无章,街巷时而宽敞时而狭窄。孩子们随处撒尿,到处是野狗,因为有煤矿,起风时满天黑灰飞扬,下起雨来,到处是混合着煤灰的泥浆。路面坑坑洼洼,随处可见一年到头都不会消失的积水,里面生存着造型奇特的浮游生物。

不过,毕竟是小孩子,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龙眼镇脏一点、破一点,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真正让我觉得痛苦的是孤独。别觉得好笑,小孩子千真万确能够感受到孤独。

省城与龙眼镇直线距离不到两百公里,可龙眼镇被七座山环绕,且出入口并不面向省城,两地古来甚少交往,说话口音截然不同。我母亲是龙眼镇人,但我之前只是在春节时随父母来看过几回。我不会说龙眼镇方言,听也不大能听得明白,跟彻底的外地人没有区别。由此,我没能在新同学中交到朋友,与母亲家族里的同龄孩子也相处得不太顺利。

问题在我,我觉得自己从省城来,单凭这点,他人就该高看我一眼,另外,在内心深处,我始终把自己看作过客,早晚要离开,从未真心实意要去了解周围的同学。我在龙眼镇待了快三年,方言一句也没学会,感到孤独理所当然。

关于孤独到此为止,这不是一篇关于伤感的回忆,也并非要反思自我,上面所言只是想要表明,若不是处于这样一种状况,我恐怕不会与兰兰成为朋友。

第一个学期结束,寒假刚刚开始,我突然生病了。夜里发起接近四十度的高烧,同时开始出现感冒症状,头昏脑胀、肌肉酸痛、喉咙红肿、鼻涕黄且黏稠,无法遏制咳嗽。外婆带我去学校后门的为民诊所看病,打过吊水,烧退了,诊所的大夫给开了板蓝根冲刺让我回家喝。

从小到大,我最讨厌板蓝根的味道,没有任何能够说得清楚的理由,纯粹是生理上无法接受。如果是在省城,父母了解我,会用其他药品替代。可是在龙眼镇,我不知道怎么跟外婆讲,更别提主动与大夫沟通了。

在硬着头皮撑过第一天后,我实在无法忍受,只觉得再喝下去,哪怕只一口都会当场吐出来。最终,我想出一个办法,当外婆又一次把冲泡成液体的板蓝根递到我手里时,我对她说,屋子太闷,胸口不舒服,外面空气新鲜,我想端着杯子到外面去喝,到处走一走。我的外婆相信,只要有新鲜空气,只要还能走路,人就会战胜一切疾病。

我的计划是找条水沟把板蓝根倒进去。

当然不能倒在外婆家门口。出门后,我往西走出外婆家所在的巷道,沿着大坑街往南走了几十米,在卖煎包的早餐店边右转,进入了一条我之前从未踏足的巷道,巷道尽头是公共厕所,厕所外是垃圾堆,我正准备在这儿倒掉板蓝根时,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我立刻做出东张西望的模样,抬脚走进右手边的巷道。这是条死胡同,形状有点儿像酒瓶,瓶底处有一扇灰青色的铁门。确认前后无人,我走到墙根,刚蹲下身子,灰青色的铁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只猴子,它的脖子上系着粗大的编织绳,绳子另一端是一位老人。说是老人,其实也不过五十岁上下,只是对孩子来说,五十和七十都是老人。

猴子我只在动物园里见过,从没想过会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一时间我愣住了,可猴子在经过我身边时,突然唧唧唧叫起来,并手舞足蹈地指向我。我吃了一惊站起来往后退,后背撞在墙壁上,脑袋里想着要立刻逃走,可双脚不听使唤。老人盯着我看了一会,皱起眉头,片刻之后,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他走到我身边,蹲下来问我杯子里面是不是板蓝根。我“嗯”了一声。他又问我是不是要喝掉它。我摇头说自己不喝。他“嗯”了一声,问我能不能把板蓝根送给他。说话间,老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刷着白漆的铁杯子,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依言把板蓝根倒进铁杯之中。他说了句谢谢,转身把铁杯递给猴子。猴子迅速地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喝掉了,喝完后,还伸出舌头舔舐嘴唇,发出啧啧声。

谢谢你了,小朋友。可能是看到我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老人又多说了一句,兰兰最喜欢喝板蓝根。

兰兰?我问。

这家伙的名字。老人说。

看着老人带着猴子与小白狗往巷道外走去,我心念一动,在后面喊:要是喜欢,我明天还能带来给它,给兰兰喝。

老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兰兰好像也听懂了我的话,转过身来对着我敬了一个礼。

回到家中,告诉外婆板蓝根已经喝光,我有点紧张,不过她没露出任何怀疑的神色,接过杯子,走向厨房的水槽。第二天,我如约把兑好水的板蓝根冲剂带到酒瓶状的巷道中送给老人,再由他转交给兰兰。五天之后,我身上的感冒症状彻底消失,大夫给开的板蓝根也已经全部喝光了。我对外婆说还想要继续喝,巩固胜利成果。外婆回答我,这东西不是饮料,病好了不能一直喝。

这难不倒我。

家里的生意的确是出了问题,但还没有到连小孩子的零花钱都给不出的地步,可能是因为把我丢开心里内疚吧,他们给我的钱比在省城时还要多些。我不再吃零食,也不再随便买初中男生喜欢的圣斗士卡片,把钱存起来,攒够买一盒板蓝根的钱后,便去药店买了送到老人的家里。我敲门时,总是兰兰来给我开门,欢天喜地地从我手中接过板蓝根。看到这景象,老人总会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说,是药三分毒呀。话虽如此,每次我去,他都是立刻冲泡一杯板蓝根给兰兰喝。作为回报,老人会带着兰兰表演猴戏给我看。

猴戏指的是老人唱戏,猴子自行打开箱子,穿上戏服,咬住面具,随着老人的唱词,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老人对此非常得意,他告诉我,别说是龙眼镇,就是在全国范围里,能够表演猴戏的猴子也没有几只。不过我对看猴戏从没产生过兴趣,老人唱的东西我听不懂,猴子的表演在我眼中也有些莫名其妙。

我更喜欢看人猴大战。

人猴大战简单来说是这样,兰兰趁老人不备,跳起来打他巴掌。老人立刻反击,也打兰兰的巴掌。在对扇一阵耳光后,老人从口袋里拿出水果刀。看见刀,兰兰会立刻跪在地下磕头,表示臣服。为了惩罚猴子造反,老人用绳子打它。打累了,老人坐在地下休息,绳子和水果刀都放在身边。这个时候,兰兰捡起水果刀反过来要砍老人。老人连滚带爬地逃,兰兰在后面手舞足蹈地追,如此奔跑几圈后,老人会扑到箱子边,拿出早就放在里面的玩具手枪。有枪出场,兰兰立刻丢下刀子举手投降。

看的次数多了,我说我也想试试,老人听后大笑,说耍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学会的,不过看在板蓝根的份上,他还是设计了一个环节让我参与进去。在老人拿绳子抽打猴子时,我扮演富有同情心的观众,出声阻止,并捡起地下的水果刀递给兰兰。

转眼之间,在龙眼镇待了将近一年,我依然没能交到同龄朋友,只是那时候,我已不再被孤独困扰。只要没有特殊的事情,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去酒瓶状的巷道里,敲响青灰色的铁门,在院子里跟猴子玩。

十一假期结束后不久,天气逐渐变冷,一日,老人突然对我说,他近期会离开龙眼镇,我以后不能再去玩了。我听后大吃一惊,问他是不是要搬家。他笑着对我说,不是搬家,是要出去耍猴挣钱。他给我说每年十月份他都会出去耍猴,到隔年春节之后才会回来。去年在云南,路过一片芝麻地时,被毒蛇咬伤了小腿,不得不回到龙眼镇养伤,也正因为这样,才遇到欲往水沟里倒板蓝根的我。聊着聊着,我突然产生要跟他一起去耍猴的念头。

初中二年级,是十三四岁,多少也懂点事了,知道自己异想天开,但还不愿意放弃,我问他要去哪些地方耍猴。他回答,会先去省城,然后从省城乘火车去河南找他的朋友。去年去过了云南,今年可能会先去广东,然后再商量下一站。

听到他说省城,我有了一个想法。

上次见到父母还是春节,在除夕的中午,父母匆匆赶来吃了顿饭,下午就回省城去了。我想我可以借口回家看父母跟他一起去省城,到了之后,先跟他去耍猴。我把这个主意同他说了,他想了想说他倒是无所谓,只要我家里人同意就行。

现在的人或许很难想象,那个时代,的确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大人们可以很放心地把家里的小孩交给街坊邻居带去外地。

外婆同意了,打电话去省城,父母也同意了。

礼拜六的早上,还不到六点钟,我跟着老人出发。在长途汽车站,他拿出一个编织袋,兰兰顺从地钻了进去。我问他这是做什么,老人告诉我,是怕猴子在车上乱跑,抓伤其他人。一路上,我抱着编织袋坐在椅子上,猴子在里面不动也不叫。好几次,我都在担心,它会不会被闷死了。等到下车时打开来看,兰兰精神好得很,看样子是早已习惯了。

在省城下车,还没到九点钟,老人看上去对道路很熟悉,他带着我先来到市政府外面的文化广场,放出兰兰去和小白狗打架,很快有人围观。不过还没开始演,便有警察过来,让我们立刻离开。我有些紧张,也有些不服气,很想跟警察辩上几句,但老人表情很自如,带着我由过街天桥走到了一家大型商场的外面,这次同样没能成功表演,刚刚拉开架势,商场里的保安就冲出来把我们赶走了。最后,我们来到了人民公园。老人笑着对我说,他的目的地本就是人民公园,去前面两个地方是碰碰运气。

依照顺序,老人和兰兰表演了“投球”“接飞刀”“拉小车”“耍弄金箍棒”。站在我身边的是个女孩子,跟她奶奶一起,看上去年纪比我小,长相很可爱,问了问,果然才上五年级。好久没与同龄人说省城方言了,我大概是有些激动,不停地与她说话,给她介绍猴子的情况。她看得特别认真,也一直在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老人看上去有些累了,他朝着观众抱拳鞠躬,说上了几句各位辛苦,交个朋友,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之类的话。

我压低声音,对旁边的女孩说:最好看的要来了。

老人转身走到箱子处,做出收拾东西将要结束表演的模样,此时,兰兰突然从后面冲过去,推他屁股。老人一个趔趄,朝前扑去,险些一头摔在地上。周围人发出一阵惊呼,老人站稳后,回手抓住猴子,狠狠地打了它两个巴掌。兰兰毫不畏惧,立刻反击,也展开巴掌扇老人的脸,还从地下捡起石头朝老人丢去。双方如此打斗一阵,老人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水果刀对着兰兰,威胁说要杀了它。兰兰看见刀立刻跪在地上讨饶。见到猴子服软,老人放下刀子,拿起绳子开始抽打兰兰,一边打,一边骂,我让你不听话,我让你造反。兰兰被他打得满地打滚,惨叫连连。打了一阵,老人收起绳子,指着兰兰的脸说,立正站好不许动。这时候,轮到我上场了,挤出人群之前,我转头看了一眼小女孩,想跟她炫耀一番,可她刚好用两只手捂住了脸。我悄悄地走到老人身后,摸走了他之前故意留在脚边的水果刀,冲兰兰使了个眼色。兰兰心领神会,接过刀,猛地跃起,跳上老人的后背,用力刺向老人的脑袋。老人惨叫一声,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求饶,他故意做出狼狈状,还被脚下的绳子绊倒,摔倒在地。每当他摔倒,周围的观众都会起劲儿地叫好,我旁边的小女孩也把手放了下来,大声地为兰兰加油。这些情况老人之前都与我说过,他告诉我,耍猴人拼命抽打猴子是为了激起观众的同情心。不过那是假的,绳子几乎全部打在地面上。如此奔跑几圈之后,老人再次摔倒,这回他正好倒在箱子前,以极快的速度,从里面摸出一把玩具手枪,转身对准正冲过去的兰兰。兰兰立刻以立正姿势止步,身子剧烈晃动,险些摔倒。站稳后,丢掉水果刀,双手高高举起,向后倒去,直挺挺就像是死了一样。

耍猴表演本该在这里结束,老人叫起猴子,带着它一起对着观众鞠躬,同时开始收钱。意外在这时发生了。旁边的小女孩突然挤出人群,捡起地下的刀递给兰兰,用极为稚气的声音说,他的枪是假的,你别怕,你打他。兰兰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水果刀,显然是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事态,就在老人出声阻止的同时,兰兰捧起小女孩的手快速地在上面咬了一口。小女孩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转头说了句,奶奶,它咬我,然后大声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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