痂
作者: 林以昼缓慢沉降的夜色中,那棵老樟树张开遒劲的大手,乍一看威严可怖,可惜只有一边繁茂,另一边光秃秃的,注定什么都无法抓住。
听母亲在电话里说,去年夏天打雷时,这棵树被闪电劈中一边,当时在雨中燃起烈焰,旁枝细叶尽数烧毁,大伙儿唏嘘了好一阵。有老人开口,疑心是村里谁家干了缺德事,这才引来天雷震慑,也不知有几个人当真。村里人都以为这棵老樟树就此要彻底死亡,不曾想没过多久,又慢慢长出新叶,只是受伤严重,终究只活了一半。
走过这棵树时,她抬头望了一眼,从下往上看,枝繁叶茂的一边显得黢黑,雷击的一边则显露出深蓝夜空,一轮弯月夹在树枝中间,似乎在审视着她,她无端打了个哆嗦,加快朝前走的步伐。高跟鞋磨得脚疼,她忍不住咒骂自己,穿什么新鞋回家,这不是自讨苦吃嘛。不用看她也知道,脚后跟现在肯定磨破皮了。她吸了一口气,拉着笨重的箱子穿过老樟树向前走五十米,再右转,穿过一片菜地,就到了自家门前。
这条路她走了上千遍,闭着眼也不会走错。还没到家门口,一道暗影从黑暗中射来,狼一般凶猛,伴随几声吠叫,她下意识倒退几步,脚后跟冷不防撞到,又是一阵疼。好在那道黑影叫了几声就停下,停顿几秒,又猛地扑上来,喘息粗重,后头尾巴摇晃得极为厉害。
原来是条狗。她想起上次回家时就有了这条狗,那会儿正是尴尬期,浑身炸毛得如同一颗猕猴桃,看着就营养不良。父母都不怎么喜欢它,每天倒点剩菜剩饭将就喂着。她回家那阵儿见不得这小狗可怜,特地买了几包狗粮,还有干鸡胸肉,每天逗得小狗跟在她后头,跟个尾巴似的。母亲骂她浪费钱:“为这么个畜生花那钱干什么?有钱你就存着,以后结婚生小孩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一年半过去,她照样没结婚,更别提生小孩,钱也没存下多少,倒是这狗,体型大了将近一倍。出乎意料的是,它似乎还认得自己,这令她没来由地心中一暖,正想向前摸摸狗头,家里门打开,一个声音跳出来。“是你吗?小妹,你回来啦?”是母亲。昨天她给家里打电话,说过要回来的事。中午在高铁上时,母亲也打了电话过来,估计想问她几点到,车上信号差,她没接到。
“嗯。”她拽着箱子,往前几步。大半天没开口说话,临时开嗓她声音有点儿滞涩。确认是自家女儿,母亲连忙上前接过她的箱子,脸上堆满笑,问:“吃了没?要不我去给你煮碗面。”她摇头,下高铁后在县城吃了点儿,这会儿虽然有点饿却没胃口。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面目看着有些模糊,即便走进屋里,情况也未好多少。电费能要几个钱,就不能换个瓦数大些的灯泡吗?她有些不满,满是喜悦的母亲却未察觉,转身要帮她将箱子拉去里屋。她连忙摆手:“先放着吧,待会儿我自己来,先去看看爸吧。”嗓子痒,她话讲到一半,又说要去喝点儿水,有点儿渴。没等母亲帮她倒好,她自己进了灶屋,红色水壶很打眼,却没找到杯子。大黄狗跟在她身后晃荡,像道赶不走的影子。母亲这时走进来,在碗柜里拿出个玻璃杯,用水冲了下递给她:“放外面有虫,现在都摆这边了。”她“哦”了一声,把水喝完,这才去了父亲房里。
一切都未变,父母的房子在最里间,就在她曾经房间的隔壁。一走进去,满屋的药味扑面而来,让屋里多了层看不见的雾霭。她打开灯,乍现的光亮唤醒了父亲。一双浑浊的眼睛睁开,看到是她,呆愣片刻,才嘶哑着说了句:“回来了啊。”
“回来了。”她答道,走过去坐到床边,又喊了一声爸。“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她终究不忍心,毕竟这是自己父亲,整个童年时代,她和父亲的关系说不上特别好,但也没有大矛盾,毕竟不过于亲密就不会产生争执,和天底下大多数父女一样。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可能她不会去深圳,而是在县城考个公务员,或者当个老师,周末就回家孝敬二老。可那件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她伸手,帮父亲把被子掖好,已经春末,天气并不冷,父亲身上的被子依旧比较厚。他的眼睛缓慢移动到女儿身上,又问:“老样子吧,就是肚子整天不舒服,头也痛。你呢,怎么这时候回来了?”父亲的话让她莫名有点来气,还能因为什么,要不是你生病了,我也不会回来的,但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她挤出一个笑脸,“就是想回家看看。”
上次回家时,她和父母大吵一架,原本打算没个三五年绝不回来,甚至还产生了在县城给父母买套房就再不回乡下的想法。可惜经济不景气,这两年她的美甲店不仅没赚钱,还把之前的利润搭进去一些。为此,她才关了店,重新找了份工作,在美妆店做导购。此时看着父亲,她很想像别人家的女儿一样,嘘寒问暖,亲亲热热说一阵,然而酝酿好的一肚子话,对着父亲那张远老于实际年龄的脸,完全没有吐出来的欲望,最终她只是淡淡说了句:“到时咱们去医院看看,别这么拖着了。”
“费那个钱干什么,歇一阵子就好了。”父亲不愿。这话和当初她给狗花钱时,母亲说的差不多。她皱眉,懒得争执,只说了句“你先休息”,也没回头再看父亲一眼,就把灯关上退了出去。
外面,大黄狗趴在桌子底下,一动不动,眼睛却睁着。没看到母亲,灶屋里传来一阵声音,她转身去寻,看到母亲正在灶台前忙碌,走过去才发现是在炒什么。一口黑色的铁锅里,一些碎辣椒末和肉片在滋滋作响,母亲用铁铲翻炒,溅起的油星落在黏腻的锅壁上,香气却扑鼻而来。一旁还有个脸盆,里面泡着米面,袅袅热气往上腾。“费这工夫干什么,我说了不想吃。”她看了看那口满是油垢的锅,有些烦躁。母亲头也不回,出门饺子进门面,多少吃点儿。她看着母亲兴致盎然的样子,索性回到客厅,随手打开电视。里面播的都是她不感兴趣的婆媳剧和战争剧,连换几个台也没看到满意的,她索性把电视关了,逗起那条狗。狗摇了摇尾巴,一副犯困的样子,她也兴趣索然。
没几分钟,母亲端着面出来了,白色的米面上点缀着鲜红的辣子,上面铺一层细碎肉丝和酸豇豆,看上去味道不错,只是想起那口满是油污的锅,她就有点难以下咽。倒是那条大黄狗,对这碗面十分感兴趣,伸长脖子嗅个不停。母亲一直看着她,还时不时询问她最近生意怎么样,回来坐的哪趟车,又聊起隔壁谁家的女儿生了二胎。她用筷子挑了几下面条,往嘴里胡乱塞了几根,就将碗推开。“吃不下了,真的没胃口。”母亲白了她一眼,露出她少女时期最害怕的神情,正准备念叨几句,好在没说出口,只是平淡地来了句:“你这也吃太少了吧,当心半夜饿。”说着拿起筷子,用另一头把碗里面的肉丝挑出来吃掉,剩下那碗面,端去了外面。无须言语,大黄狗就明了一切,尾巴摇得更欢,迅速跟出去。她隐隐约约听到母亲对狗说:“你倒是好口福。”接着就是黄狗大口吞咽东西的声音。
乡村的夜晚实在无趣,除了漫无边际的黑,就是一刻不曾停歇的虫鸣。她同母亲可以聊的东西也不多,无非是些家长里短,谁家闹婆媳矛盾,她哪个同学又离婚了……她听了几嘴就觉得没意思,推脱说太累了,要去休息。母亲一阵失落,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却不得不憋闷地吞回去。
晚上她睡在之前的房间,里面被母亲堆了不少杂物,倒还算整洁,被子也是洁净的,就是稍微有些润。四五月的天气,在所难免,她洗过澡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时间不知是天花板本就乌漆墨黑,还是夜色太暗导致的。床板硬,她被硌得不舒服,翻了个身,又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她没出声,过了半晌见没有动静了,这才舒一口气。
奇怪的是,明明很累却毫无睡意,她起身轻轻拉开窗帘,看了一会窗外,月光很淡,若有似无地落在屋后山上,一丛丛草木在夜幕遮掩下变身成兽,默默蹲着,不知在静守着什么。后来她几点回到床上的,已经记不大清楚,只知道睡到半夜,胃疼醒来,估计是吃太少导致的。刚去广东时,她四处打零工,总是三餐不定时,也时常饿得胃痛。那时她都憋着没和家里人说,生怕会让母亲担忧,直到这次父亲也说腹痛,她想,会不会这是什么家族遗传病,然而也没听说过胃病能遗传的吧。胡思乱想间,疼痛减弱了,她再次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时,屋外晨光满地,那些默兽恢复成灌木与竹林,明媚得很,丝毫不见昨夜的冷郁。
起身换好衣服,照镜子时她发现脸有些水肿,边揉边去上了个厕所,大黄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又摇着尾巴跟着。等她再次回来,就瞧见母亲在隔壁房间帮父亲擦拭身子,昔年健壮的父亲此时和秋天落尽叶片的树一样,血肉被疾病吞噬,徒留一架干枯的骨头架子。即便如此,矮小的母亲照样吃力,擦完脸,接着是脖子和身体。她原本应该去帮忙的,可看到父亲的裤子就要被褪下,她还是无法面对,背过身回了自己房间,过十分钟才出来,和父亲打了声招呼,就没再说什么。
早上喝的是粥,原本母亲说要煮米粉给她吃,她拒绝了。白粥寡淡,却熨帖了她的胃,两根酸豇豆让她喝了整整一碗半粥。见她吃得多,母亲倒欣喜,连带着话也多了起来,问她这次打算待多久。
“四天。”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盯着地面看,那里有一只从外面飞进来的瓢虫正在爬行。直到小东西再次飞出去,她才抬起头,发现母亲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
“我说太赶了,你怎么不多待几天,都快两年没回来了。”母亲答。
“是一年半。”她纠正母亲的说法,又随便找了个理由,“现在不比之前开店,时间由不得我自己。”
“可是以前回来次数也不多。”母亲声音听着有些委屈。
这让她一阵头大,赶紧换个话题。“爸这样的情况多久了?感觉挺严重的啊。”说实话,昨晚看到时,虽然有心理准备,可她依旧吓一跳,感觉那个躺着的老人随时都会死去。明明才六十岁不到,一张脸蜡黄干瘪,类似电影里的僵尸,不过早上兴许是光线好,看着倒好多了。听母亲说,父亲今日食量也大了些:“吃了足足小半碗,平时顶多三两口。”可能看她回来了心里头高兴。
“差不多一年了吧,开始只是隔三岔五胃痛,叫他去医院看,他不乐意去,谁晓得今年春节后就越来越严重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母亲手上闲不住,顺手拿起墙角边的笋子剥壳,“前阵子找了镇上医生开了几副胃药,吃了倒有些效果,这些日子估计是变天,又变得糟糕了。”
春节时就严重了啊。她想了想,春节时她和朋友约着去了一趟三亚。原本也打算回家的,结果母亲催她早点回来,让她小年就到家,说安排了好些人相亲。这让她瞬间断了回来的念头。她知道那些相亲对象是些什么货色。早几年还是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未婚男青年,结果去年春节,介绍人已经开始推过来二婚和残疾人了。她当时就不痛快,可母亲却为难地说没办法。“你也这个年纪了,和你差不多大的男的都喜欢更年轻的,二婚不也挺好的么?至少会疼人。”这个理由把她气笑了,吵了一架后,她索性不在节假日回家,省得又要应付不靠谱的相亲对象,再加上年龄越大,她越不大想回这个家。如果不是怕被戳脊梁骨的话,她可能早抛下父母,跑去山高水远的地方了。
“不行啊,还是得去看看,不然不安心。”她想了想,觉得不能这样下去,虽然她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但该负的责任还是得担起来。
“我不去,费那钱干什么,有得活,不去医院也能活,没得救,去了医院也是等死。”父亲在里屋听到她说的,朝外面丢出这话。话语居然中气十足,看来早上真的吃得不少,不然哪来的这份气力?
母亲不屑撇嘴,又朝她摆手,小声说:“瞧,就这个死德性,晓得的是要送他去看医生,不晓得的还以为是要谋他财害他命。”
她失笑,态度却坚决,有病就去看,别总是拖着,到时小病拖成大病,给我们添负担。这话说得直接不留情面,她父亲没话说了。母亲也沉默,手上的动作停下,一根笋子剥到一半,停顿一会儿才剥完:“他不肯去就算了,现在医院花钱没个谱,你留着也好……”
她冷笑:“留这么多钱做什么?结婚吗?我暂时可没想结婚。”这个话题不欢而散。母亲继续埋头剥笋子,她玩了一会儿手机,微信上除了几个客户找她问产品消息外,并无其他朋友找,又刷了会儿短视频,直到眼睛发酸,才发现接近十一点。又快到午饭时间。这样不用干什么,专门等吃饭的日子除了稍微无聊外,其实也挺爽的。她看着母亲把笋子分成两份,少的那份中午炒了吃,多的那份洗过后开水焯了一遍,又沥干撕成碎条,用晾衣架挂在屋前晒。
“等你回去时估计差不多半干了,可以带回深圳吃。”母亲解释道。她想拒绝,心想平时也不怎么做饭,带回去还是个负担,但转念一想,送给同事也不错,有些人就喜欢乡下这些原生态的东西。
只是做饭前,她又想起那口满是油垢的铁锅,顿时坐不住,起身打算去灶屋将锅洗了。结果母亲看她这副架势,立刻问她要干什么。
“我把锅洗一下,有点邋遢。”纯铁锅分量重,她端起来有些费力。
母亲急忙过来制止:“放下放下,不用洗,我都是特地没有洗太干净的,洗了锅就不好用了。你不晓得,铁锅就得用这些油好好养着,刷得干干净净容易粘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