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香肉丝消亡史
作者: 吴越1
1997年,晏三二十出头,揣着几年打工挣的本钱,到上海开了一家川菜店。
买卖不大,他学着隔壁上海老板的样子,把店铺隔成了上下两层——虽然天花板和租金都压得人喘不过气,但这样塞进去的桌子就多了,小店足够维持生计。
人人都说上海是个灯红酒绿的地方,那一年,晏三肯定没有体会到。他的生活里不只有锅碗瓢盆,还有鸡毛蒜皮,当然豆豉、豆瓣,还有蚝油都少不了。
这样的日子谈不上苦乐,甚至有点枯燥和麻木——后来在电视上看动物园的新闻,何清指着虎山里面来回踱步的老虎跟他说:“你瞧,那是动物的刻板行为,为了生计打转的动物就是病了。”
晏三连连点头。现在想来,晏三那时也挺刻板的,是抑郁症的前兆。
可是劳动人民不配得那么文艺的病,晏三觉得没啥,不干活、不操心也能吃饱饭,晏三愿意当老虎。再说,除了风大,上海的气候其实和老家差不多,这是晏三最满意的地方。晏三是满足的。晏三为何清担忧了一把,毕竟何清之后马上就悠悠地说:“其实,世界就他妈是个巨大的动物园。”
呵,文化人。
晏三与何清的第一次打交道是从饮食文化开始的。
那本是寻常的一天中午,晏三的锅里热着油,铲子叮咣作响,爆炒一盘青椒肉丝,不过是翻炒一点姜蒜爆出香味,抓一把浆好的肉丝,再搭一把青椒、一把盐。这种做法在家是要挨骂的,但胜在简单实用,对得起价格,适合开小饭馆,就跟工地上和水泥差不多。
恍恍惚惚,只听到头顶上传来“噔噔噔”的响动,砸在天灵盖上,有点急躁,晏三的心里一惊。那是食客正在下楼。来了这几个月,晏三已经揣摩出了一套从脚步判断满意程度的方法,吃得心满意足的人步子又沉又缓,只有怨气很大的人才会踩得跟个行军鼓一样。
果然,一个戴眼镜的男学生径直走到他的面前:“老板,鱼香肉丝不是你这么炒的!”
那时,楼下四张桌子上的食客都把目光聚了过来,有惊讶也有质疑,投在晏三的脸上比油锅还热。鱼香肉丝属于晏三厨的镇店之宝,源于上海人偏爱甜口,吃过晏三版鱼香肉丝的上海人总会啧啧称奇:“川菜也有本帮菜的风味哩!”带着一种得到了共鸣的骄傲,仿佛总有一天,上海人的口味也会随着一道川菜走遍世界。
晏三每次都在心里暗自发笑,他乐得受用也懒得解释,他把鱼香肉丝里的豆瓣换成了甜酱。
现在有个人突然跳出来,说这道菜不是这么炒的,不正宗,那还得了?
“你讲啥子怪话呢?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楞个炒的!”情急之下,晏三的乡音呼之欲出。
学生不依不饶:“祖祖辈辈?鱼香肉丝这道菜发明还没有一百年,你哪来的祖祖辈辈?”
晏三一时语塞,他倒是从小跟着父辈走街串巷,从川北到川西见惯了风土人情,唯独少了文化这门课,说的还是一道菜的历史。
“那你说咋个整?”
晏三马上就知道入了套,学生的眼睛晶晶亮,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锅拿来!”
话已出口,晏三没有办法,乖乖把灶台让了出来。没等晏三反应,学生已经挂上围腰,抓着二荆条下了锅——泡姜切丝、泡椒切末、大葱切段,热一圈锅边铲起来,肉丝涮两圈,豆瓣酱、老抽、红苕粉,醋三糖四,学生念念有词,像是在给晏三显摆一段武功秘籍,火头也像见了老乡一样亲热,从煤气炉子里滋滋地往上涌,蹿得晏三的脸皮火辣辣的,这才是爆炒,这才是川菜——话到此时,鱼香肉丝也起锅了。
“正宗的鱼香肉丝!”学生一脸豪迈。
在晏三的记忆中,那一盘鱼香肉丝,香气四溢、非常牛逼,他就只能这样形容了,不过成色确实好,酱色的肉丝拌着白的、青的葱段,像牌桌上的一堆麻将,还有一点荔枝香味。
迟疑了一阵,晏三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瞳孔放大。那风味,大葱与糖醋竟然如此契合,辛、甘,接着是脾肺肾都涌上来的舒服,不管是不是正宗的鱼香肉丝,那都是一道好菜,好川菜。
晏三也隐隐有些问题,但他没说,对方是客人,客人来炒了个菜,他能说三道四些什么呢?
见到晏三的表情,其他食客也纷纷聚过来,征得了学生同意,全都撸起袖子尝了一筷子,脸上随即浮现出异样的神色,“个是正宗的川菜?”眼神里藏不住失望,一瞬间,不知道是上海人的味蕾还是川菜的灵魂失去了国际范。晏三的头皮有些发麻。
不幸中的万幸,晏三认识了一个奇人,那就是何清。
2
川菜不是铁板一块,也分几大派系。
以成都和乐山菜为代表的上河帮,晏三的印象是喜欢“穷讲究”,开水白菜、夫妻肺片、蒜泥白肉、麻婆豆腐,都是费事费力的菜,过去叫做官府菜;以重庆和达州为代表的下河帮,生于草莽、大方粗犷,毛血旺、万州烤鱼、灯影牛肉、辣子鸡,大多重油重辣,是劳动人民解乏的菜,常被称为江湖菜。何清坚持的那种鱼香肉丝,是下河帮做法的一种。
上河帮有平原的大气,下河帮有山川的泼辣。两大派系的关系,就像重庆和成都,就像巴跟蜀,就像狗见羊,离也离不得,合也合不来,四川人各有各的派系偏好,如同信仰,这是川人自己才明白的家事。
而晏三的川菜,则是家事中的另一档,不在这五行之中。
晏三从小长在一个“局长”家庭,这个“局长”不是什么国企单位,而是当地人对承包农村宴席厨师的尊称,他们大多以家庭为团队,为附近乡里的红事白事、过节升迁承办伙食,经典的有“九大碗”:软炸蒸肉、清蒸排骨、粉蒸牛肉、蒸甲鱼、蒸浑鸡、蒸浑鸭、蒸肘子、夹沙肉、咸烧白等等,菜品不一而足,大多是起锅快的蒸菜、烧菜,突出一个量大管饱。
那时候,“局长”的位置不在后厨,通常都在进门边的位置,架锅起灶、火苗蹿动,大概是一场宴会的第一道表演,乡里的亲朋好友总是来得陆陆续续,吃完了走,溜达一圈也许又来,长桌上的饭菜却从来不断,任何时候入席总有佳肴可以享用,如同河里的流水连绵不绝,叫“流水席”,宴三天,菜就摆三天,门口的火头也点三天,那是主人家香火鼎旺、丰衣足食的表现,一个好的“局长”是主人家的颜面。
发展到后来,一些有名的“局长”,会接到很远的活儿,忙起来一家人也就在车马上生活,活脱脱四川大地上的吉普赛人,晏三的家就是这样。
而那些手艺好、且愿意跑的“局长”,通常来自一个地方——自贡。古代自贡产盐,是个汇聚苦劳力的地方,现在盐已经不是那么稀奇的东西,自贡那地方就只剩下苦。自贡人是最愿意出来跑的,背井离乡甚至不是贬义,反正村里那井也只有涩口的盐卤。
而偏偏自贡方言在四川的辨识度又很高,是整个西南一带唯一会翘舌的,走到哪儿一听就能知道,吃苦耐劳像丢不掉的褒奖与偏见,而自贡“局长”们摆“九大碗”的本事,被冠上了“盐帮菜”的名号,也叫小河帮。
在晏三的童年记忆里,满满都是漂泊。
他们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来不及东走走西看看,就要跟着大人进到主人家,搭架锅的台子,摆宴席是重大的日子,也是小孩们的放风日,主人家的孩子、客人家的孩子在拿尿和泥巴,在逮蛤蟆、逗狗、吃炒米糖,晏三跟在父母身边老老实实切豆腐、切洋芋丝,手脚稍微一慢就要挨骂。
晏三走过很多地方,从川南到川东,可他依然不认识那些地方,只认得柴房。晏三新年也没见过焰火,只有灶台上的炉火,他刚学掌勺那一年,突发奇想,故意把油滴到柴火上,忽地蹿起三尺来高的大火,橙色的火焰中蹿出青色的火苗子,像舌头一样舔到了瓦沿,淹没在坝子的欢声笑语里。晏三死死地记住那个场景,他幻想着那就是礼花,在窜天猴里塞满了油盐酱醋茶的礼花,是盐帮“局长”特制的礼花。
啪!晏三挨了父亲一巴掌。
从那时起,晏三就想有自己的店,过抛了锚的安稳日子,还要去大城市。一个年轻厨子的志气当然强过他们的父辈,也不知天高地厚,但一个厨子的志气到底还是做一个厨子。童年的生活也许不安定,但童年熟悉的东西却那样让人安心。人生是矛盾的。
晃晃悠悠,如今的晏三迈出了第一步,这是一个好头,像开桌来了一道上河帮的官府菜,他不再是“局长”了,他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同“九大碗”切割,他的人生就要亲自走向自己的满汉全席——没想到被何清这么一激,那些业已消亡的记忆又突兀地跑回来了。
重庆城晏三不是没去过,怎么就不记得还有这种鱼香肉丝呢?晏三有些懊恼,进而埋怨起父母只知道生计,做那手上熟悉的东西。
童年的创伤再度袭来,晏三一夜没有睡好。
3
好在一夜无梦之后,何清又跑到店里来了。
晏三后来觉得,与何清结识都是老天安排好的。不因为某著名大学在晏三的店门口开了个新校区,也不因为何清缺几个加分没上清华,而是出于四川人对老乡的信任。四川人漂泊在外看见川菜馆却不进去,和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一样有罪,这是晏三前几年打工时候的切身感受。他是这样决定来上海开一家川菜馆的。
四川人是吃苦耐劳,但四川人吃饭不能离了花椒海椒,那样脚趴手软,就干不了活了;是乃步步为营。川菜馆就是四川人的飞地。
何清摇摇头,脸上掠过一丝狡黠,他说不是的。上河帮也好,下河帮也罢,最绝的滋味决然不是辣,川菜辣不过的地方可太多了,云南、贵州、湖南、江西、墨西哥,北纬30度上排不进前五,川菜的招牌不是重辣、不是酸辣、不是香辣,甚至不是麻辣,而是鲜辣。
例如一道“双椒牛肉”,二荆条和小米辣切碎了往盘里放,青红相接好似希望的田野;翻炒的牛肉滋滋一阵,像平原上腾起炊烟;端上桌来还冒着泡,蒜末、葱末起起伏伏,像川江滚滚而来,好一碗大好河山图。这道菜的灵魂是一撮胡椒和花椒,油盐裹着鲜香四溢,趁热吃完呼一口气,麻与辛的回味都是鲜。
一个出神入化的川菜厨子总能想方设法挖掘出一道菜的鲜味,川味的卤、烩、煎、炒无不在践行一个宗旨:掰开了那些辛香料的穗,萃取了里面的精华,把一切佐料物质炼成谷氨酸钠——这是何清总结的。
晏三不懂谷氨酸钠,何清说就是味精。“当然!”晏三了然,“火大、油多、味精起坨坨!”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这话万不可被老辈子听见了。
晏三觉得惊讶,这个奇人居然又跑来了,还说得头头是道。今天晏三敢断定他一定是学生,他胸前还别着金闪闪的校徽呐!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读着名校却能跟自己神侃做菜。晏三之前有个光耀门楣的远房表姐,到了结婚那天依然以为做菜就是把肉和菜放进锅里然后见证奇迹——晏三一度以为那才是高材生。所以何清到底是何方神圣?
何清挽起袖子,当即想再次展现一把自己是神迹,晏三没给他跃跃欲试的机会。
“这一顿我请了!”晏三说着,下锅炒了一荤一素一汤,又开了瓶黄酒,一屁股坐到了何清的对面,两个人就像老朋友一样,相视一笑,咂摸着菜里的滋味。
“老板,你这个回锅肉有意思,荤素都是肉!”何清说。
晏三很得意,第一次有人把门道讲出来了,那是他潜心研究的结果,里面的浇头(配菜)是茄子、蒜苗、青椒和豆干,回锅肉讲究肉的肥瘦搭配,而茄子和豆干刚好各自完美地模仿了肥瘦肉的口感与风味,这样就算肉少一点,食客也不会抱怨。
何清又夹了一筷子素菜,连连点头:“这个更妙,看起来清炒,其实是炝炒!”
晏三都要拍手了,他确实用了大火候,不过锅里添了水,还把胡辣椒给改良掉了。他乡遇故知,天涯觅知音,不过如此。
唯独那一盆汤,何清品了又品,脸上带着惊喜又疑惑的表情,皱着眉头咂摸了半天,喃喃道:“这个番茄是番茄,但这个蛋不只是蛋,蛋里有什么呢?又香又鲜……”
晏三笑了,脸上无不得意:“想不通可以回去慢慢想,还想不通以后来了可以继续想!”晏三浓密的眉毛无比舒展,像宽广的江面上漂着两条柳叶,他从何清这里,收获的可不只是几句肯定,而是他不离开盐帮,不离开四川就得不到的认可。
至此,晏三也愿意承认何清的那句话,川菜的滋味是鲜香。
黄酒的回甘,令人脑门发热,晏三平日是不喝酒的,他从小接受的规训,厨师喝酒就会误事,会让席上的盐失了味,尤其是盐帮出身,盐若失了味,还叫什么盐帮呢?晏三昏沉的脑中忽然想起这些,长辈们煞有介事地叮嘱,尽管他觉得那都是无稽之谈,但习惯却保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