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缠
作者: 林为攀疫情结束后,客家古楼村盖了许多骑楼,即一楼开小卖部,二三楼住人的楼房。小卖部卖的百货跟在北京卖的差不多,便利的快递业已然抹掉了城乡之间的差异。笔者试图在这些骑楼中找到土楼的痕迹,幼时笔者曾生活在这种四世同堂的土楼里。住在土楼第一层,每天都被楼上的脚步声吵醒。从床上起来后,不敢跑出去,只敢怯生生靠在门边,把一半脑袋探出去。外面是一个环形院落,正中一口水井,后来笔者在多篇小说里写过这座“回楼”。许多叔伯姑婶在水井旁刷牙洗脸。从那时起,笔者即对本族群的牙齿印象深刻,因为大多数客家人的牙缝都很阔,牙齿本身也大,笑起来像锯子。
客家人的牙齿与客家的食物有关,客家人的耕地面积有限,平原极为罕见,一般都在丘陵上开垦出梯田。这种梯田无法机械化,也不能用牛耕,只能靠人力。在梯田上栽种的粮食很硬,要煮很久才能被牙齿嚼烂。此外,禽类一般也放养,很少喂饲料,鸡就放归山林,鸭就放到水田里。傍晚要把鸡叫回来,也简单,站在半山腰手捧一簸箕大米,嘴里咯咯叫唤,那些鸡就会从树缝中滑翔下山,以为能吃到大米,没想到等待它们的是鸡笼,夜晚只能把鸡脖子伸出鸡笼外,不甘心地咯咯叫唤几声,不过下回仍旧会被骗;鸭相对比较聪明,它们在水田里很难被发现,尤其在嘉禾抽穗时节,不过只要用一根竹竿在禾穗上轻轻一压,这些身上涂了色的鸭子就会鱼贯从水田里出来,嘎嘎叫唤着回到土楼的鸭圈里。
遇到年节,客家人就会杀鸡鸭待客,鸡毛好拔,鸭毛不易拔,还有很多乌黑的毛茬,就跟刮不净的胡茬一般。要用镊子夹才能稍微夹干净。鸡肉极硬,要两手并用,才能把一块鸡肉从骨头上撕下来,力度过大,总会撞到同桌的下巴。同桌也在手嘴并用撕肉吃,这时就会咧嘴一笑,把力道放轻点。吃鸭肉同样如此。客家人把坚固的东西叫成“耐”,对这种“耐”鸡鸭肉,却不喜欢用火煮久一点,一来客人十一点半就上门了,不能让客人干等,毕竟老往客人茶杯里续杯也不是个事儿,这都跑厕所无数趟了,再去尿,肚子即膀胱可要炸了。二来客家人吃东西追求个本味,任何东西煮久了都会变得极难吃。因此,便每年都用同样火候的肉“火客”。“火客”是待客之意,指要让客人吃上烫的。
食物直接关系着牙齿,客家人的牙齿便没有几个好的,很多客家人到了晚年就要镶牙。笔者的娭毑生前,最痛恨别人浪费骨头,每每提起,都会痛心疾首,并讲道,我年轻时都把骨头全嚼碎咽进肚子里。客家人老了就得食粥,任何硬的食物都有心无力,不过也有例外,娭毑老的那天,就想啃鸡髀。
她的满子即笔者父亲去买了一只,做完挑了一个鸡髀递到她面前,她嗅了嗅直摇头说味道不对,买的不是走地鸡,而是喂饲料的。满子哄她咬一口再说,她咬了一口就把肉啐了。那种纯天然的走地鸡如今很难找,满子遍寻无着,甚至想去网购清远鸡冒充,怕被娭毑发现而作罢,一个人跑到竹林里嚎啕大哭,满足不了娭毑要吃最后一顿可口饭是为不孝。估计是他的孝心感动了上苍,最后他听到竹林里有鸡啼。跑到竹林深处,发现有只走地鸡夹在了两棵竹之间,翼都扇秃了还没挣脱,地上堆的鸡毛,一阵竹林风都不会将它们轻易刮跑。
他把这只鸡捉回家里,路上不敢被人发现,就夹在腋下。回到家一看,发现断气了,赶紧烧水拔毛,跟腐烂抢时间。对其他客家人而言,鸡断气一个钟头还是两个钟头没差,但对挑剔的娭毑来说,差得可就远了,要是没赶在断气后半小时之内递到她面前,她就会嗅出肉不新鲜了,从而再次罢吃。满子抓紧时间把鸡肉煮熟,只敢撒些盐巴,不敢放酱油和老抽。做完踉跄着端进房间,幸好赶上了,娭毑还有气儿。在香气中,娭毑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满子听到旁边也有咽口水的声响,可能是索命的黑白无常也被馋到了。满子把鸡髀递到娭毑嘴边,娭毑卷起袖子接过去,接着用嘴撕着吃。满子听到那些咽口水的声音远了,或许黑白无常怕被娭毑豪放的吃相误伤。娭毑没吃完一个鸡髀,只啃掉了一层皮,虽然对这只鸡没作任何评价,不过看她生前的笑容就知道,这最后一顿饭她吃得舒适,吃得安乐。
笔者此刻坐在残垣断壁上,依稀能看见土楼倒塌后的痕迹,地面建筑业已消失无踪,只有地基仍像个齿轮一样嵌在地上。不过风中似乎依稀传来了大快朵颐的声响,那是客家人独特的牙口正在喂饱难以餍足的肚肠。附近新建的骑楼上有件衣裳掉落下来,笔者起身过去拾捡,发现是件娭毑晚年常穿的那种蓝衫,极薄,颜色也淡,许是穿久之故。
蓝衫刚制成时,颜色浓,也厚,着在身上,能减龄。娭毑过了八十首次穿上它后,开始几天都不适应,因为看着像刚过六十一样,而六十岁正当壮年,没有理由整日坐在门口扇蒲扇,过清闲日子。那时笔者在上杭五中念高中,每周回来一趟,每次回来必会看到娭毑握着锄头要出门。这时,笔者就会喊住她,娭毑,汝就别装了,好好待在家里不好吗?娭毑比锄头矮一截,她就把锄头横着掂,正好挡住了大门,无法第一时间进来,就站在大门外答笔者的话:待在家里吃尽米谷,良心不安。后来这话就变成:待在家里穿烂衣裳,天怒人怨。劳力者把衣服穿坏很正常,也无人会置喙,但一个丧失劳动力的老人穿的衣服常破,就会在浪费水米之外多出一条罪过,对得起产丝的春蚕吗?
笔者待娭毑说完这句,仔细去看她身上穿着的蓝衫,发现颜色已不及当初,变得发白,厚度也变薄了,由于会透出那把老骨头,里面还贴身穿了毛衣,要知道,当时可是在炎炎夏日。挂在客厅天花板上的那个吊扇刚开始也像个螺旋桨一样转得飞快,后来也转得慢了,只在吃饭的时候才开,平时很少开,开的时候也要把桌上的菜用罩子罩住,以防上头会有死乌蝇掉下来。娭毑这时就把吊扇打开,咣当咣当,犹如火车进站,娭毑坐在下面,很快就变成了七星瓢虫,身上落满了从吊扇上面掉下的乌蝇、蜘蛛,还有几只蝙蝠。
娭毑年老昏聩,误把蝙蝠当成了木耳,拿进厨房要做木耳蛋花汤饮。笔者费了诸多口舌才让她相信这是只蝙蝠。蝙蝠在客语中叫作避婆子,说是生活在洞窟里的蝙蝠最怕老婆婆,因为她们会拿竹竿去捅它们的巢穴,逮它们拿来煮食,据说蝙蝠能明目,而这些老婆婆的目珠一般都望不清了。娭毑的目珠看景认人虽也费力,但也不敢吃蝙蝠,她有洁癖,从笔者嘴里得知这是只避婆子后,即刻把它丢出门外。笔者让娭毑把里面的毛衣脱了,换一件新蓝衫,可她却死活不换。绝非是家里穷到换不起一件蓝衫,实在是娭毑晚年有受虐心理。她觉得自己没了力气,也就没资格再吃好的、再穿好的,要尽量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少地浪费水米和布料。
笔者最怕娭毑说这种话,每每她这么说,笔者的面皮就会发烫,自然而然地认为是自己没用,才导致娭毑晚年受穷受苦。可是笔者那时还在读书,没有钱给娭毑改善生活,便去找自己的父母。然而看到父母早出晚归,肩头与膝盖上都是磨破的伤痕,最终没有开口。
不过即便如此,娭毑晚年仍把蓝衫当成自己的遮羞布。起码穿上它,会比别的老头老太太有活力一点。而且颜色发白,衣体变薄也不是个事儿,大可以在里面多穿一件。可是有一样很棘手,就是扣子掉了很难缝上。蓝衫的扣子不是那种纽扣,也不是拉链,而是像旗袍上的盘扣,外形像花生壳。后来娭毑就用回形针代替这些盘扣,只要看到笔者从外头回来,都会骄傲地让笔者去看那些蝉状回形针。
笔者此刻把这件蓝衫丢到地上,这件蓝衫不属于娭毑,上面的两个袖子已经被烧毁了。笔者抬头去看,发现那座骑楼上有人在烧东西。屋顶上摆了一个栗色火盆,有个人把衫裤丢下去烧。风把火焰吹旺,烧不尽死者的生前愁,许多灰烬飘落下来,与风中的花叶同坠。
废墟四面皆山,高的地方松柏常青,矮的地方稻子已黄。青黄交错,青的地方鸟雀啼鸣,黄的地方有人俯身割禾。
正午时分,笔者进入一间透天厝,此楼与骑楼不同,只住人,仅有两层高,也不建在路边,而是建在高坡上。外形看上去像一个俄罗斯方块,镂空的。
笔者坐在一张圆桌上,桌面有块旋转玻璃。面前有一杯热茶,很酽,越喝越渴,最后一杯索性一口不抿,主人就不会再倒,任由茶晾着,只待笔者离开后才会泼到门外。
这家的主人是个风水先生,名叫梁恩生,娭毑的埋骨地是他看的,笔者幼时的摆酒日也是他算的。秃顶,眼眶很深,常年穿一件迷彩服。他的小儿子与笔者同年,出生日就差了两个钟头,如今远在新加坡赚新币,两年回国一次,每次回国,必会领着全家人去旅游。有一年来到北京,笔者热情接待了他们一家。这让梁恩生在古楼倍有面子,大伙都竖起大拇指夸他在北京有人。笔者每次回乡,他都会叫笔者上家里坐坐。
唠唠家常,喝喝酽茶,以往到这也就结束了,笔者便会起身往外走,梁恩生也会做出留客之姿,喊笔者留下来食饭。笔者分得清真情还是客套,不年不节的请客为客套,过年过节的留客方为真心实意。不过这回,他倒果真强留笔者下来食饭,看到圆桌上旋即摆满了饭菜,才明白梁恩生早有准备。
笔者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搬食物,很快腮帮子就鼓了。梁恩生见笔者吃了,终于说明用意。原来他的次子在新加坡谈了个女朋友,打算在今年年末结婚,可经梁恩生推算,发现年末绝非吉日,今年的吉日在十一,就想让次子把婚期提前到十一。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他的次子照做就是了,可是谈了女友,他的次子就变了性格,不再听从其父之言,反而搬出女友,还说女友决定的事,他也改变不了。
笔者放下筷子,问道,梁伯伯,汝要我做什么?
梁恩生支支吾吾,许久不敢开口,搞得笔者心慌,以为他要借笔者一颗肾脏,头皮也越来越麻,觉得这回进错了门,加上吃人嘴短,又不好意思当即离开,便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脑勺。他此刻站在门口,背对笔者吸烟,却没抽几口,那支白狼被他夹在指尖,慢慢烧到了手指。他被吓了一跳,拿起手指看着烟被风抽完了,即刻把烟蒂丢到门外。看了半天仍旧不放心,怕烟蒂把一旁堆积的木柴烧了,舀了一瓢水把烟蒂浇灭,再把烟蒂捏进垃圾桶,最后重新坐下来,继续往笔者酒杯中添酒。
笔者用手盖住酒杯,讲道,梁伯伯,我够了。
梁恩生也不再强求,可仍没说出用意,还把话题扯到笔者娭毑老的那天,讲,我给你娭毑看的风水很旺,如今你与你弟都混得蛮好。
笔者拱手道,多亏了梁伯伯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哪块风水好。
梁恩生给自个儿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一杯下肚,可能身上热了起来,他把迷彩服脱了,借着酒劲,拍着桌子讲,后生,你摸着良心讲讲,我不仅会看风水,给你结婚时算的吉时吉也不吉?
笔者连连应和,非常吉。
梁恩生继续讲,那他凭什么不听我的?何况我还是他老子?
笔者解释说,或许新加坡那边有另一套规矩?
几杯酒下肚,梁恩生捏着笔者的手腕讲,有件事要麻烦你,不知你乐不乐意?
笔者把手腕抽出来,揉了揉,回道,梁伯伯请讲。
梁恩生挥挥手讲道,不行,我要你先应承,我才讲。
笔者缓缓起身,走到大门口,看到门外无障碍,遇到危险能及时跑脱,拍拍胸脯回道,好,梁伯伯,我答应你。
梁恩生立即拍手叫好。看到笔者站在门口,像个“闪”字,就讲,过来饮酒啊,站这么远做什么?
笔者回道,食得太撑了,起身消消食。
梁恩生讲,我要你陪我去新加坡。
笔者一听,头都大了,以为他最多让笔者给同年打电话,劝劝他要听爸爸的话,十一摆喜宴,没想到竟是要我陪他远涉重洋。
笔者倒不是怕出国,而是觉得此行必然诸多波折,麻烦不说,还会耽误自己的写作计划。更何况,签证办不办得下来都是一个未知数。梁恩生似乎看出了笔者的忧虑,当即从迷彩服里掏出一本护照,就像翻着崭新的票子,喊笔者过去看他贴在护照上的签证,还一再说,雄霸不雄霸?
原来他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笔者上钩。这时,他换了一种口吻,说,老胎,我也实在没办法了,古楼村没有几个去外面见过世面,有几个见过世面的我跟他们也不熟,想来想去就只有你了。
为了让笔者陪他去星岛,他不惜降低自己的辈分,喊笔者为:老胎——客家话弟弟之意。
现在距离十一还有一个月左右,用一个月时间说服他的小儿子改变决定,笔者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笔者这些年倒跟这个同年一直保持联系,偶尔会在朋友圈互相点赞。近期笔者在写一篇小说《双姝》时,还频繁发微信请教他,娘惹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他回复微信:娘惹是土生华人,明初定居东南亚,主要包括如今的马来西亚、马六甲,以及新加坡等地。是古代中国移民和东南亚土著马来人的后裔,大部分原籍是福建或广东潮汕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