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伯仲先生的孩子
作者: 王安林金伯仲先生在北固山住过很长的时间。
当时相当大一个范围都会被称为北固山,这之间有一些零散的农户,有几处寺院,还有一所疗养院,规模最大的就是金伯仲先生所在的师范学校。师范学校在山脚的平地上造了许多楼房,又围了大半座山。围围墙时,校方与当地农户之间还产生过摩擦。农户们认为师范学校圈走了大片的土地却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读师范学校的都是青年人了,而农户的孩子如果长到这么大,早已经像庄稼一样种进了地里。是金伯仲先生最后调解的,他保证师范学校建成后,会设立一所附属小学:“放心吧,我会让你们的孩子都有书可读。不仅读小学,还可以读中学,读大学,甚至出国留学。”农户们看着秋阳照耀下的金伯仲先生,他的额头很高,在阳光下闪着光,但说话的语速缓慢,文绉绉的,让人觉得他是那么的懦弱,但他的话很容易就让农户们的情绪平静下来。
金伯仲先生住在半山腰一个叫七星宫的地方,不管春夏秋冬,只要天气允许,金先生都会从围墙的一个后门出来散步。他从农户们低矮的瓦屋前面走过,孩子与狗一起趴在门前的空地上。孩子抬起头来打量眼前的先生,金先生与孩子的目光对峙了片刻,开始想自己的教案,这时他已经离开低矮的农舍往山的高处走,刚刚经过的那些农舍显得越来越矮,几乎贴进了地面。幸好有炊烟。炊烟袅袅升起,在屋后的庄稼地上弥漫开来。那块地明显比农舍高,上面种的是番薯。
金先生住的七星宫在这块庄稼地的上面,从直线距离来说很近,他的房间是在七星宫地势最高的东北面。那个房间有两面玻璃窗,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学校的全貌。在学校晚自习以后,很多老师学生都会从那个小门出来,去山腰那些由寺院改建成的宿舍,学生们经过时会有各种声音传送上来。有一次他听到了几个女生的尖叫,声音中充满恐惧。他打开窗户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挂出去。那个晚上有很好的月亮,白白的月光下他看到了蛇,不是一条,是两条,两条蛇在石板路面上纠缠。在他探出身子的时候,几个女生互相抱在一起,好像这样就可以消除所有的恐惧,她们偶尔会偷偷地拿眼睛的余光瞄那两条不知羞耻的蛇。显然,蛇并没有攻击她们的意思,它们理所当然地在进行着它们的游戏,追逐、纠缠,它们觉得这是它们的生活范围,需要离开的是你们。
那个晚上金先生做了个梦,梦中他听到了钟声,一个僧人让他给灯添油。他说现在电已经接通了,所有的灯都不用添油。僧人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金先生醒来时看到房间的顶上有一个小铜环,他想这地方原来应该是吊油灯的。
楼梯下来,转过楼道是一排十多间的车库。他通常会在一个车库前面站上那么一小会。这儿开了一家海鲜店,小区里面是不应该私自开店的,更何况是卖那种气味浓烈的海鲜。开店的是一对乡下来的小夫妻。男的姓王,个子瘦小,性格内向木讷,但一双手很巧,刚来时修理过自行车,那时他老婆还没来,他将一个纸板箱拆开展平,写上“修车”二字挂在车库的铁皮门上。金先生走过时看到那两个张牙舞爪的字,总会习惯地摇摇头。他不说字不好,大家都认得这两个字,难能可贵的是大家也都理解这两个字的意义,没有人会将汽车往这儿开,自行车破了胎、掉了链子是最常见的毛病,在这儿总是能够及时地得到解决。没多久,大家都像老熟人一样称呼他为小王,后来,他的妻子就理所当然地出现了,同时出现的还有他们的女儿。女人有点胖,说话的嗓门也有点大,相比之下,他们女儿就显得有些瘦弱,让人看到会生出营养不良的担心。
金先生和大多数住户一样,与小王一家建立起良好的关系。小王一家的生活正在慢慢地走上轨道。现在大家也都知道小王的妻子姓黄,但大家不叫她小黄,而是叫她凤兰,南方人在这两个姓的读音上不大分得清。
“叫金老师!”她对女儿说,一张脸却是对着金先生,她的意思应该是她替女儿这么叫。他愣了一下,在这个小区里面,还没有人叫过他金老师,都叫他金先生。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和小王更加熟稔。有一阵子,早上起来他自行车的某个轮胎就干瘪了,他会在阳台上伸出头,看下面小王修车的铺子是不是开了,关键是那台气泵是不是摆出来了。气泵通上电源后的声音很响,这时他会很快地将自己的自行车推下去。
“怎么回事?”小王很专注地看着他的自行车,脸上充满了同情,“可怜的车儿啊,我记得你已经连续为它充了一个星期的气了,就算是最结实的车子,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这时凤兰出来了,穿了一条样式和颜色都过时了的裙子,上身是夹克衫,还搭了一条围巾。她的女儿背着一只粉红色的小书包,嘴里面还塞着半截油条。“金老师,你的车又没气啦?”她将一只手伸进夹克衫,大概起得太急,里面的胸衣没整理妥帖,“你先帮金老师把气充上。”她看着小王放下手上的活给金先生的车充气,这才转过来对金先生说:“孩子读书的事妥了,是陶先生帮助的,育才路小学。那可是个好学校,老师也帮我们挑好了,杨老师。她带出来的孩子一个比一个聪明,大家都挤着要将孩子放到她班上,我想去见见她,今天是第一天。”
“你是说陶先生。”金先生在想凤兰所说的陶先生。车库被一条蓝白两色的条纹床单拦开。现在那条床单被拉开了一半,里面的床很乱。有一个简易的柜子,上面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在播一条广告,这台电视机以前一直就在他的书房里面,是从客厅淘汰下来的。
“声音真的很好,图像也很清晰,就像新买的一样。”凤兰夸的是电视机,她说得神采飞扬。金先生看到那个柜子下面放着好几个差不多的电视机。应该都是从其他家庭里面退出来的。“早几天金师母给了我一条花格子的裙子,我太喜欢了,都还来不及换上,身上穿的这条是艳芳给的,刚穿上,总不好意思就给换下。”
金先生还在想陶先生,那个魁梧的老男人,应该快六十了吧。金先生的记忆并不准确,他唯一的依据是陶先生第一次看到他时惊讶地说:“你不是金先生的儿子么。”金先生当时以为他是认错人了。那个男人就站在小王的车库前面,弓着身子,双手抱在胸前,笑眯眯地看着那些人和那些海鲜。他的脸黑而粗糙,五官端正。这样的老男人在小区里面已经很难见到。“他父亲叫金伯仲,在北固山住过的人都知道。”他这话是冲着小王说的,好像小王也在北固山住过。小王点点头。实际上没人看到他有没有点头,他忙着给人过秤。凤兰就将话接过去了:“原来金老师的父亲就是老师。”她的口气里面洋溢着一种赞赏。“不只是老师,金伯仲先生还是我们的校长,我们全是他的下属。一开始,我还是他的学生呢。”陶先生将一双眼睛眯起来,好像是看到了某个人,但没看清,只是他觉得自己是确定的:“你难道不记得那口钟了,那么大。”他的手挥动了一下,还指了指面前的凤兰与金先生:“我们三个人都抱不过来,以前一直挂在山顶的钟楼里面,有一天钟掉下来了,发出来的声音让所有的人都吓得跳起来。幸好那天你们这帮孩子没在钟下面玩。我和你们说过,千万不要站在钟下面,那钟响起来,不仅会震破你的耳膜,还会让你七窍出血。”
金先生应该是想起来了。那天他们这帮孩子都跑去看了,大人们围在一起,在讨论应该如何处置这口钟。他和几个孩子看到钟没有破,却将下面的几块石板砸出了裂缝,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钟很耐心地蹲着,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在等待着人们的最后决定。但大家的意见并不一致。有人提议将钟吊回去,“让它回到那上面。”说这话的是学校的几个老师。他们还过去试着搬动那口钟,但钟纹丝不动。边上的农户们笑了,是那种放肆的大笑,笑过后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它最应该去的地方就是废品收购站,估计还可以卖上几块钱。”他们觉得这没有什么好商量的,真正需要商量的是如何将这么笨重的一口大钟弄到山下去。他们进行了明确的分工,有人去找辘轳有人去拉板车,这时金先生看到了父亲。父亲实际上一直在打量这口钟,然后伸出手,他用手轻轻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大家看到钟上面刻满了蝌蚪般的文字,那些文字一个一个好像是从钟的身体上突然冒出来的。“这是阳文,有一千多字吧。”父亲说,“有二千多斤呢。”他说的应该是钟的体重。他继续认上面的字,“南宋淳佑十一年。”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父亲耐心地说:“这上面写的是一个故事。他们将如此遥远的故事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寄存在这口钟上。”农户们并不想听什么故事,他们很着急,因为太阳已经斜下去了,再不抓紧,收购站恐怕就要关门了。父亲沿着钟,边走边看,他还让人去他办公室拿来了纸和笔。农户们虽然很急,但只要父亲不开口,没人会去搬运这口钟。
陶先生一点也不急,面前的人没有少去,但那些海鲜却是越来越少。“这么多年了,我的梦里面还一直有这口钟,人家都叫我先生,但那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陶先生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好像是碰上了伤脑筋的事情,“你一定知道那口钟上面刻的故事,你父亲应该说给你听过。”
他以一种特别的姿势埋伏在那块庄稼地里面。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战士,然而敌人早已经散去,那是他的玩伴,时间不早了,他们得回家去吃晚饭。天气正在慢慢地凉去,他将自己的身体放在一垄与另一垄之间,那些番薯的藤蔓每隔一段就会长出根须紧紧地抓牢土地,就像此刻他的手脚。他在感受身体下面的土地,想象自己像一株番薯藤蔓往土地深处狠狠地扎下,身体已经可以感触到土地下面那些番薯在壮大。这时他看到了人们嘴里面的金先生。他从来没有叫过他金先生,一直叫他“爸”,就一个字,短促得让人还不曾听到就结束了。不管是在什么场合,他只要一向这个男人发出这么一种称呼,似乎就暴露了一种让人羞于面对的关系。此刻,他紧紧地抿住自己的嘴唇,怕这个字突然间蹦出来。
还是叫他金先生吧。他在心里面忿忿不平地想。他看到金先生拿着一些卷子从学校的后门出来,太阳已经下山了,但光线还好,金先生将手上的卷子卷起来背在身后,迎着有光的方向走去。他知道金先生是在食堂用过晚餐了,一盆炒猪肝,一盆青菜,还有一碗番茄汤,金先生会将菜分成两份,坐着等待一会,等待的过程中会去读一张当天的报纸,有人会尊敬地向他打招呼。当食堂人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金先生将自己的一份吃了,将剩下的一份用食堂的白瓷盆扣起来。一直以来,他总是不明白他们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刚才,当他看到番薯藤间升起那种淡淡的炊烟的时候,突然生出一种好奇。他顺着那些炊烟寻找到一个破旧的烟囱,烟囱边上的瓦片残缺不全,他看到同学杨小阳坐在柴灶前很用力地拉着风箱,风箱上面放着杨小阳刚发下来的课本,是打开的,杨小阳要装出一副自己在努力学习的样子。杨小阳是插班生,所以他的课本是崭新的,还有练习簿。杨小阳个子矮小,相比之下那个风箱显得有点笨重,他用力时,整个人就弓起来,屁股与头成了一条直线。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到整个锅灶,看到在锅灶前面的女人。那个女人很高大,她怀里面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孩子的嘴巴始终叼着她的一只奶头。
“我饿了!”杨小阳抹了一把自己的鼻子,往锅灶上面看了一眼,锅是盖着的,有水蒸气冒上来,杨小阳更加用力地拉动风箱。
“那你先吃几口吧。”女人掏出另外一只乳房,鼓鼓的像一只装满了米的米袋。他觉得自己真的是饿了,想起金先生剩在食堂的那份饭菜。在他的记忆里面,炒猪肝可能换成炒肉片,青菜可能换成白菜,汤里面的番茄可能换成了豆腐,但不会有更大的变化。在食堂里面永远是那个男人和他对面而坐,不会换成其他人。这么想的他鼻子有点发酸。他看到杨小阳已经用双手抱住了那只米袋。这样女人就干不了任何活。
他听到了金先生的咳嗽声。金先生越走越近了。
女人打开了杨小阳的手。女人一边收拾自己的衣襟,一边说:“你能够上学真的是不容易,这是师范附属小学,不是教职员工的子女是很难进去的,你一定要认真听课,好好写作业。”他听到杨小阳的喉咙发出许多液体经过时过于拥挤的声音。杨小阳回到风箱前面将课本合起来放进书包,像是要去做作业了。他又一次看到杨小阳那只与他一模一样的书包,这让他非常生气。
他已经生过一次气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杨小阳从那只人造革书包里面拿出铅笔盒,笨拙地将没有用过的铅笔插入铅笔卷,然后小心地卷动着,铅笔卷的槽沟里面冒出一圈一圈好看的笔屑。“你看,你看。”同桌的女同学拉着他的手,意思是让他看杨小阳用铅笔卷卷出来的花朵。“我早有了,比他早好几年。”他不屑地说。“但为什么会一模一样呢?”女同学好像是发现了什么问题,“不仅仅只是铅笔卷,还有铅笔,还有铅笔盒,你看,你们铅笔盒上面画的都是成语故事,故事的内容也一模一样……”“有什么了不起。”他气愤地说,不知道是对杨小阳,还是对同桌的女同学,“我马上就要换铅笔卷了,是那种手摇的。不,应该叫卷笔器,就是一种机器,样子像火车,里面有个小马达,你放上电池,只要一按开关,铅笔就自己削好了。”他说着说着,心情就变得快乐起来,好像他描绘的卷笔器就真的在他的书包里面了。女同学吃惊而又羡慕地盯着他看。“放心吧,下个星期我就会让你看到。”可惜金先生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他看到金先生已经站在那边门口。“衣服应该洗了,天气凉了,需要换被了吧。”金先生的声音不重,似乎就没有停下来,但女人听到了,她答应了一声,声音很短促,比他叫金先生的那声“爸”还要短促。当金先生说到衣服的时候,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那上面沾满了泥土。他从来没有洗过衣服,金先生也从来没有洗过衣服,他们会将换下的衣服放在门口的一个大箩筐里面,然后被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拿走,等到衣服送回来时,已经变得干干净净,他从来就没有琢磨过自己的衣服是如何变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