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灌饼
作者: 石囡一
一张饼子由哪些部分组成?如果我说,一张饼子里除了油团、鸡蛋、葱花,还藏着肖邦、巴赫和闹哄哄的酒吧,你会怎么想?
过去有段时间,大学城的旧南门口有个马路市场。紧邻马路市场的是一个垃圾堆,上面堆满了砖块、树叶、破鞋、酒瓶、手机壳子、破暖壶以及各种食物的残渣。我想我不必罗列那些吃剩的鱿鱼卷、鸡叉骨和烤串用的竹签,它们原始的味道正在从十几米外的集市上飘来,并在这里扭成一团。新鲜的和腐朽的,正在噼噼啪啪燃烧的和那些已经被虫蚁饕餮着的,闻起来和看起来似乎没有太大区别。
但是来来往往的学生们不会在意这些,他们三五个聚成一堆,伸长脖子围着那些摊主,在油炸臭豆腐的香气中贪婪地吮吸着奶茶吸管。他们不会在乎鳕鱼有没有变质,蘸酱里有多少添加剂,他们只在乎舌尖上呼啸而过的麻辣和甜腥。每个摊位前都有扩音器在不断吵嚷,但人们大多数时候不会听到。太嘈杂的地方有一种催眠般的寂静,女生们小声的耳语反而会清晰刺耳。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黄昏遇到那个男人的。那个男人就站在垃圾堆旁,准确地说,是他在最靠近垃圾堆的地方支起了一个灌饼炉。
我一看到他,视线就再没离开过,应该说,是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吸引了我。
他正在摊一个灌饼,双手在煎饼锅上忙乎,眼睛却盯着别处。没错,这是最吸引人的地方,他歪着头,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另一簇人群,似乎那里有他的熟人。身体在有节奏地抖动,乱蓬蓬的卷发披下来,但没能挡住他那似笑非笑的嘴唇。
我在不远处站了一泡尿的工夫,眼见他把蛋汁灌进饼子的夹层,又烤得两面金黄,他的脸还是没有扭过来。他那个样子像是在欣赏音乐,我很想为他戴副墨镜,往他两个耳孔里各塞个耳机,再在他的嘴唇上塞一支烟,那样画面就更协调了。
他不像个摊贩。这辆移动铁板车,车槽里的面团、鸡蛋、鸡柳、火腿肠、生菜,都跟他格格不入。
我走过去撩逗他。
喂,我说。老哥儿,打哪儿来的,南边儿?
我的意思是问他,是不是从晋南来的,那地方有很多饼子世家。
他终于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歪过头,继续煎他的饼子。
东边儿?我又问。这几年,也有不少山东人来这里,做饼子生意。
他不看我了,使劲儿晃了晃脑袋,表示否定。
北边儿?
我狠追不懈。北边的可能性最大,好多东北人都往这城里跑。
问这话的时候,他一个饼子烙好了。他依然歪着头,用右耳对着我。我怀疑他的右耳上有只眼睛,能够看得到我。
他两手在铁锅上做了个弹奏似的动作,那饼子就被卷成一个包袱,顺从地卧进纸盒子里。他终于又转过头来,看着我,似笑非笑:等不及了吧,那么多话!
我本来不饿,但还是把饼子接过来。饼子不错,多少钱?听口音你不像外地人,没见过你。
他捋了捋卷发,这次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叼嘴上。看看我,又掏出一支,给我。
他一边给我点烟一边说,哥就本地人,你是吃饱了来的吧?
他的笑容里有一丝挑衅的意味,但他那句针锋相对的话,让我不由得迷上了他。
二
那几年我潦倒不堪又精力十足。因为人所共知的原因,南方倒闭了一些厂子。我从南方回到这座城市,借寓在朋友的出租屋。暂时没事可做,便整天满大街晃荡,每天从城西晃到城东,见了顺眼和不顺眼的人都想拉住说话,但说出话来,满嘴都是恶意。事实上没多少人愿意搭理我,除了大学城南门口垃圾堆旁的那个灌饼男。
这个垃圾堆在不断长大,没有人能阻止它渴望长大的决心。起初,有对面小学的家长向上反映,说停车的时候被垃圾扎坏了轮胎,后来又有晚报的记者就此写了一篇新闻,但垃圾堆的事情还是不了了之。因为没有人能说清楚这条盲肠似的小胡同归哪里管,是街道还是学校。反正这垃圾堆是铁了心杵在这里,并且几乎成为一个地标。好像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一旁的马路市场滋养了这个垃圾堆,还是因为这个垃圾堆,才有了附近的马路市场。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谈到这个垃圾堆,是因为我想到那个男人的时候,脑海里总会出现这个垃圾堆。垃圾堆,男人的卷发,神秘的右耳,臭烘烘的黄昏,闹哄哄催人入眠的集市。对我来讲,那个集市、那个男人和垃圾堆缺一不可。
和周围那些热闹的摊位大相径庭,男人的煎饼摊并没有多少人光顾。没有顾客的时候,男人就站在那儿用筷子敲打锅面,好像那是个架子鼓。我始终没有问过那个男人叫啥。
我买他的饼子,是为了听他说话。他比我还话多,说明他比我还无聊。
他喜欢讲他的饼子:一张灌饼可不只是一张灌饼。瞧,这面饼是黑龙江的小麦粉做的,鸡蛋嘛,是十里店老王家的土鸡蛋,还有乌兰察布油坊街的麻油,肆庄的生菜,还有这鱿鱼条,是跟着水产车从海边运来的。它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本来各是各。各是各,怎么可能?人在江湖……进了我这个锅里,就是进了江湖,你分得清吗?
他说话的时候不看我,看我的时候不说话。这时候他将一张饼包好,颁奖似的放在我手里。好像这张饼不是一张饼,而是一张中国地图,或者是一堂哲学课,反正不是饼。
我咬了一口,口腔里莫名冒出了满满的南方湿润气候。我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待了足足两年。那两年的日子颠倒着过。我在一个制版中心,一起去的十几个人,只有一个人最后留下来了,当然不是我。后来那个人成了大老板,据说是一个医学美容集团的老总。我们这些离开的人都回了北方,回来以后各自吹各自的牛——我总吹嘘自己当过市场部总监。靠着这份吹嘘,我在几个公司混过几天总经理助理,后来经济下滑也就不干了。反复吹嘘,我也累了,也几乎忘了那段往事。
现在,这个男人的一张饼又让我想起了那黏人的空气,还有咸得要死的海风、五颜六色的天空。我还想起来,那一年我几乎就没见过白天。
什么味道?见我心不在焉把饼子嚼完了,男人忽然问我。
江湖的味道。
我开口的瞬间把自己恶心了一下。江湖这两个字这样的俗套,我也不知道怎么张得开口。
哈哈,江湖,只有油腻的中年人才会这么说,你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老。他瞥了我一眼,鄙夷地说。
三
从南方回来后,我自觉没脸见人,就躲在这个城市,寄居在李弗的出租屋。李弗是我的高中同学,长得佛面佛气,成绩比我好,但我一直认为他胸无大志。他上了这个城市的这所破大学,毕业后应聘到报社当编辑,每个月工资刚够交房租。我住在他这里,还得贴补他。他这房子总共就四十平米,进门就是厕所,拐过弯厨房和阳台占了十几平米,抛去过道就只剩一个卧室,床边摆一张小饭桌。没啥活动空间,我们每晚就挤在桌边,一边听黄家驹的歌,一边海聊,主要是听我吹牛。
哥们在制版厂管市场部,本来干得好好的,就是那个总监老是针对我,老子就甩手不干了。本来还攒了三万块钱,结果临回来前的那个晚上跟朋友喝得大醉。你知道我的酒量,醉了照样能开电动车,结果开到半路,连人带车摔到路边的隔离带,就那样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一摸口袋,身份证银行卡都不见了,电动车也不见了,西装也被人从身上薅下来。狼狈啊,要不哪能这么狼狈,好歹我内裤里还藏着大几千现金……
我吹嘘的时候,李弗一声不吭,只是时不时笑眯眯地看我一眼,说声,嗯。
我摸不准他是不是看穿了我,但他这声“嗯”算是鼓励吧,于是就继续吹牛。有时候我自己讲着就忘记了,于是就变成了另一个故事。在这一个故事里,我遇到了劫匪,劫匪拿着一把七八寸长的刀子。为了更加逼真,我补充说,老子军训的时候练过格斗,但一看那把刀子就怂了,你知道那刀子的血槽有多深吗?
我讲得气喘吁吁,等着李弗问我,到底有多深。但他只是淡淡地说声,嗯。
算了,不讲了。我就跟他讲大学城遇到的那个灌饼男人。没想到一讲到这个男人,李弗来了劲。
那个男人是不是长头发?卷毛,而且比较稀疏?
我说是。
脸很瘦,鼻子有点尖,脸上嘴上下巴上都有胡子,也是卷毛,但不长?
是。
长得有点像《加勒比海盗》里的约翰尼·德普?
是,你认得他?
自然认得,我上学的时候经常在舞厅碰到他。你知道我们学校的舞厅,是个五角形的石头墩子似的建筑,现在做了餐厅。当年那里可是学生们周末撒野的地方。那时候流行交谊舞,学生们一对儿一对儿地挤在那个五角形的舞池里,跳华尔兹或者帕斯。学校就两个舞蹈老师,说是教“国标”,学起来却像是笨熊打架,整个是灾祸现场。我一进舞厅就头晕,但还是要去。霓虹和舞曲搅和起来,就像掉进沼泽地。往往在我感觉就要晕倒的时候,舞曲忽然就变成了探戈。好像所有人都在等这一刻,前奏小提琴在头顶转了个弯儿,细碎的节拍从空中落下来,所有人都变得魂不守舍。没错,每个周末的晚上,人们都在等着那两个人出现,当这样的音乐响起,那两个人就真的出现了。他们沿着五角形的边缘,相拥着从舞厅的的一头滑向另一头,谁也分不清他俩到底是一个四足动物还是两个人,谁也分不清到底哪只手是谁的。他们滑行的时候,人群就像潮水一样跟着他们往前涌。好像他们改变了引力。
那两个人,一个面皮极白,高鼻梁,短短的卷发;一个稍矮一些,黑黑的,留长发,圆脸圆屁股。圆脸圆屁股的总是跳女步,高个高鼻梁的总是跳男步。你该猜出来了吧,高个高鼻梁的就是那个男人,就校门口那个灌饼男。
可是他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白,皮肤有点古铜色。是同一个人吗?我问。
当然是同一个人,也不知道他为啥就变黑了,从艺校出来以后他就变成这样子,留了长发,皮肤也变黑了。
原来是艺校毕业的,怪不得他在做灌饼的时候总像是在听音乐。我点点头没说话,瞪大眼睛等着李弗继续讲。
李弗的兴头上来了,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闷掉,说可惜。他是我们学校的舞王,没有人不认识他,不过我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只知道他姓郑,是学校一个姓郑的副校长的公子。我们当然不叫他郑公子,我们都叫他舞王。舞王不是大学生,比我还小几岁呢,他上附中。你知道吗?那时候有政策,领导子弟附中毕业后可以直接上预科,上了预科就可以上大学,就跟我们一样了。谁知道舞王附中毕业后没上预科,跟着他那个舞伴一起考了艺校,这就叫鬼使神差。要知道职工子弟上了大学,毕业后就可以留校。他父亲、就是那个副校长,见劝阻不住,和儿子大闹了几场,然后就生了病,卧床不起。那还是我大三时候的事情,之后我有十多年没见过他,再见他的时候,他就成灌饼男了。舞王走了以后,大家都觉得可惜,主要是舞厅慢慢就没人气了。周末大家来到舞厅,跳华尔兹,跳帕斯,然后探戈的音乐响起来,跳舞的人们就都停下来,就像按了暂停键一样。好像只要停下来,那两个人就会出现,从舞厅的这头滑到另一头。那当然两个人一直没有出现,一年后,舞厅就变成了餐厅。
他……和他那个舞伴,不会是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吧?听到这里,我问。
俗人之见!佛面佛相的李弗忽然敲了一下桌子。风言风语就是这么来的,我当然听到过他的很多传闻,大多相互矛盾,经不起推敲。我有个看法,但凡是众人都津津乐道的故事,有头有尾,又充满了恩怨情仇之类的狗血,都不足信。有一种东西叫梦想,你不知道?
这晚的谈话在一段沉闷的音乐中结束,我们都没再说话。李弗说的“梦想”两个字让我觉得抽象,那就是两个字,没有任何意义。我一直想成为一个有钱的白领,就像电视剧里那样,但那并不是梦想,而且这不是梦想的梦想,也他妈实现不了。
四
再见到灌饼男是在一个月后。大概他颇有点想念我,一见我出现,就问我干嘛去了,这么久不见。我说四处晃荡,看能找些什么事做,顺便把这几年潦倒的经历跟他说了说。跟灌饼男说的时候,我去除了故事里那些添油加醋的部分。
灌饼男摇摇头,说都不容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正想问他这句话从哪里听来的,他却眉毛挑起来,半开玩笑似的说,不如跟我学做灌饼吧,这是个简单又自由的活计,来,试试。灌饼男又不像是在开玩笑,他让开了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