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
作者: 林檎……到那一日,人类将在黑暗中醒来,没有日出,失去斗转星辰,每一个雪夜成为回忆,遑论云卷云舒、雾雨雷电。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于穹顶荫庇之下,以此为代价,你们得到的,将是一个二十三摄氏度,恒温二百年的春天。
——《穹顶计划宣言》
一、冰山上的来客
公元1502年,哥伦布在他寻找印度的第三次失败之旅中踏上马提尼克岛。在那个棕榈飘香的夏天,这位意大利船长不无炫耀地举起高脚杯,向本埠印第安人展示了船队用于保鲜葡萄酒的科莫湖冰块。后者世代栖居热带雨林,语言中甚至没有冰块一词,形容其是凝固的火焰。当哥伦布和他的大副嘲笑克里奥尔人没见过世面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七百年后,整个欧亚大陆已经找不到一块冰——
“这是七个世纪的历史!”乔麦喃喃自语,感觉恍如隔世。
2358年4月的这个星期天,西蒙穹顶银川站,聚变空调中心的人民广场上,乔麦捧着冰块就像怀抱一个婴孩,一个全人类的遗孤。那感觉怎么说呢,烫手!乔麦已经二十七岁,走过四分之一的人生,这种经由低温带来的奇妙触觉体验,还是第一次。助手尼克问她怎么样。她说没问题,来自喜马拉雅山脉北麓确凿无疑,冰块之中甚至还有一片红脚岩鸽的飞羽。和诺亚手中放飞的那只一样,时隔四千多年,鸽子再次给人类带来好消息,只不过这一次,距离岩鸽这个物种灭绝已经过去一百七十年。得到乔麦的肯定,助手把冰碛物鉴定结果上报给水文所总部,广场上腾起一片欢呼,在穹顶的反射下形成经久不息的混响。乔麦有点兴奋,冰块只展出半个小时就要收回保温仓,她甚至动用了鉴定组长的特权,才趁人不备摸了它一下。
“感觉怎么样?”一个声音撞破乔麦的心思,音量不大,却温沉有力,穿透整个人群,如果不是此人就立在眼前,乔麦很难相信这声音来自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语气不算粗鲁,但也并不讲情面,他像抓小偷那样把乔麦的胳膊捉了起来,见她一只手掌冻得通红,还残留些水渍。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烫手?”男人耸了耸肩,说,“都一样,我第一次摸这玩意儿也吓一跳,还以为沾染了放射尘埃,你知道的,那玩意儿在‘圈外’很常见。”“圈外?”乔麦拽回胳膊,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为什么这么说。”她对这个叫法很感兴趣。“那你要我怎么说?”男人指着广场上方的巨大穹顶,“大号温室、生物圈3号,还是西蒙穹顶?”他语气轻佻,“混勘察团的就这副德行,交得起热税谁他妈干这个,你说对不对?”
这个问题乔麦一时无法回答,她的眼睛停留在男人的胸牌上,经过青藏戈壁上沙尘暴的侵蚀,身份信息已不可辨,唯一留下的是几个残破的数字。“104期?”对方点点头。乔麦心有戚戚。“每年秋冬两季出发,算下来人类找冰的历史已有五十二年。”男人补充,“无功而返的五十二年。”乔麦愣了愣,说:“至少这一次,你成了英雄。”“那我问你。”乔麦看见对方眼里有了光亮,男人认真地说,“这次能不能把水弄回来?”乔麦没有回答,或者说她也不知道。她转身离开人群,走了两步才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勘察团104期第72侦察组组长。”男人像一个士兵那样汇报姓名,“乔安。”
“水文所鉴定组组长,乔麦。”乔麦学着乔安的口气说,“没想到咱俩同姓,你跟我去‘圈内’走一趟。”
随着悠长的鸣笛声响起,水文所车队蜿蜒驶出银川站,穿过换气闸进入“西蒙穹顶”。闸门呈拱形,高达百米,和整个穹顶外壁结构类似,由数十个硕大的气枕嵌入纳米碳管骨架而成,气枕充入氦气,接到开启信号后,在浮力作用下徐徐升起。凉爽的气流扑面而来,如温柔的巨人推了你一把。空气中弥漫着似曾相识的味道,乔安摇下车窗贪婪地呼吸。“现在温度多少?”他问乔麦。“温度27°C,相对湿度58%。”助手尼克说完瞥了乔安一眼,颇有点瞧不上的意思,他继续解释说,“刚开门儿,空调中心的热空气还在对流,等换气闸关上就凉快了。”他看了一眼手腕,说:“这一轮‘春天’还有八个月,政府公布的额定气温是23°C。”“奢侈啊,太他妈奢侈了。”乔安有点激动,指着乔麦和尼克说,“你们‘圈内人’简直是浪费。”他边说边摘下头盔,倒扣在大腿上拍打,一层散发着汗臭的灰白色盐渍簌簌掉落。尼克捂着鼻子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没想到乔安的作业服还在用氢燃料电池:“这都是淘汰几十年的技术了。”乔安两手一摊,颇有点无奈:“因为找到冰川的希望日渐渺茫,政府逐年削减勘察团预算,氢气是聚变空调站的废料,免费给用我们已经烧高香了。燃料电池能量密度低,充一次氢只能用十来个小时,为了多钻几个勘测孔,我们都舍不得开温控。”
一番诉苦起了作用,尼克的态度缓和下来,他拿出主人家的大方,安慰乔安说不管怎么着这也算是苦尽甘来。“更别说你还成了英雄。”他提醒“英雄”关上车窗,系好安全带,车队已经上了高架,马上准备加速。跟勘察团烧氢气的重卡不一样,“圈内”的通勤车没有燃气轮机的轰鸣,只有电机嘤嘤作响,通过路面埋设的感应线圈汲取电能,时速可达0.7马赫。乔安虽坐在“驾驶位”,但一切都有车机系统代劳,让他这个老司机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透过车窗,他看见空调中心已经被远远地甩在身后,门洞上方“银川站”三个大字依然熠熠生辉,看样子是铜胚鎏金,和整个穹顶的石墨烯材料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手艺有些年头了,让人感觉是从史前穿越过来的东西。门洞两旁,巨大的进气涵洞深不可测,回望过去就像两只眼睛在盯着自己。进气涵洞内部呈喇叭形,正面开口直径数百米,吸力强劲,可达十级风力。乔安眼神空洞,若有所思,汽车飞速驶离,两个涵洞逐渐缩小,像是巨人的鼻孔,乔安将目光抬升,只见一堵不见边际的半透明高墙耸入天际——
“这穹顶到底有多大?”乔安的感叹让调查组两人感到意外。
“你在外面漂了多少年?”尼克问完,不等乔安回答,接着说,“既然叫‘西蒙穹顶’,当然是笼罩整个西伯利亚和蒙古,至于它怎么建造,又用什么原理支棱起来的,我就不懂了。”
不知道乔安听进去没有,他抬臂指向车队身后,目光依旧落在那个已经看不大清楚的银川站。“21世纪初,这么一个聚变堆足够点亮整个地球,而这种大空调,你们造了500个。就为了这个大号空调房?”乔安冷笑道,“你们可以把废热排出穹顶,但地球怎么办,除了黑体辐射,没别的办法把热量排出大气层。你们永远想象不到‘圈外’是副什么样子。”“少在这儿玻璃心。”乔安鄙夷的语气把尼克惹毛了,他说,“不就在外面漂了几年,咋还蹬鼻子上脸了。”听到两人争吵,一直没有说话的乔麦把目光转回车内,她制止了尼克,然后轻叹一声:“谁都知道建造穹顶只是饮鸩止渴,按照这个趋势持续升温,要不了五十年,就会超出聚变空调站的负荷能力,到那时人类将不得不兴建更大功率的聚变堆,而功率增加反过来又会加剧升温,这种正反馈是无解的,终有一天温差会大到不可调和的地步。”虽说是在帮乔安说话,但这个悲剧的推论让三人的心情都沉重起来。乔麦就此打住,回到眼下:“在升温之前,我们首先要解决吃水的问题。由于石墨烯薄膜的通透性,内部水汽可以扩散出去,虽然穹顶可以搜集部分雨水,但算下来水资源始终入不敷出,这就是我要问你的事情。你说青藏戈壁的地面温度已经爆表,怎么可能还有冰川?”
“你在怀疑我?”乔安解开安全带,像个猎手那样来到乔麦身前,他顿了顿,平静回答,“冰川在地下,准确来说,我们发现了一条峡谷,它可能已经存在数百万年,只不过之前被数百米厚的冰川覆盖。我们去年找到它的时候,地表冰川已经融化殆尽,远远看上去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冰碛垄,当时车队已经断水,必须撤退,我不死心,坚持钻了一把,你们肯定没见过凝固的喷泉,在岩爆挤压下,那些湛蓝色的冰柱冲上百米高空,落在头上时就融化成太阳雨。”乔安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已经探明峡谷深处有无数空腔,勾连交错,不可想象,估测容积在万亿立方米量级。”
“我们乔队最大的毛病就是较真,不过关乎人类前途命运的事,还是谨慎点好。”尼克起身打圆场,不过乔安没怎么搭理他,反而回到自己座位,看窗外的风景。高架桥下,整饬的土地如棋盘,飞速后退,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罅隙,随着汽车驶近而裂开,转瞬之间成为血盆大口,乔安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我地理不好。”他问乔麦,“西伯利亚哪来如此壮丽的大峡谷?”
“那是干涸的贝加尔湖,人类最后的水井,西蒙穹顶的地理中心,水文所总部所在地。”乔麦向乔安伸出手说,“我代表所长欢迎你。”
二、贝加尔峡谷
跟2500万年前那场催生出湖盆的地震一样,贝加尔湖的干涸几乎同样是一夜之间的事。乔安站在贝加尔湖畔俯瞰,千米落差的峡谷底部,似有薄薄一层水膜敷在大地深处,映照惨白的天空,像是黑色土地上一个丑陋的补丁。虽然水文所多次抗议,但政府还是以公共利益之名将他们的通勤升降机开放为观光电梯。轿厢换成高透玻璃之后,每次陪同要客来所里开会,乔麦都多了一项导游解说的任务:正面是挂壁酒店,左边有条人造瀑布,金光闪闪的“贝加尔大峡谷”榜书崖刻,则是首届西蒙穹顶执行委员会主席的亲笔题词……
解说词没说完,电梯门缓缓打开,所长一行已经等候在岸边。所谓水文所总部,实际上是一只趸船,看上去不是很大,光滑圆润,趴在湖面上,像外星人的飞碟。众人登船之后,泵推器启动,水下传来一阵蜂鸣,整座水文所驶向湖面深处。尽管贝加尔湖已经萎缩了90%,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乔安仍觉得波澜壮阔。
乔麦点点头:“我们现在的剩余水量至少还可以灌满两万个西湖。”
“那倒是。”乔安冷笑一声,“如果说作为计量单位,西湖的确可以流传百世。”
“可惜年轻时只顾加班儿,没能在海平面升高之前看一眼西湖烟雨。”所长走了过来。他的声音温和谦逊,但乔安始终觉得这个小老头的眼镜后面藏着一些捉摸不透的东西。所长摇了摇头:“故乡永远只是记忆中的东西。”乔安回应:“不过既然说到海平面,你们干嘛不从贝加尔湖底挖一条暗河?不管去渤海湾还是北冰洋,按照现在的海平面高度,贝加尔湖可以恢复500米水深,海水取之不尽,又有聚变堆,大规模淡化不成问题。”
乔安刚说完,尼克第一个冲上来要揍他。幸好乔麦阻拦,她冲着这俩幼稚的男人扔了个白眼儿,说:“通过两组直径三百米的冲压盾构机,从海拔负430米的贝加尔湖底出发,从渤海湾和亚纳湾引水,利用北冰洋和太平洋的海面高差形成自流水。整个掘进工期只需要六个月,暗河建成之后其自然径流量与亚马孙河相当,遇到用水紧张,开启暗河中的轴流式水泵还可将流量翻番。”一口气说完,大家似乎看见北冰洋和太平洋在此交汇,贝加尔湖涌入汩汩水流,北极熊和黄鳍金枪鱼在水面追逐嬉戏。“这就是连通器计划,相比遥不可及,甚至不能确定存在与否的冰川,连通器更像是一个解决水资源难题的阀门,只要用力,总能拧出水来。只可惜……”乔麦继续说,“五年前被否决了。”
“为什么?”乔安和尼克同时感到不解。不过乔麦没有回答,她看向所长,后者耸耸肩膀,好像很委屈似的。“淡化水不好喝。”他说,“上头的批示就是这样。”
所长也没解释,带着大家进检测中心。乔安带回来的冰块依旧静静地躺在保温仓之中,面对这么一件“圣物”,所长表现得倒是很平常,乔麦经手的东西,他从不怀疑,签完字交代几句就不再看它。会议桌上摆着一排瓶装水,所长拿给大家,据说是水文所“特供”,贝加尔湖深层矿泉水,是地面商场里那些净化雨水根本不能与之比较的。
“蒸馏水和矿泉水的选择题,六十年前我们做过一次。”所长感慨,“由奢入俭难啊。别忘了,我们可是拥有可控核聚变技术的23世纪人类。如果你掌握了上帝之力,还可能回到刀耕火种的日子吗?”所长呷了一口贝加尔湖水,双眼倒映着记忆的波纹。
“那真是我们的黄金时代,在智人40万年的历史上,没有哪件事比实现可控核聚变更伟大。能源不仅是能源,近乎无限的能源意味着创造物质、产生信仰,至少在那五十年,能源就是神。人类工业社会总功率自电气革命后终于迎来了新一轮指数级增长,我们打通喜马拉雅山脉,让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滋润塔里木盆地;我们抽干里海和黑海,重新注入淡化水使其成为世界渔场……全球变暖?这个伪命题早在能源革命之初就被推翻,不少鹰派甚至推论,化石能源的淘汰几乎断绝了温室气体来源,地球或将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降温。那时候我还在能源所实习,每当他们打着‘凛冬将至’的横幅在能源所门口示威游行,我都觉得那是对我们这份工作的褒奖。”
“可是你们低估了人类的奢侈。”乔麦接过话头,“三百年前,也就是21世纪初,太阳对地球的照射功率大约是工业社会总功率的8650倍。可控核聚变商用不到二十年,人类和太阳的跷跷板就调了个头,工业社会总功率飙升万倍,达太阳辐射功率的1.3倍。按照黑体辐射,整个地球散热功率一定,而一切能量转化的终点必定是内能。人类排放在大气层内的废热导致气温升高,到本世纪初,地球平均气温突破40摄氏度。”
“到了做选择题的时候。”所长继续说,“鹰派的方法很简单,关停一切聚变反应堆,严格限制社会功率消耗,吃糠咽菜五十年,静待地球自然冷却,换来子孙后代的草长莺飞。”
“对啊。”乔安听完很激动,“如果那时候这么做了,现在地球早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