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海岸(组诗)
作者: 南山渔父寄居之地
植物们带着鸟兽
回到故土。用疯狂的生长
来庆祝这片家园的
失而复得。砍掉
一丛丛高大的茅草之后,
终于看到了一堵断墙。
断墙后面,比小腿
粗壮的樟树林,从我昔日
读书、睡觉的床位上,
钻入天空,嫩绿的
健康的枝叶透过金币般的
阳光。好像在告诉我——
你来了,我欢迎,
就像你们欢迎一位陌生人,
但这片土地原本属于
我们,属于来自太平洋的
风暴,属于麻雀、竹鸡
属于黄鼠狼和野猪们
属于一切不属于你们的众生。
我无言以对。眼看着
蚂蚁排成一列精悍的分队
要把灶台,拆建成
蚁王的城堡;一只突然
冒出的老乌鸦,好像
认出了我,带着我的视线
越过众树之巅,来到远方的
大海之巅,海浪之上——
挽歌
大海中也有一条荒凉的街道,
所有的船都会从这里经过,
街道两旁的店铺,空无一人,
只有表情冰冷的鱼在门口
来回游动。街上流淌过去的夜色,
粉碎后的浊浪如白雪
堆积在了街角的码头上,
船里的人在舱中沉沉睡去,
疼痛的骨头,再也不愿苏醒。
行走的桅杆,如树叶掉光,
云中的风暴伸出大手,
把它如一根火柴轻轻折断——
电机已经熄火。压舱石
压在甲板上,动荡的海面终于
保持住了平衡。风被鲨鱼
一口吞没。夜吐出骨头和鱼刺。
所有的噩梦中,没有什么
比一头鲨鱼更神秘,
现在这鲨鱼,来到这荒凉街道的
死亡街角,唱起出海的歌谣——
巨鲸
傍晚时分,一头巨鲸在海面移动,
好像岛屿被潮水拖向远方,
水面的火焰也随之熄灭。
只剩下幽暗的光,回应着天上
不断涌现的星座。星光投进大海
对于停栖在鲸背上的海鸟,
移动的巨鲸就是漂浮的大陆,
巨鲸好像在梦中,来到诞生它的
故乡。吞吐着一片大海,
如一艘潜艇沉没在黑暗中,
正准备睡去的鸥鸟,被冰冷的
海水惊醒,奋力向天空一冲,
白色的翅膀不停扇动,
如一片月光回到宇宙中。
时间的构成
码头上的游戏都
收拾干净了
孩子们回到房间中
街道犹如一条带鱼
游进黑暗的大海
风把最后几个行人和重量
也一起带走
海港,城堡般安静
一只折返的鸥鸟好像
向天空发问
天空什么也没有回答
在高耸的云层上
我看见一棵树,
一棵根须密布的大树
银色的身体不断抽打自己
不一会,颤动的夜色
就要把小镇笼罩
当波浪回到原先的无垠世界里
暴雨来临,一个时刻
就这样被构成
单纯的海景
推销那一篓杂鱼
她就强调一个字:鲜
我走过去
用手指捏了捏
那眼睛如六月的
海水般清澈
我说出一个秘密
野草似的名字
哦,这美味
已败坏我的体积和空气
现在就让它
围着寡妇的手掌跳舞吧
像一阵煮熟的风
沿着帝国的滨海街道
你说,快穿上紧身衣
跳入平静的夜色里
连环梦
有次我从梦中醒来
看见一只船开进我的房间
我伸手摸了摸
木质的粗糙的船身
闻到了海浪的咸腥气味
笨拙的船体挤满了我小小的
房间。还听到甲板
在轻轻喘气
小小的床
仿佛来到大海的
动荡不安里
我能感觉到这时
空空的海面
没有月光在照亮
一群准备渡海的人
袖手蜷缩在未来的风暴中
有那么片刻
我困惑于这样的事实——
为什么一只船会开进我的房间
这只船到底想把我载往
哪个陌生的地方
为什么我沉重的身体
躺在冰凉的床
突然又轻得好像一阵风
站在悬崖上
好像纵身一跃
我就可以从这个梦
跳到另一梦中
一匹马跳进了海洋
连续几天,我看见一匹马
在海面上频频移动
一阵又一阵地嘶鸣
巨大的甲板可以延伸到天空
但马背上空无一人。
孤独的马,它已熟悉了
这冰冷的世界和时辰。
马蹄刨出大雪和幻象
马尾竖立在暮色中。
这匹孤独的马,它只有
到更远的地方冲刺
才能在更深的海面
踩踏自己。
为什么一匹马要把自己放逐
在冰冷的海洋中?
为什么它要宽恕囚禁
自己的黑夜?
当它用目光询问
头顶涌现的一颗大星,
海水已漫过了它的脊背。
大海如一个表盘
桅杆的秒针
突然跳动不止。
大鱼
一条大鱼从海中跃起
弹到空中,又一头栽下
砸在冰冷的水面
雪花四溅
仰着头,如巨型炮弹
类似大鸟的尾翅划出
华美的弧线,整个小镇的
眼睛都在惊呼
一次次重重砸下
又一次次弹起,抛到桅杆上
用鳍去触碰晚风
用嘴唇亲吻天空和羽毛
说不清它是在沉醉于
自我的游戏,一次入夜前的
偶然的即兴表演
还是绝望的抗议
没有人认识这条神秘的大鱼
它比海豚大,比鲨鱼和善
隔着很远的距离
我似乎都能看到它的黑色脊背
在水下缓缓移动
它没有同伴。
少年的我坐在山坡上
屏住了呼吸——
看着大鱼和夕阳一起消失
很多年后,我甚至怀疑
这是不是自己莫名的幻觉
但在脑海,又分明刻下这一幕:
一条大鱼使尽全身的力气
一次次从水中弹出
用沉重的躯体敲击天空
然后狠狠砸在海面上
落日奇观
如一个器皿盛满了
水果的骄傲
我以如此决绝的方式
选择了秋天的轰鸣
把一架钢琴砸在礁石上
把十架钢琴砸在礁石上
把一百架钢琴砸在礁石上
我看见停留在空中的自己
像一团透明的雪球
扔进黑夜。黑夜长满了锐角
我长满了雨水和尖叫
也许我就是那丛白色的鸟群
对着水中的倒影俯冲
当大海上升到天空的高度
我衔着一枚热泪
落入冰冷的手掌中
素描的梦境
我抬高的目光画出一条线
再在线上画一只铁壳船
那船,果真在线上突突突地前行了
由于太远,其实我听不到声音
也几乎觉察不到它的行进
除了阳光和礁石,还是寂静:
一面欲碎未碎的镜子
铺满崭新的金币和银币
我放大的听觉伸出窗外
如一只鸥鸟惊飞
纵使它不是那棵能够
预测风暴的树,竖起的耳朵
也会测量海水的深度
大鱼翻了个身,一张网
忽地收走泼天泼地的阳光
好像我抱着一面镜子在做梦
镜中翻起的巨浪,击在
我曾经摔伤的额头上
明知这是梦,还感到
彻骨冰寒。突然惊醒的片刻
一只手已伸出镜子,握紧空气
但海水还死死抱住
我沉重的肉身和呼吸
我抬高的目光画出一棵草
再在草尖上画出满满的阳光
那阳光,果真快速地繁殖
吞噬了黑暗也淹没了我
风吹无痕
前面的低洼处,
站着几棵树,
高出于众鸟之上。
老翔说,这是鼓钉树。
疏朗的枝叶,像雨伞撑开,
在众多匍匐纠缠的
荆棘灌木中,它们
俊美且跃身向上。
好像在这荒岛上,
风暴从来不曾袭击过,
好像袭击过的风暴,
从来不曾留下痕迹。
我们看见这几棵树跃出众树之上,
栖身其上的鸟群,
引领着我们的目光和海浪,
消失在更高的天空。
一滴巨大的水
一滴巨大的水,
足够把地球上所有的人,
沙子一样埋在海岸上。
撤退中温顺地吞下
愤怒。又不顾一切地扑来。
当一滴巨大的水悬挂
末日的景象,亡命奔跑的
马群,送来风暴和宁静
——在第二天醒来的黎明中。
而万物就如同初生,
恳请第一个发现者的辨认。
一滴巨大的水透过
白昼的瞳孔,悬浮在
无限的虚空。我就是泡沫。
就是光线。就是涌动的声音。
就是不断的逝去和回来,
就是始终在苍穹之顶,
环绕运行的众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