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先生轶事(短篇小说)

作者: 於可训

我念中文系的时候,一些老先生还在。老先生都有个性,有个性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特别的举止、特异的言谈,所以留下来的趣闻轶事也多。

这些趣闻轶事,有的见性情,有的见学问,也有的什么都不见,只是有趣好玩。无论是哪一种,我们这些做学生的,都乐于传播,有好事者在先生生前就刻意搜集记录,留待先生百年之后,再结集付梓,传之后世。

魏立言先生也有许多趣闻轶事,我不知道在见性情、见学问和有趣好玩中,该归入哪一类,只是想起来就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如前人元好问所言,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

魏先生已经作古,我在这里说的,大多是我的见闻,也有一些道听途说,算是对先生的一点纪念。

魏先生是古代文学教研室的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讲的是魏晋南北朝文学。

古代文学史时间长,课时多,不是一个老师讲到底,而是由几个老师抬着讲,一人讲一段,你讲完了我接着讲,就像接力赛跑一样。

像这样轮番上场,学生有时候记不住老师和课程进度,有那脑瓜子灵活的学生,为了增加辨识度,就给各段的老师各起了一个代号,赵先秦、钱两汉、孙唐宋、李金元、周明清就这样在背后叫开了。

魏先生讲魏晋南北朝这一段,重点在六朝文学,自然就叫了魏六朝。

那时候,系里的老师有两种称呼,一种叫老师,一种叫先生,能称先生的都是在系里教了一辈子书,至少是从新中国成立前教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一些师爷级的老前辈,魏先生是“文革”后从外面调进来的,属于外来户,虽然年纪也差不多到了,在系谱里却没有他的位置,老师们叫惯了自家的师父,叫外来的和尚不习惯。在我们这些学生眼里,却没有这种分别,也不懂这些家里家外的讲究,见魏先生的年纪大,就先生先生地叫着。

魏先生对叫他老师还是叫他先生,似乎也不太在意,无论叫他什么,他都客客气气地回应。在某些场合,比如说在半路上碰见他,突然叫他一声魏先生,他会停下来认认真真地向你鞠躬致意,弄得叫的人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魏先生个子高挑,骨相清奇,瓦刀脸,卧蚕眉,鼻如隆丘,口如锁钥,一年四季,都是一身的蓝布裤褂,企领对襟,脚蹬一双黑色布鞋,走起路来喜欢倒背着双手,昂首对天,目不斜视,穿堂入室,都是这个样子。

魏先生上课,有五分钟的提前量,他课上的学生还没有进教室,他就早早地站在讲台上,有时候,弄得上一堂课下课后还没来得及走出教室的学生,以为本课的老师还要接着讲,又迟疑着坐下,等到看清楚换了老师,才重又起身走出教室。

有这样的老师,我们这些当学生的自然不敢迟到,往往从上一节课就开始紧张,下了课就比赛着往魏先生上课的教室里跑,跑进教室就规规矩矩地依次入座,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动。

听魏先生课的人很多,魏先生站在讲台上,倒背着双手,看我们全部坐定后,就昂头开讲。

魏先生中气十足,讲课的声音洪亮,几百人的大教室,不用麦克风,也能把他讲的每一句话都送到最后一排。

上魏先生的课,最大的享受,便是他这声音带来的效果,不光是抑扬顿挫,韵味十足,而且吐字清晰,不包不藏。

那时候,系里的老先生会讲普通话的不多,年轻一点的普通话讲得好的也少,魏先生的普通话也不算好,但因为声音洪亮,每个字都得把音发到位,不能在口音里藏着掖着,也无法用方言来代替,所以尽管发音不一定标准,但所指却明白无误。

这样,听魏先生的课,就很容易做笔记,不但一字一句都能记得下来,有时候,还可以估摸着打上标点符号。多少年后,我拿着当年的听课笔记,跟魏先生新出版的同课讲义对比,除了修订和新增的内容,居然没有太大差别。

魏先生在教学中很强调背功,说一个人年轻时不背熟记住一些东西,光听讲看书,就像竹篮打水,老师讲的和书上看的,都从网眼里漏下去了,自己的脑子里最后还是空空如也。

有魏先生这句话,在早起跑步和背外语之外,校园里又多了背古文一景。但凡这个时段的一些诗文名篇,他都要求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有些诗文与前朝往代相关,还要连坐,也要把这些相关的诗文一并背下来。

我们这些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年龄偏大,离开书本的时间长了,记忆力衰退,虽然叫苦不迭,却不敢违抗师命,就算有敢抗命的,也逃不了考试一劫,试题里该背的,少一句不行,多一句也扣分,说这是当行者不知行,当止者不知止,是不通文理不达文意的表现,背书也不是死记硬背,还要通文理达文意。

有一次期末考试,魏先生的课我得了96分,自觉已经是足数了,就很得意。不想试卷发下后,魏先生却把我叫到古代文学教研室,指着试卷问我,知道我为什么扣你4分吗,我说,不知道,魏先生就指着一处引文说,这段话引到这儿,就可以证明你的观点了,为什么要多引4句呢?背顺嘴了是吧,你以为书是好背的,会背不会用,不如不背。我只好自认倒霉。

考试毕竟是有回数的,最要命的还是我这个课代表,头上永远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魏先生上课的第一句话,不是同学们好的客套,也不是对课程内容的提示,而是问,课代表来了吗?我赶紧站起来说,来了。他说,把某文某诗背一下,我就搜肠刮肚地背起来。

要是我哪一天请假缺课,另一个常常被他点起来背书的同学,这把剑就悬到他的头上了,弄得他每次上课,一进教室就东张西望,看看我是否来了,要是没来,他这个替死鬼就当定了。

跟魏先生当课代表的时间长了,魏先生有些杂事,也让我帮忙处理,比如陪他去新华书店买本书,帮他到邮局去发封信、领个包裹什么的。

我也乐意为魏先生做这些事,这样,可以更多的接触魏先生,从他那里额外学到一些东西,魏先生的见识广,学问大,我们要学的,不光是他在课堂上讲的那点东西。

魏先生买书有些古怪,不是照价付款,而是由他自己给书定价。往往是,我陪他走进书店,他就背着手在书架上依次挑选,看中了一本,就拿在手上当场翻阅,翻了一会儿,再看书后的定价,看完了便呼经理过来,指着书上的某处说,这是综合前人旧说,并无新见,不值这个价,或者说,这倒是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发,价定得太低了。经理不懂专业,只好望着他尬笑。

就这样说说也就罢了,到了结账的时候,跟服务员还是这样说,而且要照他说的定价付钱。服务员做不了主,就喊经理,经理来了,依旧尬笑着说,就按先生说的收。

那时候,新华书店已经有点承包的意思,像这样分分毛毛钱的出入,经理做得了主,何况那时候的书价也不高,少收亏不到哪里去,多收也赚不到哪里去,只是这样一来,让经理为难。我心里却过意不去,有一次,就跟经理说,老先生就这个脾气,你多担待。

经理笑笑说,没事,没事,你不要往心里去,老先生压的价和抬的价差不多持平,算下来,我还略赚了一点。

末了,又说,老先生很可爱,只是他不知道,书价不完全是按学问大小定的,是按印制成本和预期销售情况定的,还要考虑利润和税收等因素,写书的人要吃饭,出书的人和卖书的人也要吃饭。

陪魏先生跑腿打杂的次数多了,这类率性认真的事时有发生,也就不以为怪,遇到像书店经理这样的宽容大度,自然云过天晴,也有那些较真认死理的,就免不了要发生矛盾,有的还很不客气,话语间暗含讥讽,出口伤人,魏先生也只是低声嘟囔一句,不明事理,并不认真生气。

也有认真生气的时候,有一次,我就看见魏先生气得不轻。

这事说起来有点滑稽,起因是魏先生的业师马一浮先生去世,我陪魏先生到邮局去发一封唁电。邮局发电报的窗口排了很多人,好半天才轮到我们,窗口很高,看不见里面坐着的人。魏先生伸手把电报稿从窗口递进去,正掏出钱包准备付钱,电报稿却从窗口飞了出来,跟着从窗口传出来一个声音,发不了。

魏先生说,怎么发不了?

那声音说,看不懂。

魏先生说,你照发就是,管什么懂不懂。

那声音说,字都不认得,怎么发?

魏先生还要争辩,后面就有人在催着说,人家说发不了,那就是发不了,你再写一个发得了的就是了。

魏先生只好抓起电报稿,拉着我离开了窗口。

我不知道电报怎么发,懂不懂意思、认不认得字要不要紧,就问魏先生电报上写了些什么,让人家看不懂。

魏先生也不答话,随手把电报稿递给我。我接过电报稿一看,原来是用骈文写成的一封唁电,骈四俪六,对仗工整,读起来倒是音调铿锵,朗朗上口,只是难字太多,又是繁体,就笑着说,难怪人家看不懂,我看起来都有点吃力。

魏先生说,那是你没好好学习,就又从架子上取了一张电报纸,重新拟稿。

拟好了电报稿,我陪着魏先生,又重新排队。轮到魏先生把电报稿递进窗口,电报稿还是伴着一声发不了,从窗口飞了出来。

这回,魏先生就有点生气了,正要发作,我看了看后面排着的人,就走近窗口,朝里面说,这不是重写了吗,怎么又发不了呢?

里面的人说,你自己看看吧,这叫人怎么发。我知道你们都是大知识分子,有学问,学问再大也不要这样为难人呀。拿回去,再写,不要耽误我工作。

又朝外面大声喊道,下一个,我只好拉着魏先生又从窗口退了出来。

魏先生这回用的是唐宋古文,大约在他看来,从六朝到唐宋,往后推了几百年,从六朝骈文到唐宋古文,已经大大地降低了难度,应该没有认不得的字,也没有懂不了的意思,这样的电报还发不了,干脆不发算了。

我说,您就用现代汉语写一个吧。

魏先生瞄了我一眼,说,先师八岁就熟读《文选》,精通骈散二体,向以文言论学,我从先生学,久习文言,先生道山之行,我用一篇语体文送行,岂不有辱师门,先生有知,也要笑我学无长进。

就拉上我,气冲冲地回家,回去后,从书柜里取出一幅马一浮先生的肖像,让我帮忙,挂在客厅的正墙上,又取出一个香炉,点上三根线香,才从荷包里掏出那两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电报纸,展开来,一字不落地念了一遍,念完点火烧了,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这才作罢。

师母大约是见惯了魏先生的特立独行,对我们刚才的忙活并不在意,等到听完了魏先生念的电报稿,才把我轻轻拉到一边,问,怎么发两封唁电?

我就把在邮局发电报的情况跟师母讲了一遍。师母叹口气说,难怪,魏先生跟马一浮先生情同父子,为了追随马先生,差点丢了性命,就跟我讲了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说是那时候,魏先生本来在老家宜昌的一所中学教书,抗战爆发后,不少学校西迁,学者也纷纷入川,魏先生听说马一浮先生在乐山创办复性书院,就想去拜师就学,家人见他意志坚决,就托人找了一个熟悉的船家,让他随船入川,魏先生却执意步行,说要效法程门立雪慧可断臂,就算是走断了两条腿,爬也要爬到先生面前。

师母说,当时宜昌地面上战事正紧,头上又有飞机轰炸,兵荒马乱的,一路上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中间又染了伤寒,幸亏一家山民搭救,才捡得一条性命。就这样,断断续续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达乐山。从此,跟随马先生问学,不离左右,直到抗战胜利复员,才回到老家。

自从客厅挂了马先生的肖像,听说逢年过节和马先生的生辰忌日,魏先生必沐手振衣,焚香礼拜。这种古道遗风,让我禁不住心生感慨。

我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因为仰慕魏先生的学问人品,顺带着就读了魏先生的在职研究生。魏先生那时候正在潜心打磨他费了大半生心血写的一本专著《〈文心雕龙〉义疏》。

我念本科的时候,魏先生曾拿这本书稿作讲义,跟我们开过选修课,其中有些内容,我已经熟记能背,本以为读了研究生以后,只是炒炒冷饭而已,谁知入门的第一天,开门见山,魏先生就给我们一个当头棒喝。

魏先生说,不要以为有我这本书稿,你们就可以吃现成饭,《文心雕龙》体大思精,要读懂读通,心领意会,首先得熟读《文心雕龙》以前,从先秦到汉魏六朝的所有存世著作,知其所本所据、来龙去脉,方能解得文意,得其精髓。

见我们面有难色,魏先生笑了笑,又用屈原的两句诗勉励我们,“望崦嵫而勿迫兮,恐鹈鴂之先鸣”,既要珍惜寸阴,又不可急于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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