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希凡(中篇小说)
作者: 吴刘维1. 酒后的一次肇事
堂弟希凡,家中老四,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按说那个年代他是不该出生的,那时候实行独生子女制。不过在我们老家,倘若头胎为女儿好像可以勉强生二胎,但三胎四胎你想都别想。那个时候距离全面放开二胎三胎政策,还有三四十年的漫长光阴。希凡他妈在村里也算是个文化人,妇女中只她上过高中。有文化跟没文化的区别,起码一点懂得排卵期。她是村里唯一知道排卵期的育龄妇女,不像现在,现在村里的年轻女子个个能推算排卵期,从做好事的那天算起两周后即是,或从做完好事算起一周后即是。懂得排卵期的好处是能轻松避孕。那时候上面统一要求戴套避孕,干部挨家挨户给育龄妇女分发避孕套,每人每月一打,不够用的可以多要。“下田的时候记得穿蓑衣哦!”每回将套子递给对方时干部都不忘叮嘱一声。发给希凡妈的套子她很少用,她只须做到排卵期不跟丈夫同房就行。希凡他爸偶尔会在村里一堆男人面前炫耀,“我下田从不穿蓑衣!”听上去像在吹牛,道的却是实话。
那些闲置在衣柜抽屉被主人遗忘的套子,直到希凡出生,长到三四岁,终于派上用场。希凡将它们当玩具,一个个吹大,吹成气球,分别装进小老鼠、小青蛙、蜻蜓等,然后扎住口子搁在地上,小动物闷在里面横冲直撞,拼命鼓捣,气球在地上滚来滚去,最后一动不动。有的气球放手后被风刮走,在空中飘忽,球中的小动物无论之前是否会飞,这都是它们此生的最后一次飞翔,圆鼓鼓的套子成了小动物们的坟墓。也有的气球被小动物从里面弄破,或被地上的石子钉子扎破,噗地一声飙走,小动物侥幸得以逃脱。希凡还喜欢把套子当手套戴,当袜子穿,用力拉扯开,罩住五指或五趾,慢慢往里拉,一直拉到手腕脚腕处。最让希凡有成就感的一次,将套子套进了脑袋,在眼睛鼻子和嘴巴耳朵处,各剪了个口子,站在衣柜镜子前,希凡看见自己像电影里的蒙面侠。兴冲冲地跑进灶屋,给正在烧火做饭的他妈看,他妈被他的怪样子吓一愣。希凡扯着他妈的衣角说,“妈妈你看,我不是黑人,我是白人!”他妈蹲下身子,无声地将他拢入怀中。
村里的小孩取笑希凡是黑人。他们四兄妹除开老大希牛,其他三个,老二希施老三希奇老四希凡,皆属超生。生老二时把家里的牛啊猪啊全卖掉,凑齐五千元罚款才在派出所上户口。生老三时把家里的几件老古董家具,加上希凡妈的嫁妆,那些平时她舍不得穿戴,藏在枕头里的祖传金器银器贱卖了,凑齐一万元才得以上户口。老四希凡超生后罚款涨至两万元。除非拆房卖梁,否则哪来这笔巨款?可房子拆了一家大小住哪?房子不拆交不了罚款,交不了罚款不能给老四上户口,不能上户口老四就成了黑人。
希凡妈不只懂排卵期,也懂计生政策,按理不会超生,更不会连超三胎。好比一个懂交通规则驾驶技术又熟练的老司机,怎么可能连续出车祸呢?事情不怪她。怪就怪卵子和希凡爸。卵子平时很乖顺,但偶尔也有不老实的时候,该来时它不来,不该来时偏来。老二老三正是它捣蛋的结果。老四希凡的到来责任在他爸,系他爸酒后肇事。他爸原本不贪杯,只在红白喜事的酒席上或逢年过节抿上两口,老大老二老三陆续出生后,大约生活担子越来越重的缘故,酒瘾跟着越来越重,日渐成了一名好酒之徒。那天他在别人家帮工,喝得醉醺醺,半夜回家。希凡妈白天过于劳累,晚上睡得死,迷迷糊糊中被他上了身。那天恰逢排卵期,希凡就这样被怀上了。
怀上了上乡卫生院打掉即可,村里的大多数妇女都这么遵令而为。希凡妈却不,要么不怀不生,若是怀上必定得生。文化人的脾气难以捉摸,有时蛮通情达理,有时又倔强得要命。读书读的。读“农夫与蛇”的故事,别的同学认同一个观点,帮助人时得看对象,否则好心没好报。她却被农夫的善行打动。一个农夫不可能不知道蛇有毒,蛇会咬人,知道了还去救它,还将它抱在怀里暖活,说明什么?说明农夫对身边的任何生命,都有一种本能的珍惜和热爱,即便临死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读“愚公移山”,愚公也是没得选择,若不将挡在屋前的两座大山移走,子孙后代恐怕永无出路,终究会困死山中,何况那个时候又没有挖掘机,要搬掉大山只能靠人工一点一点地挖。愚公是为了活命。可见生存是第一位的。生命是需要尊敬需要珍爱的。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和观念,当老二老三老四的生命开始孕育,希凡妈的态度便异常坚决,她弱小的子宫成了孩子们赖以存活的坚固城堡,松软的肚皮是护卫他们的强硬盔甲。由此看来三个孩子的超生,前期责任虽归卵子和希凡爸,后期的责任却在希凡妈。
黑人的身份,此后在希凡漫长而短暂的人生中,像一张扒不去的皮。
2. 带两个红薯充饥
七岁后该上学,没有户籍就没有学籍,没有学籍上不了学。希凡妈将房屋和自家山林作抵押,从村储金会借了两万元,去乡里找干部给希凡补办户口。乡里的干部全是新面孔,换水一样换了一批。原来老一批的干部,因为私分计生罚款被一锅端。乡里找不出希凡超生的人证物证,无法接受罚款,也就无法给希凡上户口。希凡妈沮丧地回家,两万元并未归还储金会,心想钱都备好了,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吧?她去监狱找原来的干部。去监狱找人比去乡里找人难多了,监狱的门不是轻易能进的。希凡妈待在门外干焦急。她手写了一份证明材料,抄上多份,每回去监狱,见着进出的管教干部便散发,求他们帮忙,只须被关押在里面的原来的经办人,在上面签个字按个手印就行。
监狱距离希凡家五十华里,邻近县城,建在一座荒山上,山下一条大马路,班车经过时将探监的人吐出来。探监的人沿着山坡步行上山,各自背着包,装着衣物和食物。大约受食物香气的引诱,山坡上常年活跃着一群野狗,紧随人后,举着鼻子吠个不停。希凡妈每回上山,野狗跟在她后面,拖咬着她的裤脚,找她要东西吃。她从布袋里拿出一个煮熟的红薯,掰成几瓣丢给它们。爬到半山腰野狗又赶了过来,一边舔着嘴巴,一边温温地朝她叫嚷。她再从布袋里掏出个红薯来分给它们。倒不是害怕,而是有点心疼它们,做个畜生四处讨吃也不容易。
布袋里的食物,一般也就两个红薯。这两个红薯是她出门前为自己预备的中餐。她出门只花精力花时间,不花钱。所以她不是坐班车来的,往返百里靠两条腿一步一步地丈量。两个红薯给了野狗后,中餐没东西吃只好饿肚子。也可以预备四个红薯,两个野狗吃,两个自己吃,这样不至于挨饿。事实上办不到,即便红薯也是算计好的,不然家里的日子没法挨下去。好在归途中能以柿子充饥。柿子树长在路边某户人家的屋前,这个季节树叶已经脱落,枝头上挂满柿子,黄澄澄的小灯笼一样,望着可爱更可馋。一些又大又熟的柿子掉落在地上,起初她想捡不好意思捡,主家说尽管捡,我们不要的,我们捡了也是喂猪。她道声谢谢,每次只捡两个。把本该自己吃的红薯喂了狗,却又把本该喂猪的柿子自己吃了,想想真是好笑。
跑最后一趟时,一位戴厚玻璃眼镜的中年女管教,将签了名按了手印的一纸证明交到她手上。要不是顾忌自己一身灰尘,一准要紧紧拥抱下女管教。返程中又去捡了两个柿子。走出一截,回头再去捡了两个。跑进屋去连声向主人说谢谢。路上没吃,不怎么有饥饿的感觉,许是心里的兴奋太满,溢到胃里去了。回家将四个柿子分发给四个孩子。柿子又甜又滑,孩子们觉得比红薯好吃多了。这天晚上,全家人的心情比柿子的味道还要好。
可惜事情未成。将证明送去乡里,乡里叫送去乡法庭,乡法庭不予认可。计生罚款原本由乡里直接收取,出事后规范了缴纳程序,由乡法庭向银行出具交款文书,银行依据文书收取罚款,再凭银行缴款票据上派出所补办户籍。乡法庭认为希凡妈提交的证明属于无效证明,因为出具证明的人系戴罪之人,而戴罪之人是没有言论和行为自由的,其出具的证明也就失去了法律作用。“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法律就是法律。”无论希凡妈据理力争,还是气急发飙,摔烂桌上一个茶杯,值班法官始终心平气和,对她重复着这句话。
走时法官起身相送,问她你喜欢看小说吗?她不明白干吗要问这个,勉强回答读书的时候喜欢过。你见过有罪犯作家吗?好像没有,她答。其实罪犯的经历,人生故事,都是很好的素材,他们中也不乏文笔好的人,为啥就成不了作家呢?她心想他们成不成作家,跟希凡上户籍有何相干?法官接着说,无论他们的故事有多离奇,写的作品有多好看,根本就不可能发表,为啥?因为罪犯是没有话语权的。她听了没吱声,往大门去。法官转身跑进屋,拿来一个茶杯,说办公室的这套杯子剩两个,一个你刚摔了,这一个留着也孤单,送你作个纪念。
这趟来收获了一个茶杯,失去了一个希望。
3. 的确是狡兔三窟
学校给予了同情,收希凡为旁听生。没有课本,与其他同学共用。课桌希凡爸自制。落下的课程老师课余一一补上。作业照改考卷照阅,成绩不入档(也无档可入),仅供家长参考。实则是个自由生。考得差不会拖班上后腿,也不会令老师焦急。考得好不会提升班级荣誉,也不会跟老师绩效挂钩。班主任是个年轻女子,正处哺乳期,上课的时候赶上胀奶,就会喊希凡去她家,将娃抱来给她喂,喂完再让希凡送回家。老师茶杯没水了,会叫希凡帮忙去办公室续水,作业本忘背了,也会叫希凡去办公室背过来。大凡临时跑腿的活,老师们都乐意喊希凡去做,希凡也乐意效力。他腿脚快,一阵风出教室,又一阵风回教室。做事又细心,交办的事一般不会出差错。再者,耽误一会儿学习也不打紧。
希凡慢慢领会到做自由生的好处,至少无须为考试发愁。没有考试压力,希凡凭兴趣学习。感兴趣的学科,上课认真听讲,作业认真完成,不懂就问,考试成绩好。不感兴趣的学科,上课看童话故事,画小动物,做其他事,只要不讲小话不串堂,不影响到其他同学,老师不会管他的。考差了,回家他妈顶多嘴上说两句,不会过多责怪。
班主任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希凡后来上课有了新的任务,带孩子。孩子原本由婆婆带,遇上农忙或是家里临时有事,婆婆回家去,班主任便一边忙活,一边把孩子牵在身边,上课的时候就把他交给希凡。希凡把孩子抱在腿上,不让他乱走动,给他一支水彩笔,随他在白纸上自行涂鸦。孩子有时候会把尿拉在希凡的裤腿上,这让希凡感到尴尬。希凡捡来个塑料花盆,搁桌下,让他拉在盆里。希凡最厌上数学课。倘若班主任在其他班上语文课,把孩子交给希凡照看,而这节课恰好又是数学课,希凡就会故意掐孩子的屁股,掐得他哇哇大哭,趁机将他抱出教室带他去操场玩,下课铃不响不会回教室。
以后上数学课希凡干脆不进教室,跟随体育老师毛春华去田里抓兔。收割后的田野空旷寂静,成了兔子的乐园。田间散布着稻草垛,正是兔子藏身和玩耍的好地方。禾蔸上冒出的新苗,田埂上的嫩草,也成了它们爱啃的食物。毛老师大约经常来抓兔,经验足,教希凡将身子缩在田岸下,探出脑袋,细细察看附近的草垛,若是发现底边的稻草有动静,便领着希凡悄悄爬上岸,猫着腰,不声不响地靠近,张开身子扑上去,运气好的话当场能罩住一只兔子。但这样的概率极少,兔子行事谨慎灵敏,玩耍和觅食中两个耳朵始终竖着,保持高度警惕,像雷达一样扫描周边情况,一有风吹草动仓皇而逃。在希凡眼里兔子称得上是逃跑冠军,速度之快令他惊讶不已。一见兔子从草垛中窜出来,他和毛老师便紧追不放,结局往往是,两人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兔子在前面跑得无影无踪。后来希凡听他妈解释,兔子的时速能达七十公里,近乎狮子和狼,跳跃能力也特别好,能跳三米高,因为兔子是处于食物链低端的动物,它要摆脱随时降临的危险,要活下来,必须具备敏锐的听觉和超快的移动速度。难怪。
也不是每回空手归。兔子也有失手的时候,比如它跑得匆忙,一头撞上石岸。也有失算的时候,比如就在它甩掉毛老师的追捕,停下来缓口气时,一个男孩,也就是希凡,突然从地里冒出来,扑向它。这是毛老师的计谋,两面夹攻。这片田野呈缓坡状,田是梯田,高高低低的田岸,田野上方是村庄,下方一条河流,左右两面,一面是学校围墙,一面山坡,兔子逃跑的方向大抵是山坡这面,只要跑过田野,钻进山坡下的茅草中,它便彻底安全了。毛老师命希凡事先潜伏在山坡下,望见兔子被赶往这边来后,依据它逃跑的路线,估算出它的出口位置,悄悄蹲守在那儿。而兔子在跑过田野即将钻进茅草时,也许是跑得太累总会歇上几秒钟,回头看看追者是否跟上,这个时候它放松了对身边的警惕,希凡趁机出手一把将它擒获。也有意外,明明望着它朝山坡这边跑来,眨眼间不见了。有时候也会往村庄方向跑,脚下踩了弹簧似的一蹦老高,越过一道一道的田岸。因为是往上追,追起来费劲,更不容易追上。往村庄方向跑,它给自己增加了风险。村庄里的狗常年在马路边闲逛,兔子如果靠近来的话,从田野吹过来的风,会把它的气味捎带给狗,狗顿时变得兴奋,一只只往田野上飙,在灵敏的鼻子引导下对兔子形成包围圈,兔子插翅难逃。不过没等狗群出现,兔子也许已经销声匿迹。有时它也会往下方或学校方向跑,那是两条绝路,但它照样会在中途突然消失,任你怎么找也找不着,所谓的狡兔三窟。除开两面夹攻,毛老师还有别的战术,在它可能经过的路线布上陷阱,用稻草盖住,让它自投罗网。在裤袋里装上鹅卵石,寻找机会以石击兔,毛老师是投掷高手,隔着数十米远也能命中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