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孜(短篇小说)
作者: 李蔷薇1
一个圆脸男孩蹲在地上,身后是低矮的平房与模糊的田野。因为是阴天,光线有些暗,衬得他身上的格子衬衫灰蒙蒙的。男孩很清秀,尤其是眼睛,像两颗星星,灼灼地盯住脚下一只瘦兮兮、毛茸茸的小东西——一只出生没多久的小猫,和男孩一样,它不知自己正被某个光圈所聚焦,此刻正大睁着惊恐的眼睛,与男孩深深对视。
这不是张让人愉快的相片。男孩很可爱,小猫也是,可是这两样在一起,却让人心痛。
“孩子他是不可能给我了。我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尽快离婚。”永孜关闭相册,将手机放在桌上,笑着说。
永孜是我女儿同学的妈妈,几年前女儿学校成长礼上匆匆见过。她当时还挺胖,穿着邋遢的连帽衫,怀里的布兜里坐着一个胖胖的男婴。大概一个月前,女儿回来说她想加我微信,好请我推荐相熟的律师,我同意了。此刻,我们在一家西餐厅的大堂对坐着,我们十四岁的女儿正手挽手站在对面精品服饰店的橱窗前,像两只活泼的小兽往森林探望。
“要是他真心悔过,也许可以给他一次机会。”我说,我不是非要劝和,而是我也有个和照片上差不多大的男孩。
甜点端上来之前,她已经详细控诉了现任老公(也就是照片男孩的父亲)。某著名大学的文凭是假的(连野鸡大学都算不上);房产证是PS的,直到男孩生下来,房租支付宝缴费记录才被发现;最可恨的是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总是话不投机,争吵、冷战,然后把她当犯人一样监视。“我宁死也不会再回去”,她说这话时,碧清的眼仁上翻着,像两片蔚蓝的海,“就算他把孩子送去乡下,可毕竟是我的,不可能不认我”。又说起前两天接到男孩的电话,说想要只小猫,于是第二天就弄到一只刚出生的暹罗猫,坐了三小时的长途车送去了。“只要孩子开心,我吃苦受罪无所谓。”也就是说到这里,她从手机里翻出那张照片给我看。
“为了孩子——,”我说,“倒不是你需要他,而是他需要你。虽说是男孩子,可毕竟——”
她低下头,似乎在冥想。
“你不知道,他们家重男轻女到了什么程度!他宁可杀了我也不会同意的!”
她语气中的激烈让我一怔。
“总不能为了孩子牺牲自己,那样不就落入了对方的陷阱?”
我黯然。想到在她眼里,我可能就是落入陷阱的那个——和她一样婚姻失败,却自讨苦吃将两个孩子拖在身边。
我得承认,她看上去有种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美。从鬓边轻拢上去的公主式发辫,姜黄色的堆堆领毛衣(天气这么冷,她竟然只穿了毛衣)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深深的自我陶醉,让她看上去不像两个孩子的母亲,倒像一个颇具梦幻感的少女。
好吧,可能正是这点让我愿意同她亲近。人总是倾向喜欢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因为我的沉默,她开始靠着椅背,像课堂上的小学生那样偷偷将手机放在膝盖上划动。大概是开了静音,听不见信息的提示音,但看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凝神,应该是在聊天。
“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正在热恋。”
她冷不防又举起手机,说:“给你看他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长相酷似汤姆·克鲁斯的年轻男人,鸡冠式短发,右耳嵌枚银耳钉,高高隆起的肱二头肌文着花花绿绿的大青龙。
“美国人?还挺潮呢!在哪找到的?”
我竭力忍住笑,让语气听上去不乏真诚。
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兴奋,她开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讲述——
她是在一个叫Hellotalk的口语软件上认识他的,她原打算考雅思带女儿去美国——女儿成绩不好,她也不喜欢大学时的专业,没想到遇上了他。每天从午夜十二点聊到凌晨两点,再从早上五点聊到起床前的七点。他当然是认真的,不然也不会将她数十张视频照片洗印出来放在所有的卧室;甚至连她一张慵懒的睡衣照,也被他放在了个人推特主页,并标记上了“最美的宝贝”。最让她感动的,是为了念好她两个孩子的名字,他特地买了本英汉字典,因为被她笑发音不标准,甚至请了一个留学生学中文。他本人不是在美国出生的,是十三岁时随母亲移民,父亲倒是美国人。他早年毕业于帝国理工,现在加州开连锁酒店。资产嘛,自然是有一点。他给我看过他车库的照片,里面有好几辆豪车。现在的问题是,下个月——下个月他就要来了,可能会在中国开酒店,准备考察几个地方,上海、北京、广州……他暂时没结婚的打算,我觉得该先处个一年半载,我也可以跟着他在中国到处转转,再做决定……
我凝神听着,一边想她为什么会挑我做听众,我们甚至谈不上熟悉,唯一的可能是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不一样的意见。
怎么说呢,我对整件事的感受?我刚才说了,我喜欢美女,当然也包括发生在美女身上的种种奇迹。唯一需要忧虑的只有一件——她还没离婚,跟美国帅哥同居,被人渣老公(她自己说的)发现,照片上的那个小男孩岂不是更要不回来?
看她神采飞扬、吐沫横飞的样子,似乎完全忘了这一点。
“挺好!”我由衷地说,“祝你好运,修成正果。”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确实也是我想说的。虽然我自己身处黑暗,但看见有人走进光里还是感到高兴。
“谢谢!”她兴奋地端起橙汁,和我碰杯,“和一堆亲戚朋友说过,你是唯一看好我们的。我代他谢谢你!”
“他下个月什么时候来?日期定下来没?”我吃了口甜品,很认真地问。
“具体还没定,到时让他请你吃饭。”她说。
2
D走过来时,我的感觉很不好。他穿一套看不出牌子的户外运动装,鼻梁上眼镜的古驰LOGO又闪又亮,尤其是他的身材,健硕、挺拔又不失颀长。聪明人一望即知——如果没有财力与精力的双向支撑,一个中年男人绝不会有这样优良的体态。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见他的目光蝴蝶般在前台小姑娘的脸上停了好几秒,不得不移开时,还萦绕了一圈,依依不舍似的。
我在大堂沙发上坐了快半个钟头了,这次,他迟到的时间有点长。
在看见他之前,一直在琢磨他最近怎么没主动约我。是因为发了几条露骨短信我没回?上次按摩时摸那个翘着银色指甲的女孩子被我看见不好意思?我也没说什么呀!要不就是感觉烦了——这几年我要他做的事确实有点多:打官司要回女儿;父亲重病找名医;卖房子买房子……想到这些我更焦虑了。这次,又加上一桩——儿子明年要上小学了,而我们所在学区的公立小学一个年级有十八个班。
幸好D很快就看见我了。他先是笑着搂了我一下,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裹着软包装的包包。我很自然地接过,说了声“谢谢”。
不用看,不是爱马仕就是LV——怎么说呢,我其实不怎么喜欢,但收到也还是有点开心。
我为什么要提起永孜?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可能是多喝了两杯波尔多(D带来的,他早已自斟自饮喝得舌头胖大),也可能是想说的越来越少,担心冷场。因是临时起意,我们没找包间,就坐在靠近落地窗的一张软座上。这饭店位于大厦的最高层,窗外的灯光亮亮的,小小的,像无数振翅欲飞的萤火,桌上又摆着龙虾、海参、鱼子酱、燕窝——D对我总还算实诚,我有责任让他开心,至少是轻松。就在刚刚,在放下筷子与端起酒杯的间隙,他两次试着用自己的右手来捉我的左手,我习惯性地躲开了。
“给你看个女孩——”我打开手机微信,点开永孜的头像,“怎么样?漂亮吧?”
不知怎么,我将永孜形容为女孩,而不是女人。
D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推开鼻梁上的眼镜,端详永孜的照片。
“就这样吧,哪里漂亮了,看不出来嘛。”他说,眉毛却挑高了,眼神闪烁着,似乎在看向远处什么不存在的地方。
我微笑不语。
“没有你漂亮啦!你的漂亮是很特别的,至少在我眼中是这样。”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即使是女人,我也能看出来永孜比我漂亮。她的漂亮是直接面向评委或欣赏者——也就是D这样的男人的。谁都看得出来,最美的是她的眼睛,那其中的媚态,无须借助语言,似乎就可以讲述她的人生。
我开始讲永孜的事情,当然是筛选过的——抹去那些可疑的、让人反感的部分,只留下那些让人同情的——如何被两任丈夫欺骗、独自抚养孩子,如何在社交软件上认识一个美国白人——现在,白人就要来了,而她的婚还没有离掉,最重要的是男孩的抚养权。能不能帮她一把?对一个大律师而言,可能只是举手之劳!长得这样美,又这样恋爱脑,该是你们想要保护的完美对象,再说了,也算是我一个朋友。
D面无表情地听着。
“不会让你白做的,人家也有收入,会给律师费。”我又故意加上一句。
我始终忘不了女儿抚养权变更成功后,D不止一次暗示我,要是走市场律师费得多少多少。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女人不是什么恋爱脑,而是个白痴。这种人,我劝你还是离她远点为好。智障是会传染的。”
很奇怪,听D这样说,我心里一阵松快的同时,竟生出一丝恼怒与不快。
“你凭什么这样说?人家不过是对恋爱上心了点。这不是你们希望看到的吗?为了男人,可以连孩子也不要——哦,我知道了,因为她现在恋着的是个外国人,戳伤了你们可怜的自尊心。”
我的语气竟有些激动。
很有可能是因为不自信。不用说,永孜这样的女人对男人的要求是很高的:年龄、学历、长相、品位,甚至现在流行的什么情绪价值——那是另一套他不了解的系统,他担心自己入不了人家的法眼,惹我笑话。
D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假装眺望夜景。
窗外夜色渐浓,那些振翅欲飞的萤火虫非但没有飞走,反而逐渐黯淡。大而亮的落地窗也露出本来面目,照出两个模糊幽深的面影。
我住了口,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被永孜传染了——在一个头脑精明的律师跟前,玩这种声东击西、欲抑先扬的游戏,不是白痴又是什么?可能D对我的心思早已洞若观火,所以此刻只是笑而不语。
“走吧,别为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陪你去买几件衣服,还有你上次说的什么项链。”D说着,站了起来。
下到地下停车场时,D从层层叠叠的购物袋中腾出一只手搂住我的腰,这次,我没躲闪。于是他又逼紧一步,将残留芥末与生牛排气味的舌头,伸入我口中。很奇怪,一个诡异的念头如卡壳的黄灯在脑中闪烁——何必拒绝呢,想想永孜,难道我还不如她,凭什么我不能快乐、享受?
“时间还早,要不要去我那?”
伴着一股热烘烘的鼻息,那鲍鱼般丰厚的嘴唇游入我的后脖颈。
“那个男人——会来吗?”我犹豫着,悄悄架起手肘,抵住对方攀过来的肩膀,“什么?”那嘴唇停住,不满地嘟哝着。
“永孜——那个美国人——”
“神经病!”
“人家可是认真的。”
“所以说是神经病!”
“我说的是那个男人。”
“我说的也是。只有神经病才会来。”
我叹了口气,松开一直紧绷的手肘,肩膀也垂落下来。
“那你真的不接她的官司——”
“不接。”
那嘴唇又回到起始的地方,并开始逐步下移。我没料到今天的局面,毫无防备地穿了件露背的吊带。
“可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那就接。”那嘴唇模糊地翕合着。
“什么——”
那嘴唇又停住了,不得不诧异地抬起——
“你什么意思?到底让接还是不让接?——你先想好。”
我瞬间清醒了,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我还是受了一点刺激,有点失态反常。而以我现在的处境,我是经不起这些的。
“你说得对——是我没想好——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
D浑浊的眼睛暗淡了下去。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松开我的肩膀。
3
午夜十二点半,门外忽然传来急雨似的敲门声。我一阵惊恐,好几天了,总预感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是谁?”我穿过客厅,对着防盗门上的绿色猫眼大声问。没有回答,也没有人影,我心焦难耐,拿起手机准备打给楼下的保安,一个细长的影子蓦地一闪,响起一个极细极微小的声音——“阿姨,是我——小纯,麻烦开一下门。”足足过了好几秒,我才想起来谁是小纯,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