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化寺遇雨(短篇小说)

作者: 废斯人

1

是年,南方大旱。

连续半个月的晴热高温天气,将巴水炙烤得又细又长,露出了大片的河沙,整个大别山林区拉响了红色防火警报。那时,我刚调入林业系统,全县进入紧急的抗旱行动。我由于还没分配科室,自然被抽调去乡下参加抗旱。我领到的任务是去北部的三个乡镇开展森林防火宣传。这是个苦差事。镇林业站的老张头带着我,顶着烈日,抗着高温,翻山越岭。第一天,我就中暑了,涂抹了风油精、喝了藿香正气液都不管用,整个人虚脱了,反复地呕吐,老张头把我背下山,送进了镇上的卫生所。医生说,无大碍,可能是之前熬夜多了,身子虚弱,让我好好睡一觉。

卫生所是一排青砖房,只有诊疗室安装了空调,没有几个病人,我就躺在椅子上,却始终睡不着。镇上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地收到一些信息:今天的气温最高达四十四摄氏度,创1961年以来的历史纪录。看到这儿,顿时感到脚下一股热气袭来。

我探头望向窗外,外头有一棵皂角树,树盖如伞,将整个院子都盖住了,看样子,树龄得有百把年。树下坐了一圈老人。

一旁的护士说:“每年夏天,附近村子的老人都会到卫生所打几针氨基酸,不知听谁说氨基酸会增强免疫力,他们都把氨基酸当作是延年益寿的宝贝。”

“他们不热吗?”

护士说:“那棵树正对着山谷,总有风来,年龄大的病人都受不了吹空调的冷风,所以聚到皂角树下,去吹山里的自来风。”

我看着觉得有趣,就悄悄下楼,去皂角树下走一走。果真树下不是很热,不时有一股凉风吹来。

一位打着吊针的老奶奶瞧见了我,向我招手。我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忙跑过去问她怎么了。她反问我:“阿素怎么还没来?”

“阿素是谁?你孩子吗?”

我刚一说完,众人噗嗤地笑了。老奶奶也笑了,她说:“我倒是没有那样风流的儿子。”

旁边的人连忙说道,阿素是一条公狗。

众人都说阿素是一条风流的狗,全镇的母狗都被它上过。老奶奶不赞成,她拉着我说:“阿素可不是一条狗,它可是一匹狼。”老奶奶介绍自己曾经是村里的民兵队长,上山打过狼。她知道狼很猾,但是眼睛骗不了人,直勾勾的,刚毅有光,阿素就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两年前,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卫生所的老人们把凳子和药架从樟树那边搬到了屋檐下,继续输着氨基酸。突然,门外一阵狗吠,大家齐齐望去,一条黑狗闯了进来,与卫生所养的看门狗扭打在一起。看门狗高出黑狗一个头,占据了上风,用身体猛烈地撞击黑狗。黑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黑狗很快站了起来,狠狠地盯着看门狗,发出低沉的喘息声。当看门狗再冲击的时候,黑狗身体一晃,趁着看门狗脚步不稳的时候,黑狗狠狠地咬住了看门狗的脖子。看门狗疼得直嚎,每次用力反抗,黑狗的牙齿咬得更深。直至看门狗放弃了反抗,黑狗才松开了口,从看门狗身上踩了过去,气势汹汹地向老人们走去。老人们见这场景,要么大喊医生护士救命,要么拔了针就跑进屋子里躲着。

后来,一位老太认出了黑狗,试探地叫了一声阿素。黑狗停住了脚步。原来黑狗叫阿素。阿素用额头在身上擦了擦,借着雨水,洗去了血迹。它一改之前的暴虐,两眼放光,摇着尾巴向老人们冲去。

老人们吓得逃窜,阿素却淡定地坐在屋檐下,眼巴巴地望着雨。

“它真的是阿素,怕只是想来躲雨。”阿素是广化寺老院主养的流浪狗,在梵音中长大,平时乖巧得很。

听了这话,几个大胆的老人试探地坐回原地。阿素没有搭理他们。有一个人拿出一块剩馒头,扔给它。阿素嗅了嗅,挑过头,也没搭理他。认出阿素的老太干脆走过去,摸了摸它的头。阿素前脚跪地,眯着眼睛享受着抚摸,嘴里发出轻声的叫唤。

众人这才放心,原来阿素是来躲雨。

后来阿素经常来。看门狗只要看着阿素就躲得远远的。阿素昂首挺胸,长驱直入。院长见阿素力量超群,想把阿素当作看门狗。阿素才不搭理他,在大樟树下晃荡晃荡,逗一逗老人开心,就潇洒地走了。

老奶奶小声地对我说,阿素不是吃素的,它来肯定有目的。

我问她,什么目的?

阿素第一次来时可能为了躲雨,但是此后却隔三岔五地来卫生所干什么?这儿又没吃的又没喝的,更没有母狗,它图什么?肯定有什么图的。

我抬起头,看着老奶奶瓶子里的药水快完了,连忙起身喊护士。老奶奶叫住了我,她把身边的空药水瓶子往角落里一扔,瓶子破了,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不一会儿,护士果真出来了。

我看了一眼角落,里面全都是玻璃渣。老奶奶笑嘻嘻地说,这是我一天里最爱做的事。

到了晚上,我恢复得差不多了。老张头还没回来。我出了卫生所,在镇区转转。夜幕降临,小镇的灯光稀疏,大部分店铺正在打烊。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道上。闻到了一股香味,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家面馆,熬的汤特别的香。

“老板,你这是卖什么面?”我上前问道。

老板抬头看了一眼我:“我们卖的是牛肉面。”

“多少钱一份?给我来一碗。”

“我们只做早餐,这是为明天早上准备的汤。”

“这样呀,好香呀。”

老板为难地瞅了我一眼。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告诉他说:“我是从外地来的。”

老板说:“我锅里牛肉都是整坨煮的,一时半会也熟不了,你里外吃不成的,你要是嘴馋,我搞个例外,用新鲜的汤熬碗面你吃。”

我看着锅里扑腾的肉汤,连忙答应了。

我坐在一边,看着老板擀面。老板脚有残疾,拄着一根拐杖,在案桌旁跳来跳去。我无意发现桌子上有一碟牛肉片,笑着问老板:“那牛肉是自己吃的吗?”

老板也回笑着说:“我倒是不吃,但是那牛肉你也打不了主意,早就预订了,被一条狗预订了。”

“狗预订了?”

“我们镇上有名的狗,阿素。你外来人不知道。”

提起阿素,我突然来了兴趣,连忙让老板讲讲。

阿素是一条有灵性的狗,它不像别的狗,摇尾乞怜。它就像是一个隐士,每天它会从山上下来,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不认识阿素,阿素远远坐着,看着老板熬面,一坐就是大半天。老板看它可怜,就趁着顾客不多的时候,割下一小块牛肉,扔到它嘴边。

“它有什么反应吗?”

“它鄙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撇过了头,它满不在乎我给他扔的食物。”

老板说着眉飞色舞,演示着当时的场景。好心当成驴肝肺。老板当时生气了,啐了一口,将扔出去的牛肉用脚狠狠地踩进地里。那狗杂种看都不看一眼。

后来,阿素每天都会出现在那地方,远远地望着面馆。

有一次,隔壁县来了一帮贩废铁的汉子,要吃牛肉面,催促着老板赶快下面。老板说先来后到,让汉子们等着,给先到的熟客下面。一连下了十碗面。没过一会儿,老板发现,装钱的盒子不见了。几个大汉抄着手看着他。他感觉劲头不对,刚要说出口的话,立马吞了进去。老板望了望几个熟客,熟客们怕惹麻烦都低下了头。老板心想:这帮家伙关键的时候竟了。

正在老板为难的时候,传来了一声狗叫。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素出现在门外。它从卖废铁的车上叼出了放钱的盒子。那群大汉见状,立马绿了眼,抄着家伙,向阿素冲去。阿素扛了一闷棍,反过来,咬了那人的臂膀。那人疼得一叫,将阿素甩了出去。阿素跑了,那群人开着车去撵。

老板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上午,阿素才出现了,它浑身是血,喘着粗气。老板赶紧打电话,让镇上的兽医过来。老板切好一盘子牛肉,放在碗里,连同一盘子水,放在了阿素的跟前。阿素瞟了一眼老板,老板点点头,它才放心地大口咀嚼了起来。一盘子肉很快吃光了。老板又去切了一盘子。阿素吃了三大盘子,吃饱了,打了个大大的嗝。它望着老板,老板看着它,一人一狗相视而对。

老板说:“我每晚都会留一碗牛肉,留给它第二天一早上吃,我特地多放一天,在酱水里泡着,肉会松弛一些,它好咀嚼。”

我这才发现,阿素在镇上是条名狗,不仅是牛肉面馆,肉店、菜店、甜食店的老板都认识它。它似乎每天都有菜谱,今天吃点猪肉,明天吃点牛肉,餐后再吃点糕点,大家都卖它面子。

我问老板:“要是明天阿素换了菜谱,不吃你家的牛肉,该怎么办?”

老板说:“它不吃,我也要把它的那份备着,遇到猪肉铺的老板,把他骂一顿。”

“哈哈,那你也是吃醋。”

“吃醋?那是吃酱油了。”

老板说完,把面端了上来。我一边吃着面,一边喝着汤,牛肉汤真鲜美。这让我对阿素更好奇了,它到底是一条怎么样的狗?

2

第二天,林业站的老张头告诉我,下一站要去广化寺宣传防火。广化寺是挨着林场最近的。我想起卫生所老奶奶说过阿素是广化寺老院主养的,就来了兴趣,想去看看阿素到底长得一副怎样的模样。

我跟老张头说:“我也一起去。”

老张头哂笑地对我说:“现在年轻人天天宅在家里,都不运动,身体素质真差。等会儿上山,你怕又要中暑,你干脆就待在镇上吧,我们这些黑皮不怕油烫的去搞。”

我坚决要去,老张头也没办法,在卫生所开了几盒藿香正气液和几瓶清凉油。

从镇区上山最近的就是林场作业的小道,说路也不算路,不到半米宽的土路,曲曲折折横贯整个林区,土路经常长满草或者被灌木遮盖住,一般人很难发现,只有林场工人走习惯了,才能记下位置。老张头砍了一根竹棍,在前面探路,顺手砍着刺枝,我跟在后面缓慢地前进。

在阳光的照射下,草木散发出青气,那是一种涩涩的气味。我看着周边的杉树,没有风也会飒飒地晃动。老张头指着杉树说:“它们在脱树皮,它们也怕热呀!”

我盯着草丛,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老张头见状说:“你不会又要中暑了吧。”

我说:“不晓得会不会钻出一条蛇来。”

老张头哈哈大笑,说:“你怕蛇呀,你就不用瞎操心了。这么热的天气,蚊子都热死了,蛇是不会出来的。”

听了这话,我才放心大胆地往前走。

老张头说:“我从小在山上长大,对这山门门清。”

我问老张头:“你知道阿素吗?”

老张头说:“你才来多久就知道阿素了?”

我说:“镇上的人都在讲它的事儿。”

老张头说:“那条狗都成了精怪!它每天背着广化寺老院主,偷偷下山,吃喝玩乐,酒足饭饱之后,再上山睡觉。老院主还当它是个善宝,还没出过庙呢。”

我说:“这些事老院主不知道?”

老张头说:“老院主当然不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去庙里,也从来没有谁跟老院主提起过这事。老院主当它养的狗是吃素的,一天喂两顿土豆。”

我说:“原来阿素是吃素的呀。”

老张头说:“它有时也吃素。”

那年,老张头在林子里巡山,他忽然听到一声嚎叫,顺着叫声查看,在前方,发现了一头野猪跳来跳去,大概是被偷猎的夹子夹住了后腿。而那个夹子正在林业小道上,要不是野猪,夹的可能是他。被夹子夹住的腿,肯定要废。老张头咒骂了偷猎的人,又同情起了野猪。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夹子拿下来。他小心地靠拢野猪,野猪不停地挣扎,越挣扎,夹子夹得越深,野猪嚎得更响。老张头移动到野猪的身后。老张头认出来夹住野猪的是地笼,地笼有一块钢板,所以咬合力特别大,他一个人可能扳不开。正当老张头准备伸手去试一试打开夹子的时候,野猪猛然掉过头来,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他,眼睛放着红光。野猪疼红了眼,奋力一冲,将老张头扑倒在地。老张头的腿一下子骨折了,竟起不来。那头该死的野猪用前腿,在老张头身上疯狂地踩踏,发泄着全部的怨气。老张头动弹不得,只得用手肘护住头,忍受着疼痛,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踩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张头想起了口袋里还有一把刀,他拼命地将手伸向了口袋,用力掏出了刀,然后扭过头,找准野猪的喉咙。他在想,如果一刀没有刺穿,野猪发了狠,他可能一下子就玩完了。他咬紧牙,正想一刀刺出的时候,林子里传来了一阵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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