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飞的人与文(印象记)

作者: 鲍十

我与一飞相识多年,是好朋友。此番《作品》杂志拟一并编发他三篇小说(两个中篇,一个短篇),属于重磅推出。于他而言,这是非常好的事,我为一飞感到高兴。前几日,一飞微我,嘱作一文,讲讲对他的印象,包括对他作品的看法。我因与他相熟,并曾编发过他的作品,自觉可以胜任,便应承下来。

先说人。

虽然我与一飞认识的时间很久了,大约是在2010年前后认识的,不过接触的次数并不很多,偶尔会在天河区这边的活动上见见面,偶尔参加一下朋友的饭局,但在这些有限的接触中,我们依然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我觉得,这主要是得益于我们的共同点比较多,谈话能谈到一块儿。

我对一飞的印象,首先是他老成。一飞是名警察,但我却从未见过他穿警装的样子,所见都是便装,夏天便是一件T恤。而且,说实话,不论他穿什么,都给人一种松松垮垮的感觉。就是说,他似乎不太注重自己的仪表,似乎没有警察应该有的样子,或者说,不大像警察。与人交流时,也常常以微笑示人,笑眯眯地听人讲话,笑眯眯地看人,在这笑眯眯的后面,则是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或者说,早已把事情看穿了。而且,我从未见他夸夸其谈过,需要表达见解的时候,也都是很平和地述说,不会让人不适。换句话说,他是一个可以看穿许多事情又能与人很好交流的人。

第二个印象是平静,就是说,“不躁”。但我说不准,他的“不躁”是天生的,还是经过多年修炼而来的。平静还有一个近义词,叫冷静。冷静也可以说成“不慌”。平静是一个好品质,冷静也是一个好品质。而对写作者来说,冷静似乎更加重要——凡写作的人,都须冷静地看待事物,看待人间百态、人世荣枯、浮华背后。当然,写作也需要激情,需要热情。但激情和热情毕竟是短暂的,人不能长久地处于激情四射、热火朝天的状态中。尤其是小说家,他必须冷静地处理细节、处理情节、处理结构、处理各种人物关系。私以为,唯有冷静的作家,才能更好地保持自己,不至于迷失在各种热点、各种引导、各种被幻化的叙事当中。毕竟每个作家的处境和生活层面都是不同的,具有很大的差异性。

说到我与一飞的交往,记忆最深的,是在我即将退休的时候,其时又刚刚生了一场病,从医院出来没多久,他与诗人老刀从大老远的地方赶过来看我,并请我在附近的一家湘菜馆吃了一餐饭。这让我非常感动。而且,那家湘菜馆至今还在——店名叫“老乡村湖湘农家大碗菜”——每次从门前经过时,心里都不由轻轻地触动一下。

比较遗憾的是,与一飞认识这么久,我们却从未长谈过,更不曾做过深谈,每次见面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因此对他的了解实在不多,以前单知道他是警察,其他的事情就知之甚少了。这包括他的经历和过往,以及人生中的种种。当然,我也从未问过他,觉得那样不礼貌。这次为了写文章,问他要资料,才对他的经历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知他生长在湖南的乡下,少年家贫,常常食不果腹(这点与我相似),后又举家迁至湘西的吉首,并在吉首考入湖南师院的中文系,毕业后又返回吉首,在民族师范学校教书,五年后考入华南师大中文系,读现当代文学的硕士,毕业后入天河区公安分局。工作期间,又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民俗学方向),并获博士学位。也就是说,他是一名具有博士学位的警察,也是一位具有博士学位的小说家。

由此,我也看到了一个内心不甘平庸的一飞。

这令我刮目。

一飞的一位大学同学曾写过一篇文章《又见一飞》,谈一飞大学生活的种种,其中有几个画面令人印象深刻。

一个是说他曾经在读大学时背《新华字典》,“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他在寝室里背《新华字典》的样子,几乎你随便说一个字,他开口就能说出在第几页、解释是什么”。第二个是说他曾在他毕业十几年后,曾经专程远赴母校去参加大学同学自发组织的圣诞酒会,并称他一直都是一个感性而至情的人。并从他同学的文章中得知,一飞的妻子直到退休才从湘西自治州调往广州,也就是说,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他与夫人都处于两地分居的状态,何其不易。

再说文。

我之前读到的一飞的几篇小说,应该是他较早时期的作品,都是以湖南乡村为背景的中短篇小说。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作品中的语言相当特别,以至于在编稿时不得不做些处理。现在回想,这样的处理,也有可能对作品造成伤害。另外,在读一飞这些作品的时候,我联想到了山西的作家曹乃谦,感觉在某个方面他们有一点点像,不仅是语言,还有故事和其他。而他与湖湘籍作家,比如沈从文,反倒不大一样了。

我不知道一飞之前有没有读过曹乃谦的小说,比如“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系列。尽管由于种种原因,现在很少有人谈论这些小说了,但因为作者独特的叙事、独特的挖掘和呈现,这些作品仍然具有不可忽视的深层文学价值。

这次我又读到了一飞的几篇新作品,即《嘿嘿》《嘿嘿嘿》《嘿》等。应该说,这几篇小说都很特别,都有趣,读来颇有新鲜感,且会产生丰富的联想。

与一飞的早期作品不同,他的这几篇小说,都是写都市生活的,即人们所说的都市文学。不过,细读下来你会发现,他这几篇小说,还是与人们通常所见的都市文学有很大的不同,里面没有青春爱情,没有潮流时尚。作品所描写的,也不是主流的生活、主流的情感、主流的观念。感觉他所进入的,是城市生活的另外一些层面,是城市的灰色区域,也可称作“城市的夹层”。就是说,尽管写的都是都市生活,一飞还是有他自己的发现、自己的表达、自己的呈现。

不过,对比一飞早期的作品,感觉他在语言方面已有了一些“收敛”,不过那种底色还在,幽默、新鲜、生动、狡黠、贴切、擦边,常常让人忍俊不禁。在这几篇小说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看了作品便知。

在谈到自己的写作时,一飞说他“喜欢随机碎片化写作方式,喜欢哲学和历史,以及生物和生物学,喜欢研究思考本质,任何本质。我认为,其意义在于颠覆,真正的价值亦在其中。每一个词语,都是一个宏观世界。文学与人生同构,即孤绝而往,义无反顾。所有的文学,不过是哲学想象的分支。因为向往孤独和绝对,才有文学。悲悯,是文学之魂”。

通过这段话,可见一飞对文学一直都有他自己的独特而清醒的认识。

在一次访谈中,一飞还说过“文学是极端个人化的”。初看这句话时,我还有一点吃惊,仔细想想,又觉得确有道理。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所有的文学都是一个模样,都表达同一个主题,都面对同一个方向,都刻画同一种人物,从而变成了标准化制作、标准化组装,文学会是什么样子?

难能可贵的是,一飞在自己的写作中,一直都在践行“个人化”的写作理念,独辟蹊径,不趋同。大概也正因如此,他才写出了这些富有特色的作品,不论是以前的乡村小说,还是后来的都市小说。

2020年,一飞曾在《作品》杂志发表过一部中篇小说《老鱼的日子》,受到好评。有论者认为,这是一篇能够刷新读者对中篇小说这种传统文体认知的佳作,盖因作品创新了一种新颖的多角度的叙事方式。小说围绕一只猫,讲了一个家庭伦理故事。但是,在这个看似单纯的故事背后,却隐含着关于人生和家庭的多重隐喻,也见证了一飞对人生和社会的深入思考。

一飞还写过一部中篇小说《警察人类叙事学》(刊于《作品》杂志2024年第7期),也是一篇很好的作品。论者阿探在评价这篇小说时写道:“我更愿意将它看作一篇绝美的人类学论文。作为以警察为核心关注点的论文,它是优秀的:有对论题的开题解题,有完整而系统的解析论证,更有诗意的结论与哲学层面终极存在意义的归结,同时它拥有着绝妙、富于逻辑及哲学内涵的语言。”还说,这篇小说“是多元文体形态的全然熔裁、淬炼及定型……它终究以跨文体创文体的大勇及超乎常态的理性构建了颠覆型的新小说文本”。

阿探的评论,恰好印证了一飞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和认识。

毫无疑问,一飞之于文学,是虔敬的,也是值得期待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拥有了自己的对文学的独特认识和追求,并一直在创作实践中坚持一己的追求,孜孜不倦地学习,孜孜不倦地探索,探索精神的高度和深度,探索表达的技巧。

好作家从来都是独特且清醒的,绝不盲目,亦不盲从。

以一飞既是警察又是文学博士的独特身份,他一定看到过、接触过许许多多不为大多数人所知道的事情,同时一定有他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判断。我个人非常希望,一飞在今后的写作中,把自己的经历充分调动起来,并站在更高的高度来思考,从而写出更有思想深度的好作品。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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