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写作才能确立自我的存在(访谈)

作者: 塞壬 邵一飞

塞壬:邵先生,在过去我们推的那么多的超新星中,您是年纪最大的一个,现已年过六旬,但您的小说让我们所有人感到惊喜,今天就由我来跟您做一个访谈。我很好奇,在过去那么多年里,您的文学成长,以及您年少时期文学对你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我们就从最早的文学启蒙聊起吧。

邵一飞:年幼时,我们家就从常德迁到湘西吉首。我是在乡村长大的。我记得最初接触文学是我父亲给我买了一本安徒生童话,叫作《金色的草地》,对我的影响很大,发现自己有阅读这方面的兴趣,我享受这里面的隔离感和独立感。在中学时代,我基本读完了现当代的文学名著,立志一定要考上大学读中文系。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就考上了湖南师大,读的是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吉首师范大学教书。教了五年书,但我现在认为那是我人生中最有价值的五年,我能把死板的语法讲得生动有趣,能让别的班级的学生来听我的课,能让整个课堂洋溢着笑声。只是那个时候年轻,觉得这种生活重复,枯燥,一望见底。我就老想着出去,想出国,但考了几次没考上。1990年,我考上了华南师大的硕士研究生。就这样,我来到了广州。三年后分配到天河公安分局,我是警察。那一年我29岁。

塞壬:等等,您在中学时期、大学时期、教书期间就没有写作吗?

邵一飞:我从中学开始,就没有间断写作,都只是在当地的报纸副刊、文学期刊发表,没有什么影响力。那个时候,我写诗,也写小小说,河南有一家刊物叫《百花园》,我发了一些。而且我也一路反思,我觉得写作不应该只是好看,写一个包袱最后峰回路转这个套路,应该在语言、思想方面有更深的追求。后来,我在《南方都市报》开过专栏,叫作《警事通言》,是谢有顺教授主持的,每周五篇。当时沈宏非开的是美食专栏。还有另一个人写城市笔记。稿费很可观。

塞壬:我知道,这个专栏在国内的影响力很大。

邵一飞:是的。但是很快,我又觉得这种写作也没什么意思,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文学创作。这个《警事通言》是一种纪实类的文字,它几乎是我工作所见所闻的一些案例和真实事件。即使稿费不薄,影响力很大,但我一直对诗歌、小说的写作没有放下,我认为,只有真正的文学创作才能确立自我的存在。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我所思所想,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我会自然而然地受文学的引领,它渗透到我的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价值的,有趣的,我总想探个究竟。看自己,也看世界。文学不应止于我看,更是我愿。我想。

塞壬:我们现在来谈您的小说。小说大概写的是90年代至2000年的广州城,您的小说有一个很重要的核心主题,那就是城市化进程对人灵魂的异化以及对文明的损害,请您谈一谈对这个主题的理解。

邵一飞:感谢《作品》杂志的理解和支持!编稿辛苦了!删掉一些不合适的文字,尽管篇幅不短,有两万多字,也是理所当然的。编发我写的这种貌似不尴不尬不三不四的大尺度文字,需要一点勇气。和你面谈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这种气氛,这是一种引人思考催人脱离自然本我而走向非我之本我的良性氛围,我很喜欢。

这些小说写在十年前。这么多年,我都在边浅显阅读,边思考,边生活,边随机写作,主要是写湘西、大城市、警察的东西,现实肉身生活几乎成了次要的视而不见的东西,成了活生生的“他者”,除非我想去认真理解它一下。城市化进程,也许是人类文化和文明化的必然环节,很多人喜欢聚集和热闹,喜欢先进设施和便利,追逐财富与舒适,于是城市应运而生,也是在村庄的基础上产生的,只是多了点资本,劳动力更集中。城市还是发展民生的利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哲学之必然。有“城”必有“市”,有“市”才有经济和生活。而这,其实就是一个十分简单而又被资本搞复杂了的技术化过程,技术的目的是解放人类,但往往又形成新的文化束缚,于是,人类又发明更新的技术来打破旧技术的束缚。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灵魂也可能会在技术的不断异化中,得到某种定向的螺旋式升华。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异化”这个概念有深刻阐释,主要是从劳动与人的关系角度来看的。劳动,就是一个使用技术的主客观过程,任何形式的劳动都是技术的操弄,而利润和价值形式基本上没有变过,暴利与非暴利之别矣。城市化这个进程,并不是对文明的损害,而是主动的技术化适应,城市化与乡村也并非对立概念,而应该是双轨并行的,互为表里,跟人这种灵长目生物一般要用两条腿走路一个道理。比较而言,乡村的自然性原生性保持得多一些,也有可能表现为简陋、低端,但是,随着时代发展,现在已经大幅度美丽起来了。与城市无限循环无边无际无日无夜的拥挤相比,乡村仍然是原野广阔的天地,尽管寂寞,却可以在时间方面大有作为。城市的时间,不是自我的,是技术的。资本与技术的契合,成就为经济社会的现代性。诗人老刀(万里平)对我说,“现代性,应该是一个世界观问题,涉及审美、对人生的看法等”,这是一种深刻的诗性哲学。

你所说的“损害”,更多的应该是人面对所谓的“异化”的一种适应性“精神自虐”,这不是城市化的必然结果,也不是其本身,只是一种附带的心理产物,一种心态而已,估计人人都有,也许可以比较深刻地体现人类未来的某种趋向性本质。面对城市发展的一些“人性困境”,人自然而然会有所反应,不同的人还会有不同的反应,有的浅吟低唱,或高歌猛进,有的号叫,也有啼哭的,默认的,百态吧。从这个角度来看,是一个物理过程,也是生理过程。嘿嘿。城市化所带来的大规模人口深度大迁徙,从底层来说带来了亲情、乡愁、语言、婚恋、居住、家庭、子女教育、养老、病痛、性、融入、平庸、小人物、大人物、财富自由、生计等方面的小问题,也可能是大问题,但是同时,却又是解决生计的必由之路。从某种趋向上看,撇开土地因素,城市化就是人口迁徙和资本聚集。而资本的高度聚集,甚至是倾向性聚集,也有一定的风险。当然,城市化是一种世界格局的别无选择,毫无疑问,必定惠及社会民生。

我写的“广州”,只是一个单纯的文学标签,甚至仅仅只是一个技术性的词语标签,并非纪实,不具有明确的地理指向性,斑马线和红绿灯到处都有,写字楼也一样,食肆也一样,人类的价值观也差不多,与其说是“广州”,毋宁说是“任何技术与资本的高度聚集流变地”,或者说,人性之交集所在矣!自城市产生伊始,人类的人性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一直在向善向美,恶性循环的东西自然也存在着。人类的历史,从古希腊罗马开始,就是一个城市化的历史,有的已经成为诗意栖息的遗址,有的仍在别人的遗址上喧哗。文化是人类所有的技术和制度的总和,文明则是人类的自我内在修为及约束。也许,现在只是一种阵痛吧,之后方有“宁馨儿”的诞生。阵痛与诞生,应该是文学的双子星,正如城市与乡村一样,女人与男人一样。人性是永恒的,又是流变的,这是人间世仅存的诗意所在。

塞壬:您本人是一个谦逊、理性的人,但您的小说却写得特别张扬,语言、修辞甚至可以用不雅来形容,这跟您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我想了解一下,您通过写作实现了一种什么样的表达意愿?

邵一飞:我只是一个比较孤独而且喜欢孤独的人,社交少而精,这当然有自我认知的原因,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间之川,让所有人卑躬屈膝,但很多人却一直以为是在云端,而且是祥云。谦逊是因为与生俱来的自卑,自卑可以让我主动避开浮华求得宁静;理性是因为生活本身要包容和准确,还要思考和探求。我所从事的警察职业,也训练了我,必须理性,至少知道刹车在哪里。其实,我只是一个纯粹的具有农民精神的精神农民,在城市混久了,有了点农家乐的味道而已。

的确,我不想让千年的词语在各种词典里面睡大觉,想让词语自己张扬起来,并腾起风尘。因为,词语一旦偶然性产生,即存在一种原生态的、隔空的、孤独的自我张力,后天的人造语境有时候反而是一种意义压抑和价值遏制,譬如说,桥、虹桥、拱桥、瑜伽、反弹琵琶、飞天、洞箫横吹、横肉、织锦、金钱豹,等等,这些词语,甭说语境,只要这么排个任意顺序,就可能自主产生任何凌空飞来的意义,这些意义只有在此时此刻才有。很多人熟谙此道,于是成为诗人作家,有的还成了政治家、激昂演说家,或者是政治课老师。

我觉得,小说就是一门关于词语的技术,词语的后面可能是概念,譬如说,人;也可能是全裸的意义,譬如说,空气;或者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空壳”,譬如说,无,等等。寻找词语与生俱来的某种自带意义,必定要经过一些揣测和定向,否则仍然是传统的概念之定义、内涵与外延,那样的话,没有什么意味,诸子百家和章回小说等的早就用完了。小说,或者说文学,完全可以从词语的角度、词语碎片的角度来看的,也许这样更有意思。最大的最根本的修辞,也是最后的修辞,就是利用现成的词语,捕捉住某个不可测向度的思考,让词语成为意义的碎片,撒落一地鸡毛,让她或者他顿挫之后再巅峰对决一下。词语的存在,是为了快感,不单单是生理快感,还有审美,丑陋也是审美的结果。有时候,我会沉浸在蹂躏词语的快感中,解构就是建构,意义自生自灭,思考也会因词语的瞬时存灭而滋生许多空阔的向度,引向深处,甚至是核心。自我阐释,总是从某个词语岀发的。永远不要相信任何盒子,因为你搞不清楚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词语,就是一个意义可能衍生的盒子,甚至是一个潘多拉魔盒。

你讲的“不雅”,是指小说中的少数词语,以及某些场景场面、细节等等,涉及性、肮脏、怪诞。我只是试图以直描素描的方式来写,一方面因为过度美饰以后就千秋万代基本雷同了,另一方面,是想找到一个轻而易举表达的方式,做一个词语和意义可能性的探求,可能会引起某些不适和不认同,有些估计会被删除的。但是,我仍然企图沿着词语或者词语碎片的几万种可能性去摸索一下,几下。嘿嘿。我想,你不会是在暗示,我通过某些词语或文字,来实现独自渲染什么的吧?哈哈哈。如果这样的话,反正我是不肯承认的,在每一个写作现场,譬如说,乌龙山,五指山,毛桃,石牌村,海印桥,珠江新城,二沙岛,碧水湾,任何黄土坡,天上星星,浏阳河,窗,婷婷,翠翠,我都感觉不到我处于渲染之中。也许,我是想颠覆某些词语存在的可能性,甚至是由某些词语链接的固有价值可能性,从万难中钻出一条羊肠小道,做一个自食其力的野外之人,不发火,让词语自己燃烧,或者灰飞烟灭。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在频繁使用“雅”与“不雅”这样的逻辑排斥性词语概念,界定世间万物的某种隐蔽趋向性,无可厚非,无边无际。任何社会器官本身就是一种道德总成,要合范操作。

塞壬:您的小说主要是通过描写两性关系来推进的,为什么要这么写?两性关系在小说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邵一飞:两性关系最玄妙,若有若无,可有可无,似是而非,偶尔是沸腾的群山,大部分情况是一潭死水,因此很有意思,特别适合词语装置表达。应该说,我的小说主要是通过特定的意义场景,甚至是场景碎片来推进的,譬如说视觉场景、心理场景、身体场景,甚至是词语碎片场景,等等,两性关系只是上述所有场景中的某种时断时续的逻辑碎片。两性关系,是除了经济关系之外最底座的社会生物学关系,在文学人类学叙事中,性几乎是人类社会所有社会关系及其展延的原初,从关关雎鸠到《红楼梦》《金瓶梅》,到《源氏物语》《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以及《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甚至是《西游记》《野生动物》,比比皆是,绝大多数意义巅峰之作,都是以性关系为其中的某种逻辑勾连而展开叙事的,因为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的,但是,在主旨方面,最后却不一定都会归结于性本身,而是因性而生的其他社会后果。任何性至少都是双边的,单独的性是不存在的,单独的性只是一个结构而不是社会本身,我们却常常是孤立而论的,把单边的一孔之见视为主见。通俗或庸俗地讲起来,女人和男人的生物距离,就是一条狗的长度,最多两条,因为,所有生物之中,狗才是最忠诚的物种,可以不嫌家贫安贫乐道临死不屈终生守望相助,以命相许。除了狗之外,就是蜥蜴,也是这种与生俱来的忠诚的物种,跟任何资本无关,也没有护照,不用大屋。

我的小说主旨,在于心理结构及价值观的存毁,甚至是存在与荒谬,两性关系只是一个表层演绎媒介,结构起来顺势些,纯男人或者是纯女人的,这种结构少见,大部分文学都是跟生活世界一样,男女反复重叠交叉结构的。其实,我一直想写一个纯男人结构的小说,试了几次,都写不成。纯女人的,不太熟悉,更加不会写。这就跟什么人约会一样,夏天蚊子多,还有蛇,很难搞的,也许是要等到另一个春暖花开面朝大海的场景时,才写得成。印象中,美国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似乎是一种纯男人的结构,从里到外都是,但也有非纯男背景因素。我有个很漂亮的省城女同学,也说是“纯男人”视角,但她可能是指某种狭义的生物性,说的似乎也对。因为视角不同,所看到的景观也会不同,心态也会不同。

我写两性关系的内容,主要是从非婚非德非逻辑性的角度来看的,并且试图以常人眼光来看,来叙事,但这往往被认为带有“灰色”,或者是“边缘化”。之所以这样去写,是因为现实世界中的婚姻家庭关系、两性关系中存在太多的非理性因素,甚至是丑陋因子,而几乎所有的文学人类学叙事文本,都是在过度美饰,哪怕是否定性文本,到最后也是以所谓的“悲剧性”完美收官,以丑寓美,雕琢一种假想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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