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格马楠(短篇小说)

作者: 陈梓嫣

推荐语:范劲(中山大学)

齐格吗?齐格吧。在陈梓嫣的小说《齐格马楠》中,从镜像出发,两边世界主角的彼此呼和成为了对现实有力冲击的一种缓和,但最终在中年危机、马楠的欺骗等多重作用力下,齐格走向了崩溃。二人在平行的时间轨迹中互相映射,视彼此生命为自己一部分人生经验的持有,问号后紧跟着陈述,问题和答案不过是命题的一体两面。

对自我主体性的“持有”,是人生的重要命题。当姓名只是一个偶然的符号,当自杀的意欲无预兆地浸入大脑,能够将自身客体化的那个“彼我”,能否在荒诞的漩涡中拯救肉体的生命?人在什么意义上拥有或失去自身?而当我们的独立性和个别性一点点失去,又能剩下什么?小说中对童年、游戏、衰老和死亡的描写,对“亲人再来”“爱意再来”“生命再来”的想象,均是对这一主题的探索。

“传染?‘这是病也得是时代病。’

‘但是是一种幸运病啊。’”

陈梓嫣将小说理解为一种有可能传染的时代病,不仅如此,她认为这是一种幸运病,即便会失去,能够相识、重逢,也算是幸福。《齐格马楠》也可解读为一封简短的对外婆、对生活中一切逝去物的思念之书,承受,直到不能再忍受,忍受,直到不能再承受。假以时日,他人的存在超过了自我存在,那可能会导向彷徨和失魂。这一有关亲人的创作母题自《莫西干老头》延续至《齐格马楠》,成为她创作中的长久复调。

齐格吧能感觉到齐格吗要自杀,他要阻止他。他借他眼睛看见了婆婆,他则看见了马楠,他们的眼睛要失联,他什么也做不了。齐格吗能感觉到自己要自杀,他阻止不了自己。

齐格吗在花坛边用粉笔画了房子去跳,自己先试跳了一遍,然后等附近的小学放学,看那些小孩子穿着蓝校服跳过一遍。他们发现粉笔头之后舔了一下粉笔的截断面,试图让它变成水彩笔,发现没有用之后在他房子旁边又画了一个新的。他们就在两个房子里面跳着,脸都没有长开就笑得很皱,脚迈不太大,尖厉高昂的声音在阴天尽情喧闹着。齐格吗站在车的旁边假装在打电话,在看那些小孩玩得怎么样。有太阳该多好?孩子们会像小小鸟,活泼青春地享受着晴好天气的快乐时光。乌云聚集,他想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些东西,小孩们画了一个陪他房子的房子,晚些一起挨雨水冲刷带走,就没了。

手里握两根烟,齐格吗在心里又温习了一遍房子的画法,他过去在该方面尤为拿手,懂得怎样最好地做游戏,是群体中顶有用的人。他从祖宗那里拿的两根烟,想抽一下,但是很久之前就戒了,他在路上看见小店的财神祠,把烟插在财神面前的红砖上,没有点燃。

“你今晚回不回来?我今天不想做饭了,到外面吃?”马楠二号给他发来短信。

“临时要出差。”齐格吗回复。

“那我自己出去吃。”马楠二号还没有下班。

“再见,马楠。”齐格吗把这条存进草稿箱,钻到车里。

“你要去哪?”齐格吧急躁地问他,不敢相信就是现在了。齐格吧上班也上不好了,他坐在空调房里额头全是汗,他们还有几十年好过,齐格吗凭什么不过了?他比他更值得留下学一直钟情却未学的手鼓,或者去看一趟极光。重新开始的重点在于重新,而不是重置,齐格吧在茶水间来回踱步。本命年过到第三个,同乘坐一辆巴士却彼此看见得晚,下一世再取不得联系。“你去哪?”他真着急了。

齐格吗没有回答,开车到了火车站。

三十六岁的中段,齐格追念日期,大概是在六月,天气苦热,他穿着一件白汗衫剃须,突然之间他就能感受到另外一个自己。他也感知得到他,这一头的齐格和那一头的齐格在长久的镜中对视中并没有停下挤剃须泡沫的动作,保持着目光相接,摸着对方的下巴与腮上的胡茬,滑动手腕刮下了混着须的泡沫,把剃须刀归位,最后,帮助对方用一块已经湿的湿抹布擦干净脸。他们在这一过程中完成了对彼此存在的确认,并且其中肯定有几秒想把自己淹死在没拔水栓的洗手池里。

他们穿上衣服,出门上班,下午早退去了一趟医院。鉴于他们都在镜子的这头,他们花了很多时间讨论谁是最初的“齐格”。对比了出生的医院、出生的时间,至少在出生的这一步,他们还是一样的。之后装载他们的保温箱编号也并无不同。问题的突破口在出生之后,他们问了家里人,原来一个人先学会喊爸爸,一个人先学会喊妈妈,于是如此有了办法区分,他们现在是齐格吧和齐格吗。

齐格吗?齐格吧。区分的方式是完成一次自问自答。

到家卸下鞋子,妻子马楠,马楠一号问:“你今天带错包了,早餐吃的什么?”

齐格吗舔舔嘴唇,今天在外面跑了很久都没喝水:“随便吃了点饼。”齐格吧并没有买他现在使用的这个包,齐格吗顾着和齐格吧确认前后,没注意,就自然地背上了老包。据齐格吗自己的推理,这个新包是升职的时候买的,也就是说齐格吧并没有升职,所以也就没有这个包。这个包当时周年庆,打八八折,因为皮质摸着很舒服,马楠说庆祝他升职出了百位数的钱,他付了前面两位数。这个包昂贵,但最后用习惯之后还是什么都往里塞。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齐格吧问他。

“我知道我在想什么。”齐格吗不会读心,自己的也不行,他如实说,但绕绕地如实说。

“烧的热水还要洗下一个人的,快点出来。”马楠一号听见他自言自语,她用手掌砰砰敲门,整个房子随着这扇门的打开又叫了一下。

齐格吗彷徨着还认识马楠一号,他十分欣慰,打开门,马楠的玳瑁发夹牢牢地抓在她的头发上。他想了一会要不要告诉妻子今天发生了什么,这种有精神分裂嫌疑的遭遇讲出来给任何人听都害怕被报警抓起来,社区民警因为妻子有难民身份已经很警惕他们家了。马楠一号交代,过来之后家里经商发展得非常好,抛掉那个根,他们剩下没难处了,真的过得很好。而且她也是亚洲面孔,喝茶吃面,出门说中文。现年三十六,她的母语只剩下“你好”“来吃饭了”,曾经返乡的经历证明这样的词语也足够了。

马楠一号的后背有条纵深的伤疤,听说是从车上摔下来碰到硬东西害的,他们那天散步到灯塔下,借着光马楠给他看了她的后背,像火烧过一样狰狞,脊椎像化石在下面成节起伏。他说不出话,马楠则只是呼吸。过了一会,马楠把衣服放下来,嘴唇因为风而发白,他们就走回去了。她对他拳拳爱意也很少讲儿时在别国的事情,二十代,一个换了籍的小蛹,长出翅膀了就决意不返回。

“周末我去看妈吧?”齐格吗被这种陌生感给吞没,他需要和马楠对话来还原他本人,他是在这里——主卧的床上;他升职了,有一些奢侈品在抽屉里;此外,他了解马楠的生活。

“我妈说这个周末不需要你过去看着爸了,”马楠一号读着一本很多插图笑话的杂志说,“她终于雇了一个护工。”

“是啊,何必全都亲力亲为。”

“你说爸会不会把护工当成妈妈?”

“也有可能会当成你。”

“挺好。”马楠一号看书看得打哈欠了。

齐格吧问:“马楠的爸爸怎么了?”

他帮关了灯,走进卫生间里,问齐格吧这话是什么意思。齐格吧解释说在他那边马楠的爸爸当年从外面进来的时候,从车上摔下来摔死了,当时的情形下甚至没办法好好安葬他。马楠有时候不会避讳字眼,她原话差不多就是这样,几次返乡都是试图将父亲寻回,送回老家落叶归根,不过确实是很难找到,最后找到一个公家齐葬纪念的华侨纪念冢,马楠爸的名字被缩减成英文的“ma”。也许找到他一件有名字的外套,找到一张证件,或者是同姓的人睡在这儿她就信了,因为不信还要再找,她和她妈妈都累了。家里有买卖要照顾,新家作数一次之后就换了喜好,她们喜欢平安的日子胜过泥土进口鼻的日子。

轮到齐格吗交代,齐格吗这边的马楠故事很简单,马楠一家人来到国内,也是做买卖。然后马楠爸爸随着年华老去,记忆力也衰退,认不得人认不得路,他们刚刚就在讨论马楠爸爸的问题。

“我问你,婆婆还活着吗?”齐格吗灵光一闪。

“她健在。”

“你能找机会去看看她吗?”齐格吗小时候是被外婆带大的,外婆早逝之后一直很想念。

“婆婆走了?”齐格吧声音颤抖。

“是,所以算我求你了,我想再见见她。”齐格吗哀求。

他看着他,没有怜悯的话好说,他想到外婆会走,外婆已经九十,他们一条绳上的蚂蚱。

坐在旅行团的大巴上,雪山爱着他,他想起外婆坐在酒吧里的样子。她故意没有戴助听器,看沉默中年轻人肆意舞动身躯,灯光打在他们扭动的腰杆上,湖光就这样被皮肤的颗粒折射出来。她白天去公园,中午回家停留,晚上去bar,一天尾声时,摘下助听器她眼神格外温柔,坐在沙发卡座里,音乐带来的振动减轻了她关节的痛苦,她喝一小口新潮的饮品,又换回茶。红茶泼在雪上就是羚羊,大家都在听导游讲什么是“措”,齐格吗没有听,他眼神尖,看到了一个奔跑的身影,万千思绪,他想起那个叫“远方”的躁动酒馆,他真正在远方,离那里那么远。羚羊蹬几下没影了,齐格吗没见过外婆跑起来,外婆一直向后退,雪山注视着他像要托孤。可他是她的孤儿,外婆把他托付回给自己,他便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

齐格吧履行承诺带他去找了婆婆,他没想到婆婆可以变得比遗体告别仪式上更老,斑纵横着长在她握住齐格的手上,手温暖得让他倒吸一口气之后哽在胸中。婆婆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齐格吧说服齐格吗下次再来,挑个白天,去到公园里和外婆一起。

“但是婆婆周末不去公园。”齐格吧在回家的路上说。

“那我请假,请假一天地球继续转,现代社会继续转。”齐格吗倒了点红酒喝,坐在电视机前想婆婆的面孔。

“现代社会不要你咯。”齐格吗走过街通道,夏天过街通道因为蛰伏在地下总是很凉快,走过这一段就到了。

“哈哈哈!我小时候总是问婆婆干啥去了,因为动画片里人都讲‘俺’‘啥’,我就学舌。然后婆婆就说自己去买菜了。我就又问她,你为啥不等我?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好了好了。”别为没有发生的事难过,别哭。

“我会自己看着办。”齐格吗把电视打开,外界的声音开始加入他。

他此时看着公路背过去,雪山不在他一侧而是正对着,他们车就朝雪山开,雪山之前是护卫,如今是一道灰身子白发的矮墙。墙啊,山啊,婆婆啊。齐格吧开了点窗,冽爽的风从缝里进来了,他做深呼吸想要据己编号国道上的风,干净的、平静的山风脆生生。

车里面有人吃早上打包的水煮蛋,有人凑了一伙打牌,越过椅子看的也有,因为出了烂牌好牌而此起彼伏地叫喊。外部的噪音其实不作用于他了,最吵的还是齐格吧,齐格吧除了休息的时候没有一刻消停。齐格吧已经跟踪他两周了,束手无策地上班回家两点一线。他们是若即若离地感知对方,所以才不至于这么久了还不成两个神经病。他看得见齐格吗的生活,但是没办法真正做些什么,知道了全部的打算也不知道他会在哪一个节点弃船逃“生”。齐格吗已经回过了老家,齐格吧担心他要在那儿死,他没有;齐格吗还去和爸妈心平气和地吃了一顿饭,齐格吧以为他要在小时候的房间里死,他没有。齐格吗现在以出差为借口请了年假出来旅游,齐格吧害怕他要在这过程中……

但他还没有。

齐格吗离开旅游团之后去下一个目的地,一落地就接洽好租了一辆车。他开进山里,翻山越岭地爬了一段,此处是驴友深度旅行的胜地,也有一些简陋的小民宿发展,他在村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天亮伴随着一楼老人的咳嗽起床。吃饱之后又走了不知多久,一块蓝绿交杂的明镜出现在齐格吗的眼前,光芒耀眼。他穿上备的冰刀,在不能完全担保冰面厚薄的湖上溜。他尝试转着身跳了一次,落地的时候没站稳。

齐格吧说,不要啊,不要啊!

齐格吗再跳,又摔了一个屁股墩。

湖发出不受力的碎裂声。

齐格吗背着手滑向湖中心。

齐格吧说,有本事跌个我死你活啊!

我死你活啊!

湖没有在这样的对峙下破损,齐格吗滑到对面又滑回来,沿着湖的边缘飞速地掠过。齐格吧不自觉地被景色吸引。坐飞机的时候无论天气多好,爬升后都还是要穿过云层,既然一直是云朵,那哪里是天呢?天空是这样山外面还有的,不会被截断。湖面结的冰被冰刀刨出屑,他只听声音就知道留下的线条饱满,如意自在的生活就在此处,虽然是瞬间,但天空无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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