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小小说）

月光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每一片碎片都深埋在某个夜晚的深处。成福抬起头，看见天际像一条摇摇欲坠的丝绸，被时间的指尖无声地撕开，露出一种无法命名的虚无。他在街角徘徊，那儿没有路灯，只有风打着转儿，从幽深的巷道里刮出些腐旧的气味。他的手紧握一支钢笔，像握着一把随时会爆裂的利刃。

“如果一切都只是梦呢？”他在心里喃喃，却不敢开口说出，生怕被夜晚听见。梦与现实的边界，似乎早在他踏进这个城市时，便模糊不清了。他记不清自己为何而来，甚至也不确定是否有一个“自己”存在——时间在他脑海中堆积成一座被海水侵蚀的废墟，而记忆是散落的瓦砾。

成福总会做一个相似的梦：他走进一片苍白的旷野，那儿没有风，没有光，也没有影子。他低头看自己的双脚，却发现它们踩在一面镜子上，而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古老得像某种远古文明的雕像，眼眸深邃得宛如吞噬一切的黑洞。他试图开口问话，却发不出声音。每当这时，镜子就会嘭然碎裂，而他会像坠入深渊般醒来。

但梦醒后的现实，却又像梦的延续。房间里没有钟表，连窗外的光线都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帷幕遮掩。墙上的画框是空的，书架上的书也都没有封面。他曾尝试打开一本书，却发现书页上写满了自己无法辨认的符号。那些符号在他眼中仿佛活着，扭动着，像潮湿的虫子攀爬进他的脑海。

成福并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尽管偶尔也会有人与他攀谈，比如那位街角的盲琴师。那琴师总是在日落后出现在街头，用双手抚摸着黑白交错的琴键，奏出近乎悲怆的旋律。他的音乐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每个音符都像一颗濒死的星辰，在虚空中绽放最后的光芒。

“你在寻找什么？”某个夜晚，琴师突然停下，转过头“看”向成福，用深不可测的语调问道。

成福一怔，下意识地回答：“也许是……真相？”

琴师轻笑，那笑容像漂浮在深海上的阴影。“真相？它从不属于你。你寻找的，不过是镜中之月。”

那句话像诅咒，久久缠绕在成福的脑海。他开始四处寻找答案，像在废墟中挖掘的考古学家，却始终一无所获。而时间似乎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日升日落之间，他渐渐无法分辨白昼与黑夜，记忆如沙漏中的细沙，从他的指缝中滑落。

有一天，他在一处废弃的剧院中停下了脚步。那剧院门口的招牌早已斑驳，字迹模糊得无法辨认。推开沉重的木门，里面是一片荒芜，破旧的红色天鹅绒帷幕悬挂在半空，像被时间遗忘的尸体。他走到舞台中央，发现地板上有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子映出的，正是梦中的那张脸。

成福屏住呼吸，试图靠近那面镜子，但脚步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禁锢。他看见镜子中的人微笑了，那笑容冷漠又诡谲，仿佛知道了一切秘密。

“你是谁？”成福颤抖着问。

“我是你。”镜中的人轻声说道。

话音未落，镜子突然崩裂，无数碎片飞溅而出，带着刺耳的尖啸。成福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撕裂成无数片，每一片都被卷入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他看见自己在雨中奔跑，看见自己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写信，看见自己跌倒在某个陌生的街头……那些场景快速交叠，像被打乱顺序的电影。

当成福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寂静的森林中。头顶的天空灰暗，四周的树木如同沉默的哨兵，伫立在无尽的黑暗里。他的手里依然握着那支钢笔，但笔尖早已干涸。他试图站起，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如同被掏空，虚弱得无法支撑。

就在这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在寻找什么？”

成福转过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的轮廓与他一模一样。他试图开口，却发不出声音。那人影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幽幽的回声：

“你寻找的，从来都不在这里。”

成福最终没有再站起来。他闭上眼，感到身体渐渐被黑暗吞噬，像在风暴中沉没的船。然而，在最后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梦境与现实，真相与虚妄，或许从来都没有界限。一切不过是镜中的戏剧，而他只是注定会遗忘自己的演员。

他再次坠入深渊。这一次，他没有醒来。

远处，月亮仍然高悬在天际，像未曾破碎的镜子。但谁又能说清，它照亮的是世界，还是另一个梦境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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