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璘的诗
林中小住
每年总有几个昼夜
要把自己归还给山林
清晨就开始梳理敏感的羽毛
让往事蓬松一些
中午啄食几个没有心机的浆果
黄昏时穿过孤独的荆棘飞回
枝叶摩擦着年轮里的心事
但林中的居民无需背负记忆
我终日和画眉、斑鸠、丝光椋鸟
厮混,专注于清唱
所有的鸣啭都浸着山泉
这里没有破碎的友情
只有成片的声浪在光影中摇晃
在林中
只有浅欢,没有沉溺
在林中
我是一只客居的乌鸫
采春
新雨初歇,母亲带我
提着竹篮去采野菜
田埂上,野藠头
梳着青葱小辫
蕨菜扑闪着新奇的眼睛
竹笋,错把春雷
当成起床的哨子,披着棉被
赶到三月的坡地
地耳,水芹,灰灰菜
争先恐后来找我
仿佛我就是春天的特派员
仿佛跟着我,就能找到
去年冬天走散的母亲
失眠症
萤火虫,星星,下弦月
这些借助黑夜发光的东西,总是不想睡
我听见,风追着风
远去了又返回
时间在墙上来回走动,滴答滴答
像漫长的等待
像满怀的心事围绕自己转圈
辽阔的单人床,是没有码头的海
一叶小船划过黎明,依然看不见停泊的岸
桂花
丹桂美到忘了时节,农历八月底
北方的雪次第进入花期。除却往事
这不同维度上的两种花,并非我独有
十八岁的桂花,豆蔻的雪
曾在微信视频里同时开出初恋的模样
而今,在一个人的庭院
在白昼混淆了深夜的酒杯
桂花碎了一地,北方的雪
正把两个人曾经的相遇,一层层掩埋
蒲公英
在向你倾诉之前,请允许我
借用倒叙手法。春天
大地被雨水吻软,前世留下的一句诺言
在三月发芽,四月开花
五月,两只蝴蝶出生
白的那只籍贯江西,黑的那只
来自梦乡。六月天热
谁穿白短裙,在月光下轻舞芭蕾
七月的第七天,你和喜鹊同时张开翅膀
而我在信江左岸,还不知道
那个倾诉的结尾,需要动用
一段流水的抒情
当你写到秋天
当你在纸上写下丰收
田野,刚刚和一群山雀成为近邻
镰刀吻别的禾茬,是九月的一道伤口
骄阳,是伤疤上另一种钝痛
当你写到秋天
一朵霜花,正领着雁群
飞过落叶的子夜
星子在头顶开花
星子在头顶开花
花瓣碎芒撒向田野、远山
也撒向紧紧抱在一起的村庄
在星空下,取出一片片自己
铺展开,接受光照
星子在头顶,散发
草木的清香
每晚和毛茛、紫堇、婆婆纳清谈
当我也加入茶会
声音因激动而显得过于响亮
这空阔的夜被香味塞满
这拥挤的语言小径
被晚风通了又通
凉意如水蔓延,我合拢了
一些星光的暖意
收集四散的香气,装进行囊
声音一压再压
把积攒半生的乡愁
向每一颗星星递去耳语
失眠的羊群在唱歌
第一千只羊跃过围栏时
我是牧羊人遗落的孤云
收紧拥抱的瞬间
雾气却加速了叛逃
夜空下摇篮曲不断循环
单调的音符勾兑
墨玉般的沉默
光影迷离中羊群愈发清醒
羊角两弯,在人生半途放弃
抵御,融化于茫茫月色
蹄脚四枚,岔路上徒劳奔跑
只有分到的委屈不曾离开
密码在时间深处封存
歌声再紧
也无法抵达一个梦境
菜籽词
油菜花谢幕了,最后一瓣金黄凋落成诗笺
温庭筠和杨万里捕捉过的菜花之春
一个笨拙的词客正弯腰
收集釉色剥落的修辞
指缝间渗出晚唐的微光
油菜已经结籽,绿荚胀破时序的文思
暮春正以修长针尖
缝合大地的裂帛
不必在意韵脚散漫,农人的诗句里
更专注于一层层递进的情节
两只白蝶穿行油菜地,似流动的心绪
它们以宿命之悲悯 用薄翼
写下这破茧的欣喜
此刻慌乱词句站在断章里
像未及收割的油菜杆
而我的掌纹深处
始终捧着颗布满虫洞
却依然金黄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