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上的宝贝
作者: 常红梅常红梅,女,陕西宝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延河》《厦门文学》等,出版散文集《陌上花开》《一个女干部的扶贫手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泡 桐
我家门前那块据说亩产两百斤小麦的风水宝地,在那一年突然被父亲种上了泡桐树。一听说泡桐树苗种下去至少也要三五年才能成材,这期间地里是再也种不了什么物什了,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说:“这样下去,这几年一伙娃娃们恐怕是又要吃不饱肚子了。”
父亲安慰母亲说:“老婆子,听我的,泡桐全身都是宝,往后咱家这光景光是个美。”
果然如父亲所言,我家门前的泡桐树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也许是因为那年雨水很好的缘故吧!那些泡桐树苗长得飞快,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一地的葱绿站在我家地里,挺拔的树身让我想到了电影里那些身着绿色军装的军人。风吹过来,一个个精气神十足,树身哗哗响着,仿佛在列队致敬。已经有蝴蝶在林子里翩跹,惹得一伙娃娃在地里戏耍,整个林间滚动着快乐的旋律。这旋律,是和地里生长小麦时是完全不一样的,小麦种进去破土发芽直到收割前,大人们是不允许孩子们去地里踩踏的。
到第三年时,泡桐已经完完全全地长成了“大人”模样,一地蓬勃的生命力。这一年,不但树身长高了,壮了许多,而且分出了一些枝杈。更令人欣喜的是,这一年,泡桐开花了。
那些花朵一定是在某一个夜晚偷偷盛开的。清早起来,母亲推开大门,就惊喜地叫了起来:“泡桐花开了!”在母亲因为惊喜而不由得扯开嗓门的大叫声中,睡梦中的我们一个个骨碌碌从炕上爬了起来,衣服扣子都没有系好,就靸着鞋去门口看泡桐花开。
果然是极致的美丽,一地的惊艳。
那些泡桐的树尖尖上,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挂满了繁花,淡淡的紫色的花朵,喇叭一样地举向天空,像一群吹着冲锋号的士兵。在农家四月的早晨,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突然就将我们原本死气而沉闷的日子点燃了,天地间亮堂堂的,我们的心也因这突然到来的欢乐和惊喜变得亮堂堂的,以至于眼睛直勾勾地挂在了那些举向天空的“小喇叭”上,那些幸福就此绽放。
凡是喜欢的,总想得到。可树身太高,不要说我们,就连大人们也是远远够不着的。
父亲看出了我们的心思,说:“这些花朵是泡桐的孩子,这些孩子像你们一样,是这片大地上的天使,美丽着我们的家园,要呵护,不可拿在手里玩耍。”听着教书的父亲这些文绉绉的似懂非懂的话,我们每个人晕乎乎的。心想,我们才不是天使呢!听说天使都有翅膀,要是我们都有一双天使的翅膀,能飞上泡桐树尖尖上——对,就像树间那只鸟一样站在枝头歌唱花开的美丽,该有多好。
我们对树尖尖上的一只鸟心怀羡慕。
我问父亲:“你说我们是天使,为什么没有翅膀?”
父亲说:“翅膀长在你们的心里,你们的志向有多高,翅膀会带你们飞多远。”
说这些我们怎么也听不懂的话有什么用呢?我们只能眼巴巴看着泡桐花朵在高处自顾芳艳,馋得每个人嘴角都扯出了涎水线线,仿佛那一树一树举起的小喇叭秀色可餐一样。
“开花的季节,就拼命开吧!”父亲抬头望着高处的繁花,像对天说,像对我们这些树下的娃娃说,又像对自己说。
只是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长了一双天使的翅膀,像那只鸟一样飞上泡桐树尖,采回了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朵,洒向地面,惹得同伴们快乐地在树下捡拾,呼啦啦一大片。
几天后,我们的愿望真的实现了,我并没有真的长出天使的翅膀,帮助我们圆梦的,是从村子东头吹向西头的狂风。像突然从泥土里开出来的花,只是那些“喇叭”不再是举向天空,而是七零八落的模样。这时候,乐了的是我们这些娃娃们,呼啦啦涌向泡桐树下,捡拾那些刚刚被风送回大地的花朵。一会儿时间,每个人捡得已是钵满盆圆。
父亲站在地头,乐呵呵看着我们,他说:“别把花朵浪费了,拿回家去,晚上叫你们的娘放沸水里煮十分钟,兑凉水,泡脚。”
“为什么要泡脚呢?沸水里煮,花会疼吗?”我们齐刷刷地问父亲。
“花不疼,花只会高兴。因为奉献者都是幸福的。哈哈哈——”父亲笑着说。
母亲没有文化,但她很听有文化父亲的话,觉得他既然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晚上早早地烧了一锅水,水里熬出花朵的紫色,再兑些凉水,让我们挨个泡脚。
果然,泡脚后,再走路,一身轻松,仿佛脚踩在棉花上一样。
第二天,我家一下子聚集了许多人。他们平日笑父亲“不务正业”,不知道好端端的土地里不种小麦、玉米、大豆、马铃薯、洋芋的父亲,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几天前,他们还暗笑父亲:花开得再好能当饭吃?你家孩子不饿肚子才怪!
可今天一大早,他们就突然对父亲刮目相看了。因为在前一天夜里,他们在孩子们的“纠缠”下,用泡桐花水泡了脚,真的感觉到了轻松舒适。进而感受到了有文化的父亲,就是跟他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我们家的小庭院里一下子挤满了人。在露天大院子里,父亲给大家讲泡桐的药用价值。比如,泡桐的根、叶、花、果、树皮都可入药,具有祛风、解毒、消肿、止痛、化痰等作用。父亲还想讲泡桐的观赏价值,但一想到村里除了娃娃们,整天忙于吃饭糊口的乡亲们,哪有时间和心情来欣赏一树花的盛开,就作罢了。
据说,那年村里人生了病,采些泡桐花、果,熬了汤水喝,果然见效。有几家人给儿子结婚,父亲毫不吝啬,砍伐了几棵泡桐树,给打了家具,家具轻巧而又漂亮。还有些人家用泡桐树做成轻巧的木匣子,给出嫁的女儿作嫁妆。
又过了两年,泡桐树越长越大,已成为村庄一道非常亮丽醒目的风景线。父亲不知从哪里带来了几个城里人,围着一地的泡桐树转了几圈,眼里带着笑意,一会儿拍拍树身,侧耳听着树的响声,一会儿又用拃量着树身的腰围,相互商量着什么。来人走后不几天,泡桐地棱边来了辆村里人从未见过的大卡车,车上几个人拿着伐木工具,一晌午的时间就砍倒了十几棵泡桐,下午卡车轰鸣,带着我们家的泡桐树出了村里。
他们走时,把一沓钞票留给了父亲。
村里人涌到父亲身边,问:“城里人要那些树干啥呢?咱这山里长着那么多树,为什么就泡桐还能卖钱?”
“制作乐器,古筝、琵琶……”父亲笑着说。
“制作那些能当饭吃吗?”大家不解地问。
父亲哈哈笑着说:“当然比吃饭这件事赚多了。跟他们说好了,制作好了,给咱们村校送一套,让咱们山里孩子也长长见识,他们答应还会派人来教孩子们弹奏呢……”
几年后,村里出现了更多的泡桐树,村里人都说,种泡桐赚大了。村里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村小的教室里正传出孩子们弹奏古筝、琵琶的声音,那是当教师的父亲从外面请来的专业老师,正在给孩子们“培训”呢。
“你们听,那是我娃弹出的声音。”几乎每个父母听到后,都会这样说。
油 葵
油葵,我最初是在村里三婶家土墙壁的年画上看到的,我们都叫它向日葵。我们都爱这一张张绽放在三婶家土墙壁年画上的笑脸,那时候,日子很贫,缺吃少穿,但看着年画上这一丛笑脸,心里就会开出热爱的花。
我们第一次看到向日葵,是在三婶家的深水沟的地里。它们矮矮的,像蹲在地里的一伙胖嘟嘟的娃娃,齐刷刷望着清晨太阳升起的地方,我们都认为这些葵花就是从三婶家墙上的年画上被集体赶到这里的。果然,我们跑回三婶家去看,那张旧的发黄的年画早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绿树红花的风景画。
我们问:“三婶,向日葵年画呢?年画上的葵花呢?”
三婶正要张嘴说什么,我们又急着说:“是不是那些向日葵都跑在你们家深水沟那块地里去了。”
“哈哈哈!”三婶笑得喘不过气来,“是呀是呀……”
三婶的大儿子让平哥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了,他成了村里文凭最高的农民。可村里人不管这些,私下说:“你们看,你们看,念书起啥用?考不上大学,回来还不是和大家一样修地球?”可让平哥仿佛从来不在乎这些,和小时候对大家一样的热情,更喜欢和我们这些小屁孩一起玩。他告诉我们,他屋里年画上的不是向日葵,是油葵,和他家地里一样的油葵。我们也不管什么向日葵油葵的,我们就爱他家这一地的葵花,它们比年画上的还要美,还多了份清香。葵香飘得村里人满嘴满鼻孔都是,以至于把每个人脸上的笑窝,都牵引得一漾一漾的。
大家看到,深水沟的葵花,一天出脱一个模样。虽然油葵的个头并没有长高,还是那样矮嘟嘟,却明显壮实了许多,葵花脸盘一天比一天硕大,已经显出胖嘟嘟的模样,中间长满了葵籽,黑丢黑丢,密麻密麻的。它们把这山坳里土地上的养分——当然还有让平哥不断施上的牛粪、羊粪和鸡屎,以及阳光雨露都吸吮了。那些一天天成熟的葵花籽,勾引着我们肚子里的馋虫,我们的嘴角都流涎水了。
可是,等我们再去油葵地里,四周已经围起了枣刺的栅栏,地里还用几根木头搭起了一个简易的蓬子,顶部是用茅草盖住的,足有两米高,帐篷下面还拴着一条狗。三婶每天坐在里面,一边纳鞋底,一边和狗看着自家的油葵地,以防我们这些馋嘴娃娃来“偷袭”。
每当看到站在旁边蠢蠢欲动的我们,三婶总是朝这边喊:“娃娃们,赶紧回去帮你爹娘干活去,别打我家油葵的主意了,地里的油葵瓤还嫩嫩的,喂了你们肚子里的小馋虫可遭罪呢!等葵籽长好了,乡里乡亲的,你们每个人都有份的。”
我们最不喜欢听三婶的这些不打粮食没用的话,我们更讨厌她旁边不离不弃的那条狗,那狗一见我们往地边挪动就“汪汪汪”叫个不停。我们恨不得用围栅栏的那些枣刺扎死它,我们甚至希望三婶开枣刺门时,也会被扎得在地里滚蛋蛋,这样我们就可以溜进去偷好多好多的油葵。
可是一切都不能遂我们所愿。最后我们几个小伙伴想出个办法,从家里偷来了老鼠药,夹在吃剩的一块黑馍馍里面,趁三婶回家吃饭的空,向地里的狗扔过去。果然,那狗如我们所愿,一命呜呼了。狗不叫了,地里静悄悄的,我们用早已经准备好的铁锹撬开木门,一齐扑向那片油葵地,像一群蝗虫扑向麦田……
十天后,三婶生了一场大病。她先是抱着狗哭了几天,看着根生叔和让平哥把狗埋了,突然就一句话也不说了,不吃不喝,这可吓坏了全家。我们这些偷油葵的娃娃被大人们带着齐刷刷站在她身边。大人们不但挨个揍了自己的娃娃,还把自家平时舍不得的白面粉每人端了一大碗去表示补偿。
三婶看了我们这些娃娃好久好久,突然就说:“你们这是干啥呢?乡里乡亲,都是自家娃娃,吃了就吃了……”然后她又回过头对让平哥说:“等油葵成熟了,给大家都分些……”
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年,三婶家的油葵刚收成,就有人上门来收,据说卖了个不错的价钱。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心想,还是要孩子多上学呢!哪怕没考上大学,就是回来种地也有经济头脑,也能把日子过出蜜里调油的模样。
让平哥说,他从报纸上看到油葵可以榨油,很值钱呢,就试着种了些,不是不让孩子们吃,是头一年想估摸出个产量,好以后指导大家种植,这次看来是初试成功,可以带着乡亲们共同致富了。
让平哥这话说得大家心里都暖暖的。大家心想,真是咱常家沟出生的好娃娃,小时候村里人没白疼。
柴 胡
圈里的猪,窝里的蛋,山上的柴胡能卖钱。
小时候,农家能生钱的地方似乎就只有这些了。猪和鸡都是“张嘴货”,需要粮食去喂养,柴胡不同,都是山上野生的,不占自家土地,我们这些孩童们撒把力气就能到手。尤其是每到暑假,一有空,我们一群小伙伴就去了山上挖柴胡,为的是攒够新学期的学费。
这一切,山上的柴胡全然不知。它们和山坡上的酸枣树、刺儿菜、羊奶奶、马齿苋、蒲公英及各种说不出名字的草木一起,追随着春天的气息一起到来。尤其是七八月里,是草木生长的最好的季节,镰刀割不尽,牛羊吃不完。在雨过天晴的日子里,地面湿漉漉软酥酥的,漫山遍野的山坡上除了吃草的牛羊,就是拔柴胡的孩子们的身影。那些柴胡已经开花,金灿灿的一簇,总会让人不由得想起这些柴胡变成金子银子的明媚情景,几乎每个孩子都是眉开眼笑,仿佛自己想要的新书包、橡皮、铅笔刀,以及馋了许多年的村供销社柜台上酸酸甜甜的山楂卷,已经来到了自己身边,等柴胡根晾干后,就可以换钱,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心中这样想的时候,手里就有了力气,在酥软的土地上一拔,柴胡就出了根,比平时拿着镢头挖方便多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柴胡是幸运的,把最青春的年纪用来奉献了,如果那些作为药材的柴胡还曾经满足过一个孩子的愿望,让一个家庭的日子过得不那么紧巴,或者是它真的曾经在一锅汤药的熬煎中救活了一个病入膏肓者的生命,那该是无上的光荣。
童年的山坡上的柴胡,总是一年年被采光,到了第二年又奇迹般地出现。因为是野生,孩子们不知要跑多少路,爬过多少山,磨破多少双鞋子,手被山上的枣刺扎破过多少回,才能挖回一篮子柴胡!多少次在梦中,我梦见了成片成片的柴胡长在山坡上,那一地金灿灿的碎花花正望着我们笑呢,我们急急扑了过去……
许多年后,当年这些挖柴胡的娃娃们已经长大了,他们早已经离开了那片山坡,去大城市里打拼生活。只是有一天,当他们重新回到这片古老的土地时,却意外发现,家乡也已经“大变脸”,不但有城市的高楼林立,更有田园的山水诗意,尤其是当年挖过柴胡的附近的山地里,种满了大片大片的柴胡,和当年梦中的一模一样,一地一地金灿灿的碎花花,风一吹,就摇头晃脑乐呵呵地朝他们笑呢!地头还栽着一个木牌子,上书:“乡村振兴实验基地。”
突然间,归乡的游子们激动得泪流满面,口中喃喃自语:“梦中的柴胡花真的开了……”
责任编辑:高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