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火流光

作者: 余继聪

余继聪,云南楚雄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出版散文集《炊烟的味道》《收藏阳光》等。曾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

村西头的砖瓦窑坍塌那年,我的童年便碎成了满地青苔。前些日子在旧货市集瞥见半截焦黑的泥哨,那些蛰伏在岁月褶皱里的声息突然苏醒,沿着哨孔汩汩涌出陈年窑火的温度。

当弹弓皮筋蓄满夏日张力,当风车叶轮捕获春风刻度,当窑火将童稚的掌纹烧进陶土,当窑火吞下泥塑又吐出星辰——那些奔跑在田埂的小造物主们,正把整个童年炼成一颗永恒的松脂。

暮色漫过村口时,所有玩具都回到自己的巢穴:铁环倚着谷仓门框打盹,弹弓在房梁上盘成蛇形,未烧制的泥马在窑口咀嚼星光。只有那些竹篾木偶仍站在窗台,用关节里残存的体温,在玻璃上呵出转瞬即逝的童年底片。

纸鸢:云端信使

制作老鹰风筝要选立春后的竹篾。青竹破开的脆响总在立春前后炸开。男孩们钻进后山竹林,专挑两年生的紫竹下手。这种竹子骨节均匀,敲击时能发出编钟般的清音‌。青竹劈成细条,在火上烤出弯弯的弧度,像老鹰展开的翅膀。

糊风筝的绵纸须用祠堂供桌上的陈年黄表纸。我们常在守夜人打盹时翻窗潜入,揭下那些印着朱砂符咒的纸片。有回二狗子把驱邪的钟馗像糊在风筝腹部,那风筝刚升空就发疯似的转圈,最后倒栽进粪池,惹得全村人举着扫帚追打我们三天‌。

绵纸糊上去要绷得紧紧的,尾巴上还要粘三条纸带。春风路过时,风筝就呼啦啦地蹿上天,把云朵都吓得躲开。

最惊心是藏风筝那夜。我们把未完工的纸鸢塞进祠堂横梁,却让早起洒扫的七叔公当成吊死鬼,铜盆摔在青砖上的脆响惊醒了半个村。后来那只老鹰终于乘风而起,拴着碎布条的尾巴在云端翻卷,整个春天的风都系在了我们手中的麻线上。

我的“黑旋风”风筝在天空中能飞到只剩个黑点。有次线断了,它朝着西山方向飘去,像真鹰归了山林。三天后,放羊的王老汉在松树上发现了它,翅膀上还缠着几根松毛。我把松毛别在风筝架上,从此它飞起来总带着松脂香。

开裂的竹风筝能兜住更多山岚,烧歪的泥哨子可吹奏双重音阶。瘸叔说哨子残缺处是神明预留的呼吸孔,却刚好让哨子声与天籁同频。

那些悬在树梢的残破风筝,渐渐长出嫩绿的竹叶。来年春风路过时,断线头便在新叶间沙沙作响,仿佛在讲述某个孩童追赶着纸鸢,从田埂一路跑进云霞深处的往事‌。

村口老榆树是风筝的断头台。三月的东南风最烈,线轱辘转得冒烟时,总有几个风筝挂在树冠里挣扎。我们会爬上树杈给风筝做“手术”:拆下完整的竹骨,用狗尾巴草重新编结,残破的纸翼则用鸡蛋清或者米饭粘贴修补。那些劫后余生的风筝飞起来歪歪扭扭,倒像喝醉酒的八仙过海‌。

最轰动的是那年谷雨,二十三个孩子同时放飞“蜈蚣阵”。百节竹骨连成的蜈蚣在云端翻滚,尾巴上拴的鸽哨吹出鬼哭狼嚎声。后来蜈蚣缠上高压线迸出蓝火,我们挨家挨户地赔了半年的鸡蛋‌。

女孩们发明了“花瓣邮筒”。将山茶花瓣粘在风筝线上,借风力送上三十丈高空。花瓣在气流中翻卷成信笺模样,飘落时总带着云絮的湿度。

更绝的是铁柱的“空中粮仓”。他在风筝线上绑细竹筒,装上炒黄豆给云端的风筝“补给”。有回竹筒卡在树梢,引来整窝乌鸦争食,黑压压的鸦群追着风筝线俯冲,吓得晒谷场上的母鸡半月不下蛋‌。

纸飞机:云端邮差

女孩子们在溪边晾晒着她们的“飞行编队”。用旧课本纸折叠成的纸飞机停在芦苇丛中,机翼浸饱在四月的阳光里。最骄傲的那架贴着灶王爷画像,在穿堂风里突然昂首,掠过金黄的油菜花田时,惊醒了三只打盹的菜粉蝶。

真正的绝技是“回旋镖”式折法。将土地庙签文折进机腹,飞机离手后会在村子上空盘旋三圈,最终精准落回灶王爷画像前。会计媳妇因此天天守在香案旁,指望飞机捎来送子观音的签文。

用包过中药的黄表纸折飞机最具灵性,纸飞机的折痕里藏着草药的魂魄。当归、黄芪、陈皮碎屑在气流中散发苦涩的香。那些飞越晒谷场的机群常在屋檐上留下金线蕨孢子,来年瓦缝里便长出倔强的绿芽。二狗子把写满咒语的作业本折成“轰炸机”,结果在村长家屋顶投下满纸“天地玄黄”,气得老先生举着戒尺追出二里地。

砖瓦窑:泥火涅

村里的砖瓦窑窑口吞吐的火舌似乎是女娲的呼吸。窑厂制造砖瓦的泥巴塘是我们的女娲殿。砖瓦厂的黄泥能捏出整个动物园。我们像群小老鼠在泥堆里钻来钻去,学着父亲们制瓦的手法摔打泥团,捏制乡村玩具。砖瓦厂的窑泥有股特别的腥甜,掺着麦秸的金黄碎屑,在掌心揉搓时会泛起油亮的光。我们捏的泥狗前爪离地,泥雀翅膀上刻满风的纹路。黑泥塑狗熊,黄泥捏公鸡,掺了碎瓷片的泥坯烧出来会泛青光。有只歪嘴泥猫烧裂了,裂缝里渗出的却是童年最清亮的笑声。最得意的是那个鸽哨,空心处埋了粒豌豆,烧制时啪地爆开,吹起来声音能惊飞真鸽子。

装窑的日子,我们趁大人不注意,把泥塑塞进砖坯缝隙。我做的泥公鸡冠子太厚,烧出来像顶着朵蘑菇;铁蛋的泥狗尾巴没捏牢,出窑时只剩个光屁股;只有小满的鸽哨得了真传,声音能穿透整个打谷场。瓦匠老周举着半截泥猪头追我们时,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像给我们的欢笑声打拍子。

出窑时的晨雾总掺着硫磺味。青砖泛着冷铁的光泽,我们的泥狗却烧成了赤红色,麦秸尾巴化作了金线。阿昌的泥鸭裂成三瓣,倒像极了真正的莲花座。我的鸽哨对着朝阳吹响时,竟惊飞了祠堂檐下栖着的真鸽子,那带着火气的哨声在麦浪里能传出二里地。

最神奇的是烧制失败的残次品。那些开裂的泥猪在雨水浸泡后,裂缝里会长出鲜红的凤仙花;半熔的陶鸟被孩子们挂在窗棂,每逢南风过境便发出半声呜咽,仿佛浴火后的凤凰正在练习重生。

陀螺:大地的脉搏仪

松木是制作陀螺的上等料。我们用镰刀雕琢木纹,当第四圈年轮显露时,陀螺重心便自然落于几何中心。二牛在陀尖嵌了粒石英砂,旋转时溅出的火星能点燃枯草。孩子们常在祠堂前青石板上斗陀螺,那些磕出月牙凹痕的石板,后来竟成了我们天然的陀螺竞技场。

打陀螺的日子,整个晒谷场都成了我们的戏台。铁蛋的麻栗木陀螺转起来像醉汉,小满的桉树陀螺总爱往阴沟里钻,只有我的松木陀螺能沿着田埂转出二里地,把夕阳的金粉搅成漩涡。

最妙的是雨后的泥地赛场。陀螺旋转时甩出的泥浆在空中凝固,落回地面便成了微型陶俑。有次瘸叔的松木陀螺转了半炷香未停,震得石缝里的蝼蛄纷纷探头,仿佛在观摩天神擂动的战鼓。

木陀螺的魂灵藏在松脂里。祖父劈开油松墩子时,琥珀色的泪珠便顺着斧刃滚落,在柴房地面上凝成星星点点的光斑。我总爱蹲在刨花堆里,看木屑蜷成金黄的羽毛,祖父布满裂口的手指捏着半圆凿,在木块上雕出浑圆的腰身。当钢珠嵌入底端凹槽的瞬间,松木便得了灵性,在青石板上旋出蜜蜂振翅的嗡鸣。

阿杏的陀螺总转不稳,她蹲在地上盯着歪斜的轨迹,发梢的苦楝花簌簌落在钢珠上。我们用烧红的铁钉在陀螺腰身烙下螺旋纹,像给它们系上隐形的缰绳。腊月里比赛陀螺最是热闹,十几个木疙瘩在晒场石板上跳圆舞,旋转的光斑晃成银圈,竟把屋檐下的一窝窝麻雀都迷住了。

陀螺顶部的“眼睛”是我们趴在教室后窗等值日生离开后,偷用老师的红墨水点的。

弹弓:张满的夏日弓弦

寻找完美弹弓叉要爬七道山梁。真正的“神木”藏在悬崖羊奶果树上,那虬结的枝丫承受五斤拉力也不会嗡鸣。我们给弹弓缠上浸过桐油的发丝,在月光下绷紧的橡皮筋会显现奇异纹路。

收集弹弓橡皮筋是场游击战。货郎担子上的橡皮圈要三个铝制牙膏皮才能换,我们便盯上了二叔公的旧自行车。趁他醉酒酣睡,六个孩子合力把车胎扒得赤条条,天亮时院里炸响的怒骂声惊飞了整村麻雀。那些带着轮胎花纹的橡皮筋,射出的苦楝子能打落三丈高的槐花。

弹弓射出的石子常在树皮上留下凹痕,那些深浅不一的弹坑注满雨水,竟成了麻雀的微型浴池。我们给弹弓系上红色的鸡尾毛,弹弓拉开,就如同一只美丽鲜活的公鸡。某天铁柱的流弹打碎祠堂琉璃瓦,所有弹弓都被迫在供桌上“禁闭”三天。

夏至正午的弹弓最具神性。橡皮筋在极限拉伸时会产生蜂鸣,与树冠间的蝉鸣共振成某种秘语。有次铁柱的弹弓射出的鹅卵石,竟在百米外的水塘击出满月倒影,涟漪荡漾间,游动的鲫鱼鳞片泛着七彩虹光。

铁环:滚动的童谣

铁环是箍桶匠的边角料做的。铁条弯成环,接头处要锤得平平的。滚铁环讲究腰劲,得让铁环贴着地面嗡嗡地跑,像只听话的猎犬。我的铁环滚过田埂时,能把蒲公英的绒毛和麻雀喜鹊们惊得满天飞。

铁环要在红砖上打磨出镜面光泽才算上品。春生偷了家里铜脸盆的铁箍,在青石板上磨了三天三夜,盆沿的并蒂莲纹竟被他磨成两道银河。他娘举着捣衣槌追打时,那铁环滚过石板路的声响,比正月里的炮仗还清脆。

铁环滚过村道的声音像串银铃铛。生锈的箍桶铁圈被磨得发亮,钩柄在奔跑中烫红了掌心。晒谷场上嵌着无数道银色轨迹,那是铁环在烈日下反复烙刻的年轮。有时铁环突然歪斜着奔向路边的狗尾草,便惹得整片草穗都笑弯了腰。

货郎担子上的铁环要五个鸡蛋换,我们便盯上了瓦厂废料堆。生锈的桶箍被雨水泡出了红斑,滚过青石板路时,声响比货郎的拨浪鼓还要清亮。大川发明了“双环追月”,两个铁环前后追逐,在村道石板上碾出交织的银轨。

有回比赛,铁环撞上石子,当的一声飞进水渠。我在渠底摸了半天,摸到只青壳螃蟹。

纸船:远征的舰队

梅雨季的纸船要糊三层作业本纸。浸了墨渍的船身反而威风,载着桃核纽扣在积水潭里漂游。阿成总在船底画眼睛,说这样就能识得回家的路。暴雨那日,我们的船队被溪水卷出山外,三日后在下游芦苇荡寻见残骸,褪色的蓝墨水还认得出是春妹描的帆。

后来我们发明了锡纸战舰。烟盒里的银箔在船头猎猎招摇,苦楝子当炮弹,在湍流中上演水战。有艘船卡在石缝间漂不走,竟成了蚂蚁的诺亚方舟,载着整窝黑甲虫在漩涡里打转。

稻秆经过石碾的碾压,纤维舒展开来,比供销社的牛皮纸更懂得水的脾气。我们用糨糊粘出翘起的船头,船尾还要粘个小舵。放船那天,整个村子的孩子都聚在河湾,纸船排着队驶向对岸的芦苇丛,像支远征的舰队。

我的“胜利号”总能在漩涡里全身而退。有次洪水过后,在下游的柳树杈上发现了它,船身裹着水草,像披了件绿蓑衣。后来它成了妹妹梳妆盒里的宝贝,装着从货郎担上换来的彩色纽扣。

风车:转动的年轮

制作纸风车要选春天的绵纸。竹篾弯成四瓣花的形状,绵纸糊上去要绷得紧紧的。春风路过时,风车就哗啦啦地转起来。我的风车总比别人的多两片叶子,转起来像朵六瓣梅。

有年立夏,我把风车插在麦田里。夜里下急雨,清早去看时,纸页湿漉漉地贴在竹架上,像只折翼的蝴蝶。母亲把它夹在灶台边烤干,从此它转起来总带着葱花味,成了“咸味风车”。

春风掠过晒谷场时,青竹风车便在山墙上跳起踢踏舞。七片彩纸裁剪的翅膀簌簌抖动着,像群被阳光灌醉的蝴蝶。我们总爱把竹签深深扎进湿润的泥墙,看那些纸翼在气流中痉挛般颤抖——这简陋的装置竟能喝住狂奔的春风,将它驯化成绕轴旋转的透明绸带。

风车叶是用祠堂窗纸糊的。那些印着《弟子规》残页的窗纸,在风中旋转时会拼凑出古怪箴言。我们在轴心插半截香梗,风车每转百圈香灰便落一粒。

谷雨那天,二十四个风车组成的阵列突然集体倒转。我们追着反常的气流跑到芦苇荡,发现南归的燕群正在低空织网。

青竹风车的叶轮,实是测量春风的精密仪器。每片竹篾刮削的弧度都暗合黄金角度,当风掠过晒谷场时,叶轮转动的频率便泄露出风的脾性——转速均匀如纺车嗡鸣的是温软的东南风,忽快忽慢打着旋儿的是顽劣的西北风。我们常在叶轮轴心插半截粉笔,任旋转的轨迹在泥地上画满同心圆,那层层叠叠的白圈竟与村头老槐树的年轮有着相似的疏密节奏。

最绝的是瘸腿阿三发明的“风语哨”。他在叶轮边缘钻出七个音阶孔,每当春风吹拂,风车便哼唱出不同调式。立春那日卯时三刻,风车突然发出编磬般的宫调音,惊得檐下的燕雏齐齐探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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