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碗会

作者: 孟宪春

孟宪春,陕西渭南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山花》《黄河文学》等。出版散文集《梦萌春泥》《田野报春花》。

从周秦汉唐的青铜食器,到明清民间的粗瓷老碗,再到数字时代的短视频符号,老碗会始终是关中人灵魂的容器。它盛着秦川的烈日与黄土,盛着农耕文明的智慧与坚韧,更盛着游子们挥之不去的乡愁。

碗里乾坤大,村里日月长。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碗。刚懂事时,母亲在桌子上放了一只粗瓷老碗和一双筷子,深情地对我说:“春娃,妈妈送你的碗筷就是你日后谋生的家伙,你在巷道里吃饭时,老碗里面装有酸甜苦辣咸,你得用一辈子去陪伴这五味。”

据考证,“老碗”一词出自八百里秦川。地方志记载,老碗会最早可追溯至明清时期。彼时关中连年旱灾,百姓以粗粮度日,聚众用餐可节省粮食。民国《华县志》载:“农忙毕,邻里咸集,持碗共食,谓之‘老碗会’,亦称‘谝闲传’。”这些粗瓷碗,是农耕文明最质朴的容器,盛着秦人的汗水与叹息,也盛着“活着就要犟到底”的豪气。碗是吃饭的家伙,“老”在这里指大的意思。用粗瓷老碗吃饭,是关中人的习惯。老碗似乎已经成为关中饮食文化的一种特殊符号。关中人以面食为主,一碗就是一餐,一老碗足以吃饱了。

谈及老碗,我们不得不提及耀州瓷。以耀州黄堡、陈炉为中心的百里窑场,自唐代起便是北方陶瓷生产的重要基地。耀州瓷在宋代更是被列为贡品,名扬世界,成为北方青瓷的佼佼者。然而,随着政治中心的东移,耀州瓷的生产逐渐转向民用,关中地区的民用瓷器多源于此,其中老碗成为不可或缺的代表。

老碗的形制亦暗合秦人哲学。七寸直径象征“天圆地方”,碗口微敞如秦川的沟壑,盛满的不仅是五谷,更是对土地的敬畏。关中人常说:“老碗不送人,送饭不送碗”,是因为碗是“命的七寸”——脆弱易碎,却维系着家族的根脉。七寸六分的筷子横贯阴阳,五指捏合五行,端碗的姿态里,藏着“与天斗,与地斗”的豪迈,也藏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温情。

大、笨、厚、重,这是老碗的特征,也藏着关中人的性格密码。粗犷耿直的人,吃饭自然也不能是五碗十八碟一字儿摆开讲究个精致,在神农教民稼穑的发源地,实用主义至高无上,腌白菜帮子扣在干面上头,一筷子下去风云际会,能吃出江湖气来。囫囵下肚一碗饭,全场都是生龙活虎的氛围。粗瓷老碗的笨重,对应着关中汉子的拙朴;面汤的滚烫浓烈,暗合着“生冷硬倔”的脾性。

在我的家乡,关中农村人吃饭时,端着饭碗,聚在村中某个相对固定的场所,一边吃饭,一边谝闲传。当时,人们吃饭时大多端的是耀州产的那种粗瓷大老碗,结实耐用,碗口较开敞。因而这地方这场合也被人们称作“老碗会”,成为关中农村一道独特亮丽的风景。“老碗会”一词,《辞源》《辞海》均未收,据说是西安某位名不见经传的语言学家,对陕西关中各县农村群众端着饭碗,聚在村中某个相对固定的场所,一边吃饭一边谝闲传这一饮食习尚的戏称。

晨雾未散的少华山脚下的孟家河村,青石板路泛着冷冽的灰白。村里一到吃饭时间,人们便端着硕大的饭碗,三五成群地蹲在墙角、树下甚至是房顶上边吃边聊。嬉笑声、吃饭声、舔碗声呼呼噜噜地响成一片,热闹非凡。

我的老爸孟昭良蹲在村口槐树下,粗瓷老碗里盛着金黄的苞谷糁,碗沿沾着星星点点的馍渣。他吧嗒一口旱烟,碗底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家乡老碗会的会址是自然形成的。一般夏天多在宽敞通风且树荫比较浓密的凉爽之处;深秋和冬天,则必在避风、向阳的暖处,一个村子往往有几个会址。一般说来,十几户至二三十户聚集的区域总有一个会址。关中农村早饭在九十点,午饭在下午两三点,除了下雨和寒风呼啸的天气外,几乎每天早饭、午饭时,都有不少人到老碗会场来吃饭。每到吃饭时,巷道两行的关中汉子,把嘴伸向大老碗,喝苞谷糁时嘴里发出滋喽滋喽声,吃面条时嘴里发出的吸溜吸溜声,宛如一曲乡村吃饭的奏鸣曲。那热闹壮观的场面,绝不亚于国宴。

“哥,今儿个的苞谷糁子咋样?”我爸端着半碗油泼面凑过来,裤脚沾着锄头上的泥点。老爸瞥见碗里浮起的红油,咧嘴笑道:“兄弟媳妇手头还利索,这油泼得比罗纹古镇面馆还蹿火!”这便是关中人独有的老碗会——没有主席台,没有议程,三五老汉端着七寸粗瓷碗,蹲在树荫下谈天说地,碗边的唾沫星子飞溅,却浇不灭祖祖辈辈的炽热乡情。

那时候,生产大队办的小学放学早,我也经常加入到老碗会的队伍中来。社员们端着老碗来到村口的老槐树下。老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苞谷糁,上面点缀着几缕咸菜丝。人们围坐在一起,互相寒暄着。一位堂家爷笑着说:“这大冷天的,来上一碗热乎的苞谷糁,浑身都舒坦。”旁边的老爸接过话茬:“就是,这日子啊,平平淡淡才是真。”大家一边吃着,一边分享着自己家里的趣事,笑声在空气中回荡。

老碗会,关中人豪气的社交聚会。老碗会是哲学课,折射出世界观,体现着方法论。老碗会不仅是一个原生的直播平台,还是当时最热门话题的发端和集散地。小到村东头的狗撵了村西头的鸡,大到天下局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飘的奇闻轶事家长里短无所不谈,简直就是过去野生综艺节目,是朋友圈的原型,是微博话题热度榜单的蓝本。老碗会上,那些历史故事和神话故事是最吸引人的。王莽在少华山撵刘秀和潜龙寺的故事,我就是在“老碗会”上听到的。饭吃完后,扯开嗓子喊一声“娃他妈,再舀一碗”,也自有一种豪气,或把碗往地上一放,或呼儿唤女端回。然后,把烟锅从身后的腰带上取下,从旱烟袋里装上烟末,擦根火柴点燃美滋滋地吸起来,互相交换着让对方品尝自己的烟叶好坏。接着便谝开闲传来。古今中外逸闻趣事,无所不谈。或谈论时事,或发泄心中的怨气,或谈论女人,或谈论神神鬼鬼狼虫虎豹。有时也会画出方格围成一堆玩起“狼吃娃”的游戏来,为了输赢争得面红耳赤,直到队长敲钟安排活路才停止。我就是在老碗会上学会了“狼吃娃”,也是从老碗会上听到不少孤鬼野坟以及有关狼背猪的故事。虽然我没见过狼和鬼,但那叙述的栩栩如生的形象,仿佛真的一样印在了我的心里。

在陕西关中平原有一首歌谣:“老陕饭碗特别大,面条菜肴全盛下。一碗能把肚填饱,老碗会上把话拉。”关中人吃饭爱用大老碗,和关中地域的物产丰饶有关。这里主食以面著称,尤其关中人的面食,花样繁多,做法、味道、讲究都不一样。在陕西关中,人们习惯上把大碗叫作“老碗”。大老碗究竟有多大,著名作家贾平凹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山里人吃饭蹲在门口,端一只“碗比头大”的饭碗,吃的时候“碗也摇,头也摇”。贾平凹说“碗比头大”,是他在作品中进行了艺术夸张。但碗口直径十七至二十公分,深十三至十六公分的大老碗,在过去关中农村的家家户户都能找到。碗把儿也很厚实,放下稳当,端起来不烫手。根据当代作家陈彦创作的长篇小说《装台》改编,由李少飞执导,张嘉益、闫妮领衔主演的同名电视剧火了大江南北。作为关中人吃面的老碗,在《装台》中频繁现身,虽是道具,却很抢眼。当然,老碗已不止一次登上荧屏。在陕西籍导演执导的电影《三枪拍案惊奇》《白鹿原》里,老碗作为重要道具反复出现,成为展现西北民俗特色的视觉符号。

在一马平川的八百里关中平原农村,自古便有“碗盆分不开,三餐如戏台”的饮食习惯。在老碗会上,大家伙儿把吃饭叫“咥饭”,一个“咥”字足以显示出关中汉子的粗犷、豪爽。他们吃饭最爱的餐具是耀州的高把老碗,端着大老碗在街头咥饭是家乡村口街头的一景。老碗比头还大,他们不坐板凳,一律圪蹴着,下饭菜是油泼辣子。老碗会在“陕西八大怪”占了三个特色:面条像裤带,油泼辣子一道菜,板凳不坐蹲起来。

老碗会上光端老碗还不行,吃饭的姿势不是坐着站着,而是圪蹴着。家里吃饭都不肯坐凳子,外面的土脚地坐下不雅观,起身也不方便,再说湿天潮地的,也影响身体健康。圪蹴下围在一起吃饭,端碗的胳膊架在腿上,顺带也托着胃,身体重心下沉,方可圪蹴出“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气质。一只手端着大老碗,时间长了撑不住,端碗的胳膊肘还可以担在腿上。而蹲着的时候大腿托着胃,还可以防止胃下垂。圪蹴下吃饭其实合乎科学饮食的道理,“蹴着吃到饱,站起来刚刚好”。

老碗会上饭后舔碗的习惯,家家老少都会。我不知道,饭后舔碗的不雅习惯起于何时。饭吃完了,一个个大老爷们伸长舌头,顺时针或逆时针擦着碗边转上半圈,把碗内剩余饭渣香味,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吧叽”着嘴,把碗底亮一下,表示我舔过的碗,比洗过的还干净。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华州农村人吃饭时都爱端个老碗到门口,或蹲或坐围成一个圈,你在我碟里夹筷子菜,我在你手头对锅烟,干的汤的,稠的稀的,扯淡谝闲传,吃得有滋有味。春夏秋冬,季节转换,夏天蹲在大树下的阴凉坡,秋天的涝池岸边是“老碗会”的露天会场。虽然三伏天已经过去,但秋老虎依然厉害,热得人汗流浃背。村里各家的晚饭一般都在下午六点左右。老碗会上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坐在涝池岸边的大槐树下吹牛皮,抬杠,甚至争得红脖子胀脸,而在老碗会结束后又和好如初。冬季聚在土墙的向阳处,天阴下雨便挪到屋内。这屋子一般选择在生产队队长家里。因为队长是生产队的最高领导,有时候生产队长也就借着老碗会会把第二天的活都安排了。涝池岸旁的大槐树上挂一口铁钟,这地方是队长敲钟派活的集中地。上工前队长拽起钟绳,就响起“当当当当——”的悠扬的钟声。社员们听到钟声纷纷到大槐树下集中,人到得差不多了,队长带领贫下中农们学完毛主席语录后,就分配生产劳动任务。老碗会虽是农民群众自发的饭局聚会,但充满了豪放朴实的乡情气氛。

在家乡,无论是下地干活的农人,还是外出玩耍的孩子,抑或走街串巷吆喝卖东西的小贩,只要看到有炊烟升起的地方,就意味着端老碗吃饭时间快要到了。这时候,下地干活的农夫扛起锄头,整理一下自己的裤脚开始往家的方向走,玩耍的孩子这时化作鸟兽散寻着炊烟升起的方向去了,游走的小贩也停止了吆喝,收拾好东西骑着自行车往老碗会的地方奔去。

老碗会主要是男人的世界,也有个别喂娃喂奶的妇女出来掺和的。只要有女人出现,那场面就热烈多了,荤话荤气,都能压倒饭菜香气。老碗会上的各自的饭食简单,一个老碗就盛完了,根本不用饭桌,从老碗会上男人碗里的饭菜,也可以看出今年地里庄稼的收成好坏。早晚饭大多是糁子稀饭、黄黄馍就浆水菜,午饭多是浆水搅团、浆水鱼鱼或糁子面、连汤面。那时,只有待客时才吃臊子面或带点荤腥的糊锅面,谁家平时若能吃上油泼辣子水水面或醋水水调的粘面,也算一种奢侈,很值得骄傲。哪家婆娘的灵醒笨拙在老碗会上也可以看出来。巧婆娘擀出的面爽口筋道,蒸出的馍光溜溜的,萝卜丝切得细得像擦子擦出的一样。而邋遢的婆娘,同样的水,同样的苞谷糁,熬出来的米汤不是糊了就是稀了,擀的面下到锅里,经不了几滚就烂得捞不到碗里。对此人们有个贴切的称呼:“老碗会看婆娘”,这也成为当地一道独特风景。

那时候乡下精神文化生活匮乏,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没有广场里那铿锵作响的乐声,没有网络手机,没有抖音微信平台,农村人手头不宽裕,也不订报纸杂志,信息传递主要就靠老碗会这一重要平台了。老碗会无疑是人们利用吃饭的时间,加强人与人之间沟通与交流,分享生产生活经验的一个重要集合点。人们在沟通中压力得到释放,在交流中缓解了劳动带给人躯体上的不适。

老碗会能折射出人间万象。村里人一年四季在地里忙碌,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交给了土地,很少有人出远门。大部分庄稼汉人,本分实在,说话做事“一个萝卜一个坑,一口唾沫一个钉,磨盘对碾盘实打实”,但因家庭环境的不同,又各自有着不同的个性。一般性格外向的人,说话做事心直口快,没有太多的顾忌和遮掩,具有较强的表演欲;而性格内向的人,吃饭时圪蹴在墙旮旯,不爱凑热闹,即便是有时候不得不表明自己的看法和观点,也惜字如金。

老碗会这种风俗始于何时,无史料记载。至于形成的原因,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的爷爷孟广德是个老学究,解放前在县城小学教过国文,经常充当老碗会的讲解人。爷爷给我讲过三秦大地流行的一首顺口溜,里面有一句“土匪出在两华县”,说的是在军阀割据、战乱四起的年代,华县和华阴县的人民除了饱受军阀勒索之苦外,还时长遭受土匪的蹂躏。爷爷讲,这些地区的秦岭南山中的‌马峪、小敷峪、‌石堤峪、‌太平峪、桥峪、涧峪等地藏有大量土匪,黄昏时土匪常常倾巢而出,绑架商旅,入室抢劫。往往人们正在家吃饭,土匪闯入,来不及将饭馍藏起来,就被土匪抢食一空。于是每次吃饭时,家家都派一人端着饭碗蹲在门外,边吃边放哨,后来就演变成老碗会。而在我们村进行社会主义路线教育工作队的张老师,他来自“陕东学府”——咸林中学,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和我爷爷唱起了对台戏。他说这是原始社会氏族公社成员围在一起进餐的遗风,自南北朝至金代,先后有成批成群的鲜卑族、羌族、金人等少数民族移居关中。这些游牧民族有野外聚餐的习惯,进而影响到汉族。两种说法究竟孰是孰非?有待史家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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